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金粉录


  此时厅上的客都坐满了,日将停午,只听得鼓乐声喧,大家知是新贵人来亲迎了。正说之两,轿子已到了门首,郑家的家人先投进门婿的帖子,这边的家人赶着把大门关起来,俗例叫做闷性子。赵弼又体帖女婿,闷了一刻就招呼开了,又放了一挂旺鞭。吉庆和洪一鹗又赶着迎了出去,但见那郑洪钧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也是堂堂一表,文质彬彬的低着头,慢慢的走进,若有不胜羞涩之态。此时赵老夫妇并儿媳等人,都齐集厅上,只见红毡贴地,傧请新贵人登了毡,然后从旁赞礼,先拜了泰山泰水,以次舅兄舅嫂亲戚朋友,足足的磕了有二三百个头,把个郑洪钧爬起来跪下去,闹得个气喘吁吁,汗流满面。各人行礼已毕,这才归坐,献了三道茶,又吃了些点心,接着酒席摆好,却是一顺三席,吉庆和同洪一鹗就陪了新贵人在中间一席,上首一席是两位大宾,就改请了周梦梅并赵老儿自己陪着,下首一席全是至好的朋友亲戚,赵鼎锐就在中间席上送了酒,两位大宾的酒却是赵弼亲自送的,其余便是赵老二代劳。大家入座以后,各人又同主人道了谢,然后欢呼畅饮,惟有郑洪钧坐在首席上既不谈笑,又不饮酒,脸上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杜海秋在对面席上看见,便开口说道:“郑兄何必如此羞涩,大家都是熟人,我们年伯虽是新令岳,却是旧姨丈。郑兄是自幼见惯年伯的,年伯也是自幼见郑兄长大的,还有什么拘束?即使泰山严严,今日亦不必惧怯,等尊夫人过门之后,那时却不能放胆了。”吉庆和道:“海秋你这话我却不懂,为什么今日到不必拘束,等夫人过了门,反而不能放诞,这可真有些费解。”李亦仙道:“吉兄,我却知道海秋的意思了。今日可不拘束者,为其夫人尚未过门,无从知其情节。年伯又不能因偶尔放诞,便责罚娇客。等到过门之后,却有夫人管束,一举一动若稍形放诞,便自不行。只怕泰山严严,还不如河东狮吼呢!”洪一鹗道:“李兄此说虽近情理,据小弟想来,却未必尽然,以郑兄一表堂堂,岂有惧河东狮吼之理?即偶有触犯泰山之处,吾知其夫人必代善为调停。万一此老倔强难言,则泰水之前犹可代为伸诉,任他难说话,终得委屈弥缝,断不忍使恩爱金龟,甘受老夫之责的。”说罢大家笑个不住,再看郑洪钧面上涨得通红,就如大红缎子一般,只是低着头一言不说。周梦梅便指着众人说道:“你们也太作虐,郑兄今日做新郎,到了此地已经有些羞涩,再叫众人拿他开味,怎么不叫郑兄怪难受的,脸上红起来呢?”叉道:“郑兄我劝你脸放老些,由他们胡说,你的脸便不会红了。”郑洪钧听说,觉得脸上更加难受。大家闹了一会,已是席散,傧相又过来请郑洪钧去行亲迎礼,依旧磕了许多头,这才告辞而去。大家相送自不必说。

