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金粉录


  说著,赵鼎锐自匆匆的去了。一会子吃了饭,赵弼就著小芸来请吉庆和过去。到了厅上,赵弼让了坐,即说道:“顷闻大小儿所言,先生之论极是。二小儿素有肝热,现在之病,光景全是热痰,先生素精岐黄,敢请为之一治,若能全愈,这就是他的造化了。”吉庆和道:“晚生向不知医理,不过稍阅各家书籍,适以大哥所言,妄参末议,临症一切,尚难自信。既承老先生垂嘱,晚生万不敢辞,且待看了脉再行参酌。”赵弼道:“得蒙垂佑,是感激无地了。”说著,就命家人掌了灯,一齐同到内室。走过院落,只听里而大声狂叫,在那里说弥勒佛、现世音、孙猴子,又是什么王母娘娘请他赴蟠桃会,一会子又说十殿阎罗王叫他上任,舍不得爹妈,哭一阵笑一阵的,闹个不住。吉庆和走到房内,只见赵鼎铭锁在那里,看见有人进来,便伏在地下磕了无数的头,嘴里又说:“像是天宫里下来的神将,奉玉皇大帝来请我,我是不去,你赶紧去罢。若再不走,我就打你了!”说着,把张椅子抓来,望著吉庆和摔去,吉庆和让过一旁。赵老只是呼喝,他哪里晓得,口里还是喃喃的乱说。

  吉庆和仔细看看他的气色,只见二目通红,两颐飞赤,已知道他全是痰火。又骗他将舌头伸出,细看一看,见舌中飞红,舌尖飞赤,滓液稀少,干燥异常,薄薄的有点浮苔,亦是赤色。又骗他将两手脉细细按过,然后仍到厅上坐下。赵弼道:“先生才看二小儿究竟如何,有无治法?”吉庆和道:“二哥之病实是痰火,看他面目通红,舌燥而千,六脉洪大不宁,显系热痰盘踞。从前所服之药不但无益,反而有损,现在若再用麝香石蒲等药,则更邪入心包。为今之计,当以清凉之品进之,或可有效。”赵弼道:“先生明见万里,请即赐一方,以便煎服。”

  吉庆和就拿了一张纸,细细斟酌了脉案,然后写出几味药来。乃是:犀牛黄三分 礞石三钱 朱茯神三钱 连翘二钱 犀角尖三分 竹茹三钱 川贝母二钱五 涓石三钱 海浮石三钱 莲心一两赵弼看了药方,便道:“高明极了!”吉庆和又让道:“此系妄拟,尚望斟酌。”赵弼道:“小儿病已如此,即便误投药饵,也是他命该的。而况此方极其高明,且从未服过此等清凉之剂,先生不必过虑。”当时就著人去药铺子内配回来,随时煎好与赵鼎铭服下,果然那夜就安静了好些,大家也觉有效。一连服了好几剂,慢慢的大好起来。后来又请吉庆和增减了两位,遂合一料丸药,日常带吃,不到半年,居然病魔全退,一复如初。合家好不欢喜。惟有赵弼更加钦佩吉庆和的见识,又送了许多礼物,以作酬谢之意,这且不表。

  再说赵鼎铭的妻子徐氏,本系官家小姐,自从嫁过来终年与呆子作伴,口虽不言,心里不免有些含恨。且那呆子全不知道恩爱两字,犹如不曾嫁作丈夫一般。现在看见丈夫的病好了,真是喜出望外,加之呆子见有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老婆,又贤慧又美貌,而今的呆病又好了,伉俪之笃比那本来不呆的人尤甚百倍。赵老儿夫妇见儿媳皆能和好,心中也自欢喜。又过了半年,各处举逢乡试,徐小姐听见这个话,这日晚饭以后,赵鼎铭进得房来将欲安寝,徐小姐就坐在灯下叹了一口气,不觉两眼珠泪双流,滚滚的落个不止。赵鼎铭见了这样,不知他为著什么哭得如泪人儿一样,自己便茫无主意,赶著上前低低的叫了一声道:“娘子,你何以这等伤心,为著何事竟流下泪来?不妨告诉我,若是受了别人的气,我是不怕人的,尽可骂他们一顿,代你出气,免得你在此伤心。”徐小姐听见这个话,却暗暗的好笑,道他不知我心事,反说人家把气我作,终不免还是有点呆,不若等他急透了,我再如此如此。一面想,一面只是不理他,拿著手巾擦眼泪。

