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金粉录


  各臣传看已毕,一齐俯伏奏道:“恭贺陛下得此英才,真是朝廷之福。”皇上又道:“洪一鹗英明练达,经济颇优,深堪嘉尚,着加恩赏给中书,即赴内阁认真办事。仍着阁臣随时教习,勿负朕意。翰林院侍读学士赵弼、道员用郑垣保举得人,名宴相副,俱著加恩议叙,该部知道。”

  洪一鹗又谢了恩,缓缓下来。诸阁臣都与洪一鹗道喜道:“圣心甚喜,我等也得藉助勷了。”洪一鹗道:“诸位老师教诲。”当下一同出了午门。赵弼父子吉庆和接着,便问了一番,都是大喜,仍随赵弼回寓。次日赵弼就同郑垣谢了议叙的恩。又叫洪一鹗往内阁衙门大小各官拜谒寓所,又去谢了首辅徐公。

  由此洪一鹗在内阁办事。过了一日,吏部将赵弼郑垣议叙单开呈御览,皇上即圈出赵弼着补授礼部右侍郎,郑垣着补授湖北道监察御史。赵郑两位随谢了恩,随即视事不表。

  再说湖北襄阳府枣阳县乡下兴隆集有个土豪,姓缪名瑞麟,绰号尚义大王,家中广有田产。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缪云,绰号赛天霸;次子缪电,绰号赛金刚;女儿双珠,绰号赛飞燕。父子兄妹俱习得一身好武艺,更兼缪双珠曾得异人传授,惯使九口飞刀,百步之外取人首级,百发百中,真是雄霸一方,无恶不作,专收留绿林豪客,无赖流民。官绅累欲擒拿,争奈他党羽甚多,不敢动手,恐致激变。这地方欲调齐兵役前去搜剿,乃事机不密,反有人送信息,传至缪瑞麟处。缪瑞麟就偕同三子,纠集党羽数十人与官为难。枣阳县知其情节,当即率领兵队亲往擒拿,当场获住数人,带回衙署讯办。

  缪瑞麟见党羽被获,复赶回兴隆集,喝聚著名青皮地棍并留养家中那些贼寇,连同前次党羽,共有二百多人,各持器械纷涌至本县大堂,不问皂白即将衙署拆毁。知县猝不及备,只得任其糟踏,及至城守营兵勇等来救,缪瑞麟喝令党羽将大堂毁去,复又斩监劫狱,放出几十名死囚,聚在一起。当经城守互相格斗,争奈缪瑞麟人众,城守兵卒寡不敌众,枣阳县致被击毙,又伤杀营兵十数名,蜂拥出城而去。随州知州以逼处邻境,一面飞报德安府,转报督抚庸兵助剿。官兵尚未到来,缪瑞麟知事不了,遂即揭竿起势,又勾结了河南新野县界胎簪山的强盗。这胎簪山有三个大王,数百名喽罗,大大王名黑面虎杨寿,二大王水底蛟牛经,三大王穿山甲鲍直,皆有万夫不当之勇,专在水陆两路拦截商民。虽经捕役缉拿,终属奉行故事。现被缪瑞麟勾结在一起,那黑面虎杨寿即派了水底蛟牛经穿山甲鲍直,带领三四百喽罗下山,往义勇村而来。缪瑞麟当即与他订约共图大事,又有许多会匪闻风来投,因此聚积千余人。先据了枣阳,搜括仓库钱粮,虏掠民间财物。当地的百姓纷纷逃避出境。