  看看日色将落,只听锣声响亮,鼓乐喧天,喜轿已到。登堂之后,喜娘便各处磕头请安道喜,又领着男家那些投帖扶舆一众的家人们上来磕了头,然后就往账房里请赏。领赏之后,又到两位大宾而前请帖子催妆。大宾客应了一声,就便即刻喊了吹鼓手奏起乐来。三道妆一齐催毕,又请了两位全福太太进房,替新人香汤沐浴,梳妆上头,加冠束带。诸事已毕,又招呼在外面家神前点了香烛,又去请两位大宾先往男家。及到大宾走了,他又招呼人夫轿马掌齐灯火听候发轿,这才进去。一会子又跑了出来,喊抬喜轿的人。喜班上听喊,赶着跟了进去,将喜轿抬在房门口。喜娘遂请了赵弼进房,以备抱轿,又请了全福太太重新将喜轿照过,赵弼这才抱女儿坐进轿内,又叮嘱了几句,往之汝家,必敬必戒的话。喜娘便放了轿帘,忙着又跑了出去,招呼人升炮鸣锣奏乐等事,诸事全毕。只听得吹吹打打,喜轿抬出大门。赵老夫妇见一顶喜轿就把女儿抬到人家去了,也不免心中伤感,落下几点泪来。欲知赵小姐此去郑家,当晚新房如何闹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情切切软语劝新郎 意勤勤交章荐豪杰话说赵弼夫妇见喜轿出了门,不免心中伤感了一会,接着诸六眷大家也告辞而去。等到客散清楚,赵弼夫妇及儿媳等皆有些倦意,即饬家人众仆等,前后看了看灯火,就去歇息不提。

  再说郑家这日也是宾客迎门,极其热闹。郑老夫妇内外照应,忙得甚是高兴。将到初更时,大家正盼望喜轿,忽听锣声敲处,鼓乐迎来,知是喜轿已到,郑老夫妇即招呼仆从照应各事,一会子喜轿已到门首。从俗例又关了一刻门,即便开门,升炮鸣罗奏乐、喜轿抬进中堂,有两位搀亲全福太太并伴娘搀扶新人出轿,随即将喜轿抬了出去。傧相便请新郎出堂,拜过天地,又行了交拜礼,然后牵巾进入洞房。搀新娘的太太给新人挑去红巾,坐床撤帐,吃过交杯酒,复又出堂见礼,傧相伴娘分立左右,两新人并立氍毹,先拜谢了两位媒人,搀亲的全福太太,然后才拜父母以及亲友,又请了两位全福的收了拜见礼已毕,伴娘搀扶新娘进了房,新郎就在外面陪待宾客,那些执事人役以及赵家押轿来的家人,自有管家接待,不必细说。

  此时厅上,酒席已摆得齐齐整整,郑垣一一都送了酒。宾客都已入座,一会子上了头莱,傧相又请新郎到各席上谢头菜。只见众宾朋欢呼畅饮。看看席散,郑垣又邀请宾客赏看新娘,大家无非赞羡不已,又闹了一回新房,都告辞起身,郑垣又相送宾客上轿而去。接着里而的女客也大半告辞,郑夫人也亲自送轿。请亲友已散,然后才将公子送入洞房,成其百年好事。这一夜你恩我爱,似蜜如糖,难以尽述。正是:交头鸳鸯眠正糖,莫教鸡唱五更筹。郑老夫妇见儿媳俱入洞房,即令家人仆妇照应了灯火,也去歇息。到了次日赵家就送了盒酒点心过来,却好新夫妇梳洗已毕,当时就开发钱。又去郑老夫妇那里,给父母公婆请了早安。郑老夫妇见一对佳儿佳媳,心中欢喜自不必说。

  接着请亲上门,赵家又来接女儿归宁,并请女婿吃饭。过了一日,郑洪钧又各处谢过客,才算糖楚。夫妇之意,自必伉俪情深,但郑洪钧却另有一个念头,以为自办喜事以来,碌碌的已闹了三个多月,那些时文八股许久抛荒,现在亲已娶过,事已办毕,父母也安慰了,自己正好用功,以图上进。眼见一年以后又是科场,若再不中,不但对不起父母,且要贻老婆笑话。于是把读过的那些熟文章检了出来,朝夕诵读。早间天明就爬起来,晚间到半夜方睡。赵小姐见丈夫如此用功,是固可敬却又可怜,他功名心太重,就同着了魔的一般。