  赵鼎铭更是没法,又望他深深的作了一揖,说道:“好娘子,你可要把人怄死了,问你话你不肯说,只是哭得眼睛都肿起来,却是何苦呢!我也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的心事,快快说罢,我都依你就是了,你却不要再哭,我心里已经怪疼的了。”徐小姐又叹了口气,才恨恨的说道:“不知几百世作了孽,变了个妇人家,遵守三从四德,稍有点差错,就要被人家谈论,守著姆教只是女子应分之事,所以在家就要从父,出了门嫁个丈夫,他与我平行,不是长辈,为什么又是从夫呢?只也罢了,古训昭然,牢不可破。既已从夫,自然各事皆从夫意,若遇著丈夫不习好,或是不向上,又说是做妻子的不善劝说,一味的顺著他,不是该死了?就如我在家做女儿的时候,跟著父亲长到十八岁,也无甚差错。到丁你家来,实指望你功名上进,我的脸上也有些风光,不想你得了呆病,这也不能怪你,只得终日的提心吊胆来服恃你,又指望你病好了,晓得我的甘苦,代我争争脸,也不枉辛苦了三载。那里晓得你的病托菩萨是全好了,承你的情,是终日同我不能离,就像离了我就要死的一样。自己的书本子这半年多不曾摸过一次,看看的又要科考,满耳里听得某家相公取了案首,某家少爷取了前十名,等到学台按临,又听纷纷的进了学。别人家好不体面,我家总是冷清清的,叫我可不惭愧。若是叫我劝你罢,又怕你不信我的话,再把呆病犯了,岂不又是晦气!想来想去终是女人做不得,不如还是死的好!”

  赵鼎铭听了这些话,已是心中不忍,又听他说不如死的好,赶忙上前把他嘴掩住道:“好娘子,你不要恨,你的苦楚我都晓得,都是我这不长进的累你的,你千万不要难过。我从明日起包管你用劝,等到县考的时候,包去考了首案,来代你争光就是了。”徐小姐听说,又缓缓的说道:“不是我罗嗦,你就把我丢开,你自己想想,一来要对得起你父母兄嫂。旁话不说,单是为你烦了多少神,著了多少急。二来自己挣出个功名,也好走在人前,站在人前,而且哥哥是个举人,不能兄弟连秀才都没得,自己也觉得惭愧。”赵鼎铭连连的答应:“我都依你用功,你万万不可再哭再恨。我如果有虚言骗你,你从此不睬我就是了。”于是二人才安歇。欲知赵鼎铭如何用功,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嘉宾贤主隔省同年 雪虐风饕穷途奇遇话说赵鼎铭被娘子徐氏激劝了一番,果然言听计从,专心诵读。赵弼夫妇见儿子呆病已好,又能励志诗书,甚是欢喜。徐氏小姐见丈夫朝夕不辍,甚至黎明即起,夜半方眠,又生了一番怜惜之心,恐怕他过于勤劳,损坏身体,因又代他每日定了时刻,由此日来月往不上半载,居然文章华丽,子史精通,不似从前那样钝拙。却好十月十五举行县试,赵鼎铭就预先去学里报了名,又将那些读过的时文,终日里揣摩简练,专等场期一到即便进场。看看场期已临,各家亲戚都晓得呆子病好,要去应试,又争送礼物,代他发兆,到了十四这日,徐小姐又拣他平时喜吃的物件,买了几色,亲手检点给他装在考食袋内,另外又摆了些水果,又招呼厨子备了两件投口清空、又吉利又爽快的饭菜,又买了一盘粽,一盘糕。将到日落,忙催著厨子先开了饭,赵鼎铭吃了便去安睡。

  徐小姐听他睡熟,就到堂前焚了一炉香,向着家神宗祖磕了一回头,又暗暗的默祷了一遍,就静悄悄的坐在房内,煨莲米代听著莲漏,及到漏声三下,知道时刻已到了,便低低的将他唤醒。赵鼎铭听有人喊他,知道时刻已是不早,即便起来,望着徐小姐问道:“现在几下钟了?”徐小姐道:“才打过十二点钟,你这会子睡着么?”

  赵鼎铭道:“起先上床的时候,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过了一会也就睡着了。”徐小姐赶着叫人打了面水让他净面漱口,又先倒了杯茶,然后叫人把糕粽端进来,摆在桌上,又去将煨熟的莲子倒在碗里,亲手端与赵鼎铭,便笑道:“恭喜你高中联元。”赵鼎铭接过来,也笑谢道:“有累你亲手调羹,细心熨贴,若能如愿,这就图报有期。”徐小姐又道:“你吃罢,不热了。”说着,便伏在桌角上着他吃了点糕粽,又吃了些莲米,便叫人拿了出去。

  赵鼎铭走到厅上,见已开了夜饭,就饱餐一顿,又喝了杯茶,穿了衣帽,家人打着灯火,提了书箱,赵鼎锐便亲去送考。一会子到了考棚门首,赵鼎锐又叫人借条板凳,让兄弟坐下定定神,又嘱咐道:“临场万不可心慌,题目下来不妨细细的斟酌,小考比不得乡试,文章须应有尽有,篇幅亦不可长,法不外轻清灵三字,切记切记。能在头牌出场更好,赶不及不必一定头牌,就二三牌上亦不妨碍。”

  正说之间,只听三声炮响,鼓乐齐鸣,县令已升堂开点,各童生皆应名而进。赵鼎锐见兄弟已经进去,这才缓缓归来。到了次日,又率领着家人亲去接考。却喜赵鼎铭文思敏捷,交了卷就跟头牌出来,大家接着一同回去。到得家中,合家也都欢喜,当时换了衣服,吃过出场饭,就将场内的文稿誊出来,送与父兄看过。赵弼与赵鼎锐均点点头,又叫他把文稿送与吉庆和看,吉庆和看了又从浣薇轩走过来,向赵弼称赞不已。赵弼一面谦逊,一面说道:“这畜生得有今日,皆先生高明所赐。”吉庆和又谦逊了一回,大家也就散去。