  再说督抚接到德安府飞请助剿的公文,一面飞檄襄阳府参将王嘉林,率同弁哨营勇,就近星夜驰往剿灭。襄阳营虽奉到檄文,自然不敢懈怠,争奈这位参将年纪巳大,精力已衰,平时暮气十足,只图安饱,不顾操练,加之兵额短少,克扣饷粮。譬如一营额设五百名的,除去长夫伙夫应仍有四百名足额。他连工作的人统算起来,照额设数目一营不过三百足数,其余粮饷皆系自饱私囊。平时又训练不勤,一旦奉调往剿,多有些畏尾畏首,然亦不能不去,只得勉强拔队长行,幸而马到功成固是大妙,否则再作计议便了。及至到了枣阳县界,又打听得贼首缪瑞麟勾结了一伙强人,贼势甚为浩大,更是凛凛危惧。既已到此,顾不得自己害怕兵力太单的话,只得趱赶前进。缪瑞麟打听有官军到来,早已作了准备。

  这日官兵已到,王参将即令都司吴成、守备魏泰率兵进剿。刚到城下,只见缪瑞麟领着四五名贼将,立马横刀站在吊桥之上,厉声喝道:“尔等何处鸟军,敢来送死?知道进退的,早早退去,不然教尔等立刻成为齑粉!”

  吴成亦喝道:“大胆的狂徒,胆敢擅杀命官,占据城池,残害百姓!官军既已到此,不思纳命,还敢抗拒天兵!快快解散归降,或者代奏朝廷,只问为首之罪,其余一概豁免。若执迷不悟,尔等贼众定遭粉骨碎尸!”话犹未了,只见赛天霸缪云大吼一声:“来者勿得多言,看爷爷取你狗命!”说着挺枪就刺,吴成持大斧急架相迎。两下交战,斗不数合,吴成抵敌不住,拨马便走。魏泰见势不好,也就退下。缪瑞麟在马上见官军已败,把鞭梢一指,众贼将蜂拥杀来。自吉寡不敌众,又况王参将部下的这些兵卒多半老弱,只能吓诈那些乡愚,如何能抵这一起亡命?因此抛戈弃甲,只顾逃命狂奔,被贼人杀死的亦不计其数。王参将只得收些败残兵卒,退回数十里暂立营寨,一面飞请督抚派精锐前来助剿。

  缪瑞麟胜了一阵,又得了许多器械旗帜,好不得意入城以后便杀牛宰马,大排筵宴,畅饮欢呼。饮到酒酣之际,只见缪瑞麟举杯在手,向众人说道:“官军今虽大败,随后必有精锐前来,若不早为预备,必难抵敌。况我处兵马钱粮不敷所用,仅恃区区弹丸之地,何能持久?莫若分兵一半,急攻邻县,广取钱粮,一面竖立义旗,招聚天下英雄豪杰,然后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只听大家答道:“大王所虑正合众意,我等皆愿效死力分头进攻。”缪瑞麟大喜。于是竖立大旗,招积亡命。不下半月,就聚有二三千人。那胎簪山大王黑面虎杨寿也将喽罗悉数带领下山,聚积一处。一面分头扮作客商,暗藏兵器,袭取邻县,所到之处大半黑夜动手,使人猝不及防,由此失陷城池的,已有数处,各府州县纷纷告急。督抚也恐贼势蔓延,难于剿灭,赶着飞檄调取大兵,星夜剿捕,并具折驰奏进京。

  话分两头,再说洪一鹗自奉旨坐了中书,日在内阁办事,那些阁臣见他气度从容,才华敏捷,无不称赞。这日接到湖北督抚驰奏,所属宜昌府土匪缪瑞麟勾结胎簪山大盗杨寿,攻陷城池,肆行劫掠,官军失利,请旨议处的折子。洪一鹗当将原折交给阁臣,恭呈御览。皇上览毕随奉朱批:“据湖广总督秦士宏湖北巡抚高承志奏称,所属襄阳府枣阳县土匪缪瑞麟等攻陷城池,肆行劫掠,官军失利,请旨议处一折。襄阳营参将王寿林着先行革职,仍留军营效力,以观后效。一面着该督抚就近挑选精锐,派员督师,星夜驰行,奋力剿捕,务在歼除殆尽,毋任延蔓致留大患,所有往剿情形,仍著随时具奏。至所请处分,着降一级留任,以示薄惩。钦此。”有内监传递出来,仍由内阁发回原省。毕竟剿捕贼匪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证禅关菩提三指觉 施武勇僧俗两倾心却说洪一鹗日在内阁办事,这日正在退班之期,却好吉庆和近因感冒假期未满,洪一鹗就约同吉庆和上街闲逛,兼著去看褚飞熊。二人在街上闲游了一会,便去褚飞熊寓所,却值褚飞熊从外面回来,彼此见着皆道相巧之至。坐谈一刻,褚飞熊问道:“近日外间谣传,湖北有土匪闹事,势甚猖獗,已攻陷好几州县。二兄日在内阁,信当比外间灵通,该省督抚曾有警报进京么?”洪一鹗道:“怎么没有?昨日还奉上谕,著该督抚妥速就近挑选精锐,前往剿捕,毋任贼势蔓延呢!”褚飞熊道:“二位老哥看这土匪光景,有无蔓延之势么?”

