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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财秘诀
回到成章栈,取出那一张表心纸来,叽哩咕噜的乱念。他莫说外国字不认得,便连注的中国字也是不认得的,所以愈念愈不对了。他自己也不得而知,一连念了三天,连起头的ABCD四个字还分辨不出来,心中恨极。想道 :我何必要学他,此刻有了三千多的本钱,不如自己做生意的好。定了主意,便把那张表心纸撕掉了。
正打算着不知做甚么生意好,忽然一个人送进一封贴子、一张知单来。问道 :“这里可是花老爷?”雪畦吃了一惊,暗想道 :何以叫起我老爷来?只得含糊答应道 :“是。” 那个人便把知单贴子递过来,雪畦接了贴子在手,看了又看,只见签条上自己的姓一个“花”字是认得的,花字底下一个“大”
字也还认得,大字底下还有两个字便不认得了,那两个字底下又有“雪畦”两个字,是当日求人起别字时,经人教过的,也就认得。但是这雪畦两个字,却写得小了许多,旁边又有一个不认识的字。看了两遍,然后把贴子抽出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只有一个“日”字是认得的。下面一行端详了四五遍,模糊仿佛连猜带认的似乎是“陶庆云”三个字。看到角上还有两个小字,只认得打头一个“六”字。再看那知单时,那个字写得更奇怪了,竟是横着写的,一排一排犹如外国字一般。顶上头那一排,是每字不同的,自己姓花的“花”字却也在上面;第二排是六七个“大”字;第三排、第四排的字都不认得,却每排都是一律的,底下也有好些小字,“雪畦”两个字也在上面,看了半天,莫名其妙,又看看那送贴子的人,那人正等得不耐烦,便说道 :“陶老爷请你吃酒,去不去?”雪畦恍然大悟,想道 :“怪道呢。我说这东西很面熟的,原来是请吃酒的请贴,便道 :“请几时?我来,我来。” 那人道 :“明天六点钟。”雪畦道 :“晓得了。” 那人道 :“请老爷在知单上打个字,我好拿去请别人。” 雪畦暗想道 :上海好大规矩,请吃酒还要签字的呢。想罢,便道 :“我签,我签。” 在桌上一看,并无笔墨,自己本不会写字,乐得推道 :“我这里笔墨不便,等我到外面去签了来。” 说罢,连贴子一起拿到帐房里,见了帐房先生道 :“费心,陶庆云请我吃酒,那来人要我签字,我是初到上海,不懂这里规矩要签在那里的。费你心代我签了罢。” 帐房先生笑了一笑,代他写上一个“知”字。雪畦了过来,说声费心,把那知字重新看了又看。一路走回房里,便连贴子一起还了那人,那人道 :“这贴子是要留下的,老爷如果客气,明天当面譬帖罢!”说着放下帖子,拿了知单自去了。网雪畦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疑惑。欢喜的是在广东时,人家叫自己总是阿雷、阿雷的,提着名儿叫。到了上海,居然有人叫我老爷,这一乐,真是乐得要手舞足蹈起来。疑惑的是,那送帖的人叫我明天当面逼帖,我一向只知道逼讨债与及开赌馆时,人家输光了,要逼人家剥衣裳,这是我干惯了的,这个逼帖却不知如何逼法?心中踌躇不定,好在陶庆云不是十分客气的朋友,且等明天再说。到得次日,便如油锅上蚂蚁一般,眼巴巴盼到五点半钟,便锁上房门一径走台口洋行。只见帐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茶房在那里磕睡,雪畦问道 :“陶买办呢?”
那茶房呵欠着起来,答应道 :“今天是礼拜,买办没有出来。”
雪畦愕然良久,道 :“他家在那里?”茶房道 :“在二马路庆新里。” 雪畦暗想,莫非在家里请么?于是搭讪着出台口洋行,一路问讯。问到了二马路庆新里,看见一扇陶公馆的牌子,这回不比寻魏又园的那回了。一直上去打门,里面一个老妈子出来开门,雪畦便问 :“陶买办是这里么?”老妈子道 :“是。”
雪畦便要进去,老妈子道 :“不知道。” 雪畦又愕然道 :“到那里去了?”老妈子道 :“不知道。” 雪畦不觉大失所望,怅怅回到栈房。已是六点多钟,茶房开上饭来。雪畦一面吃一面生气,暗骂陶庆云岂有此理。及至饭已吃完,茶房带了一个人进来,送上一张条子说道 :“请吃酒。” 雪畦接来一看,上面写着 :“花雪畦”三个字,接着底下还有“大人”两个字是识的。其余一字不识。当中有一个“五”字又是识的,再往下看,看到末末了一个“陶”字也还勉强看得出。皱着眉头道 :
“这是那里来的?”来人道 :“是麦家圈新新楼。” 雪畦又恍然大悟道 :“原来他请的是馆子。” 随对来人道 :“就来。”
随即仍旧锁了房门,向茶房先问了路径,一路寻到新新楼。
入得门来,自己还不知是这里不是,又格外小心向柜上的人问一声 :“这里是新新楼不是?”那人把他看了一眼,道 :
“是的。怎么?”雪畦道 :“有人请我吃酒呢。” 那人道 :
“是那个请的?”雪畦道 :“陶庆云。” 那人道 :“是那个陶庆云?”雪畦道 :“奇了,是台口洋行里买办陶庆云,还有那个陶庆云呢?”那人便向水牌上望了一望,用手向里面一指,道 :“你进去。” 随又喊道 :“第五号来客。” 便另有一个人来领了雪畦登楼,到第五座去。
庆云迎了出来,彼此相见,只见座上已有了一个人,便是前次在台口洋行幸会的舒云旃。大家招呼过了,雪畦埋怨道 :
“我在这里人地生疏,你要请我,又不先知照我,害我今天走到你行里,又跑到你家里去。” 庆云愕然道 :“为甚么?”