  这日晚间正是郑洪钩读得高兴,在那里摇头摆尾,拍桌子画圈儿,各种呆形煞是可笑。赵小姐在他背后立了一会,见他所读的皆是腐烂墨套,已经几十年不行的,因想这样文章虽再读十年,还是不会中举,实在忍耐不住,便低低说道:“郎君且停尊口,妹有一言敢祈容纳。”郑洪钧回转头来,见是自己老婆,也道:“表妹如何不去睡,在这里站着何为?”赵小姐道:“请问兄所读之文,是那些名稿?可历历为妹一言。”郑洪钧道:“贤妹那里也知此中的妙处么?愚兄所读的虽非名稿,却是历科中式的佳文,杂选而来以为揣摩简练,贤妹有何见教,即请明言。”赵小姐道:“妹虽不知个里精微,窃尝家父家兄论及八股一事,皆以行气为胜,词华次之,乡会闱墨虽不少词华之作,然其中以气胜者为多。若竟以烂调芜词,为此中的秘术,仍不过讲求声调,徒为圆熟而已,所谓名贵者何在?精湛者何在?且近科以来,风气大变,皆尚议论,贵清真之作,或各大家名稿,如项水心丁守存诸先哲一派,虽寅谷犊山诸先生的大作皆不过行矣。兄所读者还系十年前如求是斋登瀛社之类,以之科岁考尚嫌不合时宜,而况乡试会试!兄诚矢志于此,即望改弦更张,将从前烂熟于中的那些墨套全行抛去,于各大家名稿中,选其清真名贵以及包孕宏通、议论博雅的,简炼而揣摩之,其亦可以获售矣。兄平日自作之稿,想亦盈筐满箧,请展其所得意的赐一二篇,为小妹一阅,以观兄平时笔仗如何?”

  郑洪钧听说,始以其不过窃听,及闻言之斫斫,心下已有些佩服,现又见他要自己的文章看,便肃然起敬道:“兄本愚鲁无知识,但是平时劣作,贤妹见了特恐贻笑大方。”赵小姐道:“妆第之私尚且不顾贻笑,而况堂皇正大之事,又何笑为?且兄恐贻笑于小妹,独不怕贻笑于名流?是又妹所不可解。”郑洪钧见说,赶着说:“兄当献丑。”便去检了两三篇来,给赵小姐看。赵小姐细细的揣摩一过,便道:“观兄之作,功夫是纯熟,但是拘谨有余,旷达不足。且中于墨套恶习,不免嫌其腐烂。以妹愚见,是皆兄拘守过甚,心地不开之故,致将一味迂腐毕露纸上。从今以后劝兄勿过拘执,一面选读名稿,一面将心地拓开。无事之时不妨各处游览,藉开心志,而广见闻,然后于作文时再将墨套抛去,自不期然而笔势开展矣,兄以为何如?”郑洪钧听了这一席话,倒头佩服道:“贤妹之论碓切愚兄之病,从兹以往兄当驱除成法,另辟新机便了。”于是郑洪钧果然照赵小姐所言,如法泡制,下一科也就中了。此是后话不表。

  再说赵弼与郑垣两亲家,因起用的限期巳届,彼此就商议进京,赵弼又知会了吉庆和,结伴同往。洪一鹗知道他们行期已定,就借赵家地方,办了一桌盛席,给赵弼父子与吉庆和并带着郑垣四个人祖饯。这日郑垣见了洪一鹗,也是赞美他英杰,将来必成大器,赵弼就于席上望郑垣说道:“小弟此番进京,拟即为洪贤侄保举,但小弟一人之力尚恐单薄。亲家既然赏识,尚可一邀鼎荐否?”郑垣道:“洪兄气宇轩昂,英才勃发,小弟当列名为牍,以达宸聪。”赵弼大喜道:“得老亲交章共荐,洪贤侄是一定渥邀圣眷的了。”洪一鹗又谢道:“小侄愚鲁不才,谬荷两位老伯大人提拔,稍有寸进,感德难忘。”

  赵郑两位又谦逊道:“此为朝廷储材,老夫等又何德可感。”赵弼又望一鹗道:“这荐举人才的折子,老夫陛见时就要呈递,恐到京匆促不及卒办,不如预先做好,带了进去,随时可用,此件可烦老贤侄大笔一挥,以免老夫拉杂。”