  吉庆和道:“如可剿捕得力,彼不过乌合之众,不难歼除。否则亦说不定。”洪一鹗道:“在小弟看来,蔓延定了。天下承平巳久,民不知兵,守城各营兵丁半多老弱充补,就如各处防营兵力,亦甚单薄。加以统带员弁虽系从前宿将,无如时势不同,在前各统带营官皆系年富力强,且无室家之累,奋力攻打,收效不难。现在功成名就,妻妾子女各有所恋,平日又颐养惯的,再教他征讨去,如何耐得这个辛苦!至于那些营勇,坐领一分饷银,终日的又不勤训练,国家虽有阅兵之典,等到临时略一操演,只要外面好看,糊得过去也就算了。所有阅兵大臣,外省的皆是督抚,大半不谙韬略,到看操的时候,也只要军容荼火,得其外观,就可以复命无事。所以到那有事之际,一闻警报便如迅雷之不及掩耳,举止失措,仓卒从军,以致匪焰鸱张,剿灭不易了。”褚飞熊道:“老哥所言却中时弊,但望这一起贼匪指日歼除,生灵早免涂毒,不然这遗害是无穷的了。”吉庆和道:“老哥爱惜苍生,已见言表,只是坐而言不能起而行耳,可叹,可叹!”洪一鹗道:“事难预料,若果贼势猖獗,进致蔓延,弟当与老哥同保褚兄,俾显生平之志。”褚飞熊道:“老哥虽有此愿,其如小弟无此福命,奈何?”

  吉庆和道:“小弟屡闻人言,此间朝阳门外,有一水云庵,庵内有位禅师,法号警觉,道高德重,年过九旬,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弟久思往谒,静叩终身。今日正值清闲,何不同去那里一访?”洪一鹗道:“既有如此高僧,小弟也要去问一问,褚兄不可固却。”说着拉了就走。三人出了朝阳门,先问明路径,约走了五六里路,但见一带高冈,却是从远山拖下来的,满冈上都是合抱不交的大树,冈下一带清流环绕。下得冈来过了一道小桥,便见翠森森的一座茂林之内就是水云庵了。不过一会走到水云庵门首,却是一座小小山门。进得山门,便是弥勒佛像,转过背面却是韦驮尊者。穿出来一座小桥,桥下水声漱玉,是从前溪流转来的。过得小桥一条莓苔石径,两下松柏交加,早有一个小僧笑迎出来,说道:“吾师早知三位贵人降临,特令小僧在此恭迓,就请贵人去方丈。”

  那警觉禅师已拄着一根龙头藤枝在门首伫立。但见他骨格生得清癯,形容苍古,霜眉覆目,雪发盈头,不须问偈谈禅,已识道高德重。三人上前合掌施礼已毕,叙次而坐。侍者送过茶,警觉师微笑道:“今日何幸三位贵人到来。”吉庆和道:“弟子等因慕老禅师道,特来参谒,要求指示迷途。”那禅师道:“洪施主与吉施主艰难险阻早已备尝,现在是一位词林,一位内阁,不数年即当位极人臣。褚施主以后功名亦非等闲可比,但须依洪施主共建功业,不能独创独行,皆系远大前程,可喜可喜。”