雪畦道 :“我只当你在行里吃酒呢。” 庆云笑道 :“我帖子上明明写好‘六点钟入席假座新新楼’,你自己冒失,却来怪我。”雪畦听了“帖子”二字,忽然想起一事,把庆云拉过一边,悄悄问道 :“你昨天送帖子的是甚么人?”庆云道 :“也是行里的一茶房。” 雪畦道 :“奇怪得很,他叫我今天逼帖呢。我想逼债讨债、逼剥衣裳是有的,这帖子怎生逼法?可是一定要逼的?求你教了我。” 庆云也愕然道 :“这个却未考究过,我也不懂。那个茶房是扬州人,从前跟过官的,或者官场有这规矩也说不定,我们是没有的。” 雪畦方才放心。
说话之间,陆续又来了四个客。一个覆姓端木,号叫子镜人家,问他贵姓,他却只说是姓木。一个姓言,号能君。一个便是庆云的老兄秀干。还有一个雪畦见了不由得心惊胆战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澳门阉猪的蔡以善。雪畦一见了便手足无措起来,只得佯作不相识。一一由庆云介绍了,彼此列坐谈天,雪畦一一请教,才知道秀干已得了关上事情,言能君是合隆木号的东家,端木子镜是巡防局的百长,蔡以善在近今洋行写字楼办事。堂倌问过客都齐了,便调开了椅子,摆了七个位,庆云亲自敬酒。定席七个人团团坐定,庆云便问叫局不叫,座中也有要叫的,也有不要叫的,庆云道 :“要叫,大家都叫,要不叫,大家都不叫才好。有个叫,有个不叫,总不大妥当。”
雪畦便问 :“上海叫局是甚么价钱?”庆云道 :“我们要叫,就叫,长三是三块洋钱一个局。” 雪畦听说,伸了一伸舌头。
暗想 :“我通共只有三千多元,只够叫一千多局,这件事如何开得端?”想罢了便道 :“我人生路不熟,没有认得的,我不叫罢。” 庆云道 :“如此大家不叫也罢。” 于是让一轮酒菜,堂倌送上鱼翅来。秀干道 :“近来新新楼的鱼翅甚是考究,大家请一杯。” 于是客人干了一杯。雪畦暗想 :“鱼翅这样东西向来只听见过,却未曾吃过,不知是甚么滋味?”于是随着众人夹了一箸,往嘴里一送,谁知还是滚烫的,把嘴唇舌头一齐烫了,连忙吐了出来。正是 :
急欲充肠果腹,惹来舌敝唇焦。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魏又园一席话,读之令人痛哭。花雪畦赴席举动,读之令人狂笑。读过一回,真是笑啼并作。
魏又园谈陶庆云事至紧要关头,忽然附耳低声,此必是发财秘诀之最秘者。惜乎其附耳而谈,遂致此诀独不得传也。
第八回
花雪畦领略狠心法 杭森娘演说发财人
却说花雪畦被鱼翅烫痛了唇舌,连忙吐了出来,引得众人一笑。雪畦把鱼翅吐在汤匙里,吹了一会,再放在嘴里,不及咀嚼,便咽了下去。回头一想,还不知是甚么味道。蔡以善问道 :“这鱼翅还好么?不知较广东的怎样?”雪畦道 :“好。
好。这里的比广东的好。” 舒云旃讶道 :“阁下初从广东来,也说这句话,奇了。” 蔡以善道 :“在家乡没有吃着好的,自然上海的好了。” 雪畦听说,脸上一红,答话不出。
云旃对着庆云道 :“贵本家俯臣近来忙的怎样?许久没有看见了。” 庆云道 :“俯臣家兄近来不在上海,到汉口去了。”
云旃讶道 :“他在这里兼了五家洋行买办,如何走得开?”庆云道 :“这也是没法的事。不过为的是两个钱罢咧。” 以善道 :“兼了五家买办,还怕没有钱?还忙到汉口做甚么?”庆云道 :“为办茶去的。前两年霭兰在汉口跌倒了,前年俯臣帮了他一把忙,重新又爬起来。俯臣先是为看霭兰去的,看了两次,把做茶的门径看熟了,所以自己又办起来。” 云旃道 :
“霭兰这个名字很熟的,是那一位,我一时竟忘记了。” 庆云道 :“你怎么就忘了?今年正月还同席的,就是俯臣的妻舅。”
云旃恍然道 :“是呀。我怎么就忘了?那天俯臣请客,就是和他订宽限还钱的合同,此刻怎样了?”庆云道 :“今年好了。