  洪一鹗道:“老伯之命本不敢辞,但不敢自为毛遂,还求老伯主稿,小侄谨敬照缮。”郑垣道:“洪兄不必固辞,老夫急要请教大作,还有两件宫门请安的折子,爽性烦洪兄一起写作了罢。”洪一鹗仍要推辞,吉庆和道:“洪贤弟不必拘执,既承年伯与郑老伯谆嘱,你就做个毛遂自荐罢,好在此等件折又不难作,只要得体就好。况且老弟正可自抒抱负,以显奇才,何必推呢!”洪一鹗见推辞不过,只得答应。席终之后,赵老等人在那里闲谈,他便往赵鼎锐书房内草稿起来,一会子呈与赵郑两位同看。赵弼与郑垣看了一遍,却是先叙奉旨保荐人才,后叙尊旨选举,以下便将所保的人才干如何,学问如何,并三代脚色历历叙出,真是剪裁得体。又将宫门请安的折子看毕,齐声赞道:“以这个表章而论,剪裁得体,虽不甚难,却难在自己说这人才的身分非过于矜夸,即易于不醒,看他这款款说来,妙在不矜才不使气,而一种英锐之气,自负之心,却于字里行间现出,可敬可佩。”洪一鹗又逊谢了两句,即便誊写出来,送与赵郑两位,他二人见写得银钩铁画,又夸赞了一回,然后各自散去。

  过了两日,赵弼就带了他大公子鼎锐,并约同郑垣吉庆和四人,一同航海北上。亲友送别,不必细述。这日到京,就觅了寓所,安顿已毕,又将宫门请安的折呈递进去,当即传出旨来召见。赵弼郑垣次日五鼓即换了朝服进去,在朝房内候旨。一会子皇上升殿,但见龙香缥缈,凤烛辉煌,侍卫各官肃立左右。皇上升了御案,先有王大臣三呼已毕,皇上便传旨着前任云南主考、翰林院编修赵弼,前任湖北荆州知府郑垣。当有值殿官传宣出来,赵弼郑垣即趋跄走上,俯伏金阶三呼万岁。皇上便垂询了些土俗民情。一一具奏已毕,赵郑二人这才将洪一鹗的表章恭呈御览。皇上就在御案上看了一遍,便问道:“据二卿保奏的这洪一鹑,想是卿等素所深知,现在曾否来京,即便奏朕知道。”赵弼奏道:“臣等自奉谕旨,着令随时选举人才,仰见圣天子殷殷求贤之意。臣所保之洪一鹗,才识素具,经济夙优,洵属步年英俊,更兼武艺出众,熟谙韬钤,将来足备将相之选,惟该臣之父虽曾任河南总兵,而该臣转徙流离,仍属布衣,臣不敢冒昧带领见引,伏乞圣鉴祗遵。”皇上闻奏,便道:“据卿所奏,洪一鹗既系已故总兵洪豹之子,因转徙流离,未邀赏赉,深堪悯恻。著即赏赐世袭云骑尉,即日来京听候召见,并著吏部知道。”赵弼郑垣即代谢了恩。

  皇上又道:“朕起用诸臣,二卿独能踊跃应召,又首先保举人才,尤属实心为国,深堪嘉尚。赵弼著加恩朴授翰林院侍读学士兼礼部侍郎衔,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郑垣著以道员尽先简放,现在仍留京试用。”赵弼郑垣又谢了恩,皇上这才退朝,各官亦纷纷退出。

  赵郝两位回到寓所,吉庆和与赵鼎锐接着就问起保举洪一鹗的事如何,赵弼将恩赏世袭云骑尉,即日来京召见的话以及自己补授侍读学士、郑垣以道员尽先简放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大家俱欢喜无限。吉庆和当即写信寄南京,催促洪一鹗即日北上。赵弼郑垣又往各处拜了些同年故旧,然后才往本衙门视事。赵鼎锐吉庆和又呈报了到京日期,就在京听候分部散馆。不多时赵鼎锐分了吏部,吉庆和又用了编修,二人谢恩已毕,俱各往本衙门供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