  褚飞熊又问道:“近闻土匪猖狂,不知何日才能平定?”那禅师道:“老僧世外闲人,不问红尘之事。既承下问,老僧有一偈语,听我道来:”楚尾吴头,群兽角逐,健翮摩天,一兽降服。‘诸位皆明达之才,自可领会。“

  三人听了只是不解,洪一鹗道:“弟子等愚鲁不才,实难解悟,还乞老师明白指教,得领真言。”那禅师道:“此系天机,不可泄漏,以后自应便了。”三人又问:“弟子们寿缘结果如何?尚求指示。”禅师道:“如日之升,不必计此,但存一好生之心,何愁不享大寿。数年之后洪褚二位与我尚有一会之缘,彼时自然明白。”当下即招呼侍者,将知客师请来,陪三位贵客午面。三人固却,禅师道:“还有话说,不必推辞。”说罢,垂眉闭目,寂然不言,三人亦不敢再问。少刻知客师进来,各问了尊姓。

  一会子吃过素面,那知客师便向洪一鹗褚飞熊道:“小僧观二位英气逼人,武艺谅俱精妙。”二人齐道:“弟子虽曾从师学习,只恐未精。”知客师道:“但不知二位精于何术。”褚飞熊道:“俱曾学过,觉得短兵相接莫妙于剑,临阵交锋莫过于枪,其余兵器总不过乎此。”

  知客师喜道:“若非惯家,不能知此中奥妙,必定精专于此了。小僧亟欲一观妙技,不知尚肯赐教否?”褚飞熊道:“正要求老师指点,只是未曾带得佩剑,且于老师前不敢放肆。”知客师道:“这是英雄分内之事,一试何妨!若云无剑,小僧现有一口,但恐不合贵手。”说着,便教侍者将剑取来。少刻侍者把剑取到,知客师双手递上,褚飞熊接过来,将剑抽出看时,见刀长二尺四寸,按二十四气盘列八卦,背嵌七点金星,上有“古定”二字,光华夺目,冷气侵人。褚飞熊赞道:“真好剑,的系干将莫邪一流。”知客道:“请一试试。”褚飞熊再三谦让,先请老师赐教。知客师不肯占先,一定要看褚飞熊剑法,洪一鹗道:“老师吩咐,就是吾兄先试罢。”

  褚飞熊说了一声告罪,便将衣服撩起,右手捧剑,放开脚步,先演几个解数,慢慢使开身法,把平生剑术施展出来,但见一片寒光罩体,无半点渗漏。那知客师看到妙处,不禁抚掌大笑道:“真得剑家秘术。”褚飞熊舞罢又道:“还求老师指教。”知客师道:“小僧也曾见过几人剑法,不过婺休一派,总不及施主高妙的。”说罢又请洪一鹗演试。洪一鹗不推辞,向褚飞熊手里取过剑来,撩衣起舞,极尽平生所学,舞到妙处,恍如一道白虹环绕身体,与褚飞熊不相上下。洪一鹗舞罢放下剑来说道:“真是雷门布鼓,惭愧之至。”那知客师道:“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洪施主可谓文武全才矣。”洪一鹗道:“弟子等不敢违命,均已献丑,老师尚肯踢教否?”那知客师接剑在手道:“只恐多时不试,未免荒疏,幸勿见笑。”说着将剑望空一掷,使个身法用手接着,展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的数,使得如飞星掣电,两道寒光射得人眼花撩乱。

  洪一鹗褚飞熊看得出神,极口称赞不迭。那知客师舞罢笑道:“二位施主勿笑。”洪一鹗褚飞熊齐道:“老师神技,弟子万不及一。”那知客师一面谦逊,一面笑道:“剑法是高妙极矣,但不知二位枪法是那一派传授的?”褚飞熊道:“虽是少林一派,窃恐未得真传,老师谅必尽其神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