听说一个茶市要赚到十万呢。” 云旃吐出舌头道 :“这还了得?比我们搬弄地皮的好得多了。到底外国人的钱好赚。” 庆云道 :“做了汉口茶栈,要靠赚外国人的钱,可就难了。纵然发财也有限得很。” 雪畦听到这里,不觉愕然道 :“听说办洋装茶,是专做外国人生意的,请教不赚外国人的钱,还赚谁的钱呢?”庆云道 :“赚外国人的钱是有数的,全靠赚山客的钱。” 雪畦道 :“甚么叫做山客?”庆云道 :“山客是从山里贩茶出来的。”到了汉口,专靠茶栈代他销脱,要赚他们的钱,全靠权术。他初到的时候,要和他说得今年茶市怎样好、怎样好,外洋如何缺货、洋行里如何肯出价,说得他心动了,把货捺住不肯就放手;一面还要向洋行里说谎话,说今年内地的茶收成怎样好,山客怎样多,洋行自然要看定市面再还价了。
把他耽搁下来,耽搁到他盘缠完了,内地有信催他回去了,这边市面价钱却死命不肯加起来,闹得他没了法子,那时候却出贱价和他买下来,自然是我的世界了。” 雪畦道 :“这样一办,那山客吃亏大了。”庆云道 :“岂但吃亏,自从霭兰这样一办,那山客投江的、上吊的、吃鸦片的,也不知多少。那个管他!须知世界上不狠心的人一辈子也不能发财。就以俯臣家兄而论,他兼了五家买办,难道都是东家仰慕他,请他做的么?
都是他自己设法钻路子弄来的,至于钻路子的时候,就不能问前任的买办是亲戚是朋友了,也不能问我谋夺了他的席位,他要如何落魄、如何潦倒了的。必要有了这等的手段,方才可以望发财。不然,俛臣家兄到上海来不满十年,就弄了五六十万么。” 雪畦听了,默默领会,暗想 :“他们的手段比我拐卖猪仔还要利害,从此倒要留心学着他们呢。”
正在想得出神,忽见台口洋行的出店拿了一封信来,给庆云。庆云接过,拆开一看,说了一声“嗳呀”众人忙问 :“甚么事?”庆云道 :“我们行里的正买办死了。” 蔡以善拍手道 :“妙啊。恭喜庆云兄,这个正买办是做定的了。我们各贺一杯。”云旃道 :“这是该贺的。” 于是合席干了一杯。从此轰饮起来。尽醉方散,庆云要到那里正买办家里,做一回假惺惺,别过众人而去。
云旃约了子镜、能君、雪畦三个去逛。雪畦初到上海,乐得跟着众人去开开眼界。云旃领着众人,走到大马路,一条胡同里面。在一家后门敲了两下,便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开门,见了云旃便道 :“干爹来了。妈正在这里想你呢。” 云旃点点头,领众人登楼,雪畦留心看时,只见上尽楼梯便转入一间客座,那客座靠墙边摆了一张宁式弥陀榻,榻上放着一副雅片烟具。当中放着一张举木八仙桌,两旁一式的是宁式单靠椅,茶几当中窗下放着一张三抽桌子,转入房里,靠里面一张宁式大床。床前一张梳妆桌子,桌子上面供着一座西洋自鸣钟,两旁分列一对玻璃罩,台花靠床一面放着一检妆,当中一张八仙桌子,旁边两口宁式衣柜。正对房门口处,摆着一张茶桌,墙上挂了一面西洋着衣大镜。厢房外面又是一张弥陀榻,榻上一般放着烟具。
一个妇人迎了出来,便叫 :“阿舒你为甚么这两天不来?”
云旃道 :“这两天忙得很,没有工夫来。” 那妇人一面让众人坐下,便有个大丫头送上茶来。又拿过一枝水烟袋装烟,那烟袋偏偏递到雪畦嘴边。雪畦倒吃了一惊,不知吃的好,是不吃的好,又想用手来接,又怕闹了外行。望望云旃,只见他和那妇人交头接耳的,絮絮叨叨说个不休,也不知他说些甚么东西。没奈何,只得伸手接了烟袋,那丫头转身过去,又递了一枝给能君,方才去点着烟灯。只见方才那小孩子走了进来,子镜便道 :“阿宝,你的外国书读得怎样了?可能说两句话?”
阿宝道 :“可以说两句,只是不多。” 子镜道 :“你干爹只是叫你读书,不知靠读书学话是最慢的。你看我一个外国字都不识,然而一年到头办公事,何尝对付不过来?”云旃道 :“到底读两句书有点根底。” 那妇人道 :“你做了干爹,只知道出两块洋钱一个月,教他读书,总不肯荐他生意。” 阿宝此时舀一碗茶喝了,提了茶壶对那妇人道 :“妈,没了茶了。给我一个钱,泡茶去。” 那妇人掏了一文钱出来,阿宝接了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