  赵鼎铭走入里面先到他母亲处请了安坐了一回,他母亲因他乏就叫他去睡。这才退出到了自己房里,只见徐小姐站起来笑嘻嘻的问道:“你得意呀,辛苦了,早点睡去歇歇罢。”赵鼎铭道:“我到不觉得十分辛苦,但是你这两日也累够了,昨日夜里你多早晚才睡的呢?”徐小姐道:“等到大伯回来,说你已进了场,我就去睡了。”赵鼎铭道:“那时可不是已天亮了吗?”徐小姐又道:“公公同大伯看你的文章是怎么说呢?”赵鼎铬道:“爹爹同哥哥看了并未开口,只是点头,到是吉寿人称赞不已。”徐小姐听说,满心欢喜,又催着他去睡了,这才无话。

  三日以后发了正场的榜,即有门斗送了天开文运的报条来,大家抢着去看,见上面写着:“奉本县正堂文科试录,取招覆童生第五名赵鼎铭。”大家看毕,个个欢喜自不必说,又开发了送报的出去,大家又谈了一会。话休烦絮,三场已毕,发出正案,果然高高的取了第三名,接着冬月二十又是府考,竟居然取了案首,把个徐小姐乐得心花都开了,且不必说。

  却说外间那些与他同考的见他取了案首,都有些不愤,皆道:“他是个呆子,那里会有学问!”有的说:“是他老子同府里最有交情,仗着情面送的。”有的说:“是有人代他枪替的。”各种谣言纷纷传说,甚至匿名揭帖,遍帖遍衙。偏偏这位府尊耳目又灵,不上数日全得知道,当时就想了个主意,札饬江宁县学傅集前二十名童生,于十二月二十到府面试。学里即转饬门斗,往各家知会。到了二十这日,那前列二十名的考童,都齐集府署,府尊即出了题目面试,一诗一文,限四点钟真草俱全,一律缴卷。赵鼎铭看了题目,毫不思索,便提起笔来一气写就,严如春蚕食叶,不过两点钟之久,真草齐完,便将卷子缴上听候发落。府尊见他文思神速,已是大喜,及至翻开来一看,又见写作俱佳,更觉自己的眼力不错。停了一会那前二十名的些卷子皆纷纷缴来,府尊便一本一本的细细阅看,虽觉都有可取,却总不如赵鼎铭的写作俱佳。一面看毕,一面望着各考童说道:“本府风闻因取了赵鼎铭的案首,有人说他本系痴疾,不应首列,百般谣诼,传说纷纷,本府却一秉至公,凭文取士,固自深信得去。然外间既有谣诼,又恐幕宾书役颠倒是非,本府冀拔真才,故特再行面试。今日细阅各卷,均属清华朗润,浓淡得宜,深堪嘉尚,然究不如赵鼎铭一卷,英气勃发,器宇轩昂,而一种名贵之气跳跃纸上,以之首列实系名实相符。如此佳文,岂可不公诸同好呢?”说着,便令各童生就案前同看,大家阅读一过,无不赞美,这才佩服。府尊又规劝了几句,然后退出各散。赵鼎铭回到家中又将府尊的话前后说了一遍,合家皆感激府尊的厚意。过了两日,赵鼎铭又去府里拜谒老师。

  迅速光阴,又是处处桃符,家家爆竹。那吉庆和抚时感事,又不免触起离怀,所幸赵弼父子日与周旋,藉此稍纾伤感,这也不在话下。看看的元宵三日,又当各理生涯,赵鼎铭仍旧伏案用功,不敢稍有所恃,等到学宪按临,考试又以第一名高入泮宫。接着录取遗才,足足辛苦了一个多月,入闱赴试。直至三场考毕,才觉清闲。

  话分两头,吉庆和这年也要乡试,因无盘费,赵弼便送了他一百两银子,他得了此款,就于六月初间还回襄阳。且说南京有了榜信,各家都延颈以望,等到发榜之日,个个争先恐后齐看榜花。这日却是九月十三,赵氏一家正在那里盼望消息,忽听锣声响处,捷报传来,赵鼎铭却中在三十二名,领了乡荐,合家欢喜自不必说。惟徐氏娘子乐得个不亦乐乎,当时就开发报房以及学书门斗等费。一会子亲戚朋友皆来道喜,真是纷纷车马,烂其盈门。由此款待了好几日,又要预备赴鹿鸣宴,拜主考、见房师,忙碌了一二十日,待至送了主考,才算没事。这日正是家宴,忽见门上送进一封信来,赵弼接过一看,见是吉庆和由襄阳寄来的,随即拆开细细看了一遍,便大笑道:“吉先生也中了,可喜可喜!”大家听说,也自随声附和赞羡一番,于是开怀畅饮,直吃得都有醉意方才散席,此话慢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