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金粉录


  再说韩宏连年官运颇佳,仗作钻谋,得了好两次厘金差使,银钱却剩得不少,又在钓鱼巷讨了个婊子做姨太太,到也顾盼自雄。虽然有了些臭钱,那患得患失之心,终不能扫除尽净,知道吉庆和中了举,他心下便有些不安,然还不致终日愁闷,以为一个举人尚无甚声势,他便找到我,也可想法待他。这日偶看会试题名录,见吉庆和又联捷上去,心下却十分着急,暗暗想道:“他此时中了进士,那声势比举人大得多了,不必说别的,单是他的老师就是王公大臣,以及翰詹科道,还有那些同年世谊,多半是京里的阔老。万一记起前仇,在我这官上寻两件错处,或说我贪婪无厌,或说我卑鄙不堪,在京里托个御史奏参一本,将我的功名革去,这是极容易的事。即不然遇着钦差查办别事,他顺便托一句,再将我从前的作为和盘托出,我仍是个不了。他当初来找我的时候,我原不该因他是穷秀才,看不起他,以为他是必无发达,又怕他因我认了他,就借作从前我受过他家惠的,常来找我,所以忍心害理的说不认得。如果当日是知恩报恩,把他留在我这里,他今日发了上去,我还可以得他好处,他也可以格外照应。在从前我却自以为得计,到了今日反是我无见识了。虽说如此,还须想个什么法儿,等他回来的时候,去弥缝了才好。不然终久是个芥蒂。”独自坐在那里乱想。

  不料他那钓鱼巷讨回来的姨太太站在背后,看他拿着一本书,嘴里咕哝着,听了一会,有时听得两句却不清楚,便问道:“老爷一个人在这里看什么书,嘴里说什么知恩报恩,穷秀才大阔老,难道只书上有这些话么?”韩宏听背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见是自己的妾,便道:“你不晓得这本书上有个人,当年是个穷秀才,而今中了进士了,我在这里羡慕他。”说着,就站起来到了内室。

  他妻子见他而有愁容,便道:“老爷今日为何愁容满面,还有什么难办的公事?”还未说完,只见他的妾道:“我刚才在厅上看见老爷拿着一本书,呆呆的看着上而,又说什么穷秀才大阔老知恩报恩的话。我问老爷,听老爷说书上有个人,当年是穷秀才,现在中了进士,颇羡慕他。我正要问老爷,既是羡慕的人,应该面有喜色,为何带着愁容的话,老爷却就进来了,究竟是什么情节,太太一定知道。”他妻子听说,便望着韩宏道:“可是小吉中了吗?”韩宏道:“怎么不是呢,天下事竟难料,我以为他决难发达,今日这事颇难处,怕他找我们。”他那妾便插口道:“他已中了进士,老爷同他又无牵搭,他为什幺要找老爷呢?”韩宏道:“你不知道,他虽中了进士,京城里外难道不要用钱?他本来又无钱的,因同我有点交情,他回南的时候,必定要来找我,我所以怕他来。”他的妾又道:“老爷这到不要虑,即使他来,能应酬即应酬,不能应酬就回复他,老爷同他不过有点交情,也不是承过他的情,不能得罪他,恐怕他反脸,在我看来可不必虑。如果真怕他,我还有个法儿,等他一回来,不等他来,老爷就去拜他,先酌量送他点贺仪,把他的嘴堵住,叫他不好开口,我还做了人情。老爷想想看能用不能用呢?”只因这句话把韩宏提醒,暗道:“我要弥缝前事,何不等他来到南京,我便如此如此,也就可以消释了。”一面想,一面说道:“你的话到也不错,到亏你想呢,且到那时再说便了。”

  且说赵鼎铭及李杜二人公车报罢,仍由海道南回,道经上海并未耽搁,只赵鼎铭拜了卜知县一趟,又去王娟娟那里走了一回,告诉他吉庆和已中进士,并叫他耐守一两个月,等吉庆和殿试回来,就可掣回南京成其眷属的话,娟娟好不欢喜。以后三人便回金陵。

  洪一鹗自从得了榜信,不对到赵家探问,后知赵鼎锐同吉庆和中了,也是代为欢喜。这日打听赵老二及李杜二人皆已回来,便去访候并慰藉了些话。又过了个把月,赵家又得了殿试的信,知赵鼎锐是个三甲,用了主事,吉庆和却是二甲点了庶吉士。七月将尽,二人便请假回籍,又带着王娟娟同行,到八月中旬已抵金陵,将娟娟权寄赵宅。吉庆和又将娟娟的原委告诉了赵弼,赵弼到也欣羡道:“一个白莼秋能救英雄于末路,一个吉寿人出贫女于火坑,公子佳人遥相映,真可羡极了。”

  次日洪一鹗知道他们已经荣归,便来道喜,接着赵家的亲戚故旧,也个个皆来恭贺,还有不认得吉庆和的,听见赵家人说,顺便亦来趋奉,于是你家接风,他家洗尘,闹个不了。洪一鹗又备了一桌酒,请赵氏兄弟吉庆和并李杜等五人聚饮。这席间就谈起王娟娟的话,洪一鹗极口艳羡,吉庆和就趁便说道:“小弟有一事,拟同翼兄奉商,因娟娟一事,现在寄居赵府,虽承年伯与年伯母不弃,却实在搅扰不安,鄙意拟相商于翼兄,可否转达老嫂或暂同居,或合寻一所房屋,为常过之计。小弟此次回籍,拟将家母迁移来此,以便就近迎养,不识翼兄以为何如?”杜海秋道:“此事极妙,两美同居,后先继美,真是遥遥相印,我想翼兄的老嫂绝不推辞,不必待禀命而行,此时竟答应了,就可择日迁徙。”洪一鹗道:“既承吉兄不弃,小弟当饬令家人,刻日打扫,先腾两间净室,聊作青庐,随后俟老伯母来宁,当再合寻一所,为同居之计,那时拙荆却好常聆慈训,小弟亦可朝夕晤教了。”吉庆和大喜,各人便开怀畅饮,直至席终而散。

  洪一鹗当晚即将同居的话告诉白莼秋,白莼秋也极其情愿。过了一日,吉庆和与赵鼎锐又去拜了制台及藩司各当道,制台又差具回拜,其余皆亲自到门贺喜谢步,吉赵两位足足忙了半月才觉清楚。吉庆和又择了个吉日,就同娟娟搬过杜家,却好白莼秋与娟娟极相契合,又拜了异姓姊妹,由此吉庆和更十分喜悦,到了九月半后,便回襄阳去接老母。欲知吉庆和的母亲何日来宁,是否与白莼秋同住,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顺承亲志僦屋移家 冀盖前愆求荣反辱话说吉庆和的母亲柳氏安人,自接着他的喜信,已经喜不自胜。这日见了儿子衣锦荣归,更加悲喜交集,喜的是儿子点了翰林,一时荣耀起来,悲的是想起从前那样光景,好不可惨,于是母子两个痛谈了两日。吉庆和又将讨了王娟娟的话细细告诉了一遍,老安人道:“你也这大岁数,如果从前不是遭了横事,早已给你娶了亲,现在你的儿子到要好大的了。今日既讨了人,只要他能孝顺,能持家,管他什么贫贱富贵,若是娶了富贵不贤惠的,动辄倚着娘家的势利忤逆公婆,欺侮丈夫,这又有什么好处,但是这王娟娟是什么个样儿,人品性格究竟如何?”庆和道:“孩儿看来,虽曾入过青楼,却还端庄贤淑,毫无下贱的气习,却不知母亲见了如何?”老安人道:“我儿你此话到呆了,我不过为你想着,贤惠的是你终身的内助,不贤惠的也是你终身吃亏,我还有几年活在世上,还怕媳妇不伏伺我?只要你看得中了就罢了。”

  吉庆和道:“母亲只管放心,孩儿同媳妇自然孝顺你老人家,好好的给你老人家过两年舒服日子,才偿得起前十年的苦。但是孩儿有句话同母亲商量,不知母亲可愿意不原意,孩儿不敢自主,要请了母亲的示,然后方敢行。”

  老安人道:“我儿有何话说,能行则行,只要理上无碍,有什么不能说。”吉庆和道:“孩儿的意思,因家中的产业全行变尽,急切难于重置,家乡又无亲戚可靠,如搬往南京,权且住个十年八年,待孩儿气候圆了,复了产业,再行搬回原籍。况且孩儿虽点了翰林,还要进京供职,不能常在家中,若把母亲抛在家中,实在难于兼顾。南京赵家的人是极长厚的,平时也可请他家照应,孩儿在京里也可放心,就是书信来往也比这家乡便当几倍,所以孩儿想把母亲接到那里去。”老安人道:“我儿,为娘的久有此意,因为你外间的光景不知是什么样儿,故我不曾向你说,我儿既有此意,这是好极了,家乡有什么恋头,我也这么大年纪了,自从到了你家,终日在八乡底里过日子,什么顽意总未见过,落得儿子接了出去,各处游玩游玩,也不枉过一世,这有什么不愿意呢?”吉庆和道:“母亲既能体贴孩儿同去,好在此间也无甚料理,略一收拾,就可动身,孩儿还想赶到南京过年,明年二三月孩儿就要进京供职的了。”老安人道:“去南京过年,这又有何不可,我就料理着,你择了日子就可动身的。”

  老安人又道:“我儿,还有一件要紧的事,为娘几乎忘却,前两个月有个姓顾的来问你可中没有,他说离此不远,住在什么顾家庄,是同你在南京会过的,我儿你可认得这个人么?”吉庆和道:“怎么不认得,孩儿从前不是同母亲说的吗,就是那畜生韩宏家的老管家,孩儿若不亏此人,安有今日呢。明日就要去寻著他,着实的要谢谢他去,我还用过他二两多银子,孩儿的意思要加十倍去还他。”老安人道:“这个理当,你明日就去。”吉庆和次日就带了五十两银子,跑到顾家庄,寻着顾全家内,不期顾全已于前月到了安徽,吉庆和只得说明来历,把银子丢了下去,顾家的人却不敢收。吉庆和又说:“是从前向他借的,今日来还他的。”顾家人才敢收下去。吉庆和又将南京的住处说明,恐怕顾全随后找他,便有处询问,顾家的人一一记清楚了。然后吉庆和才转身回来,一连收拾了几日,又备了许多祭品,祭祀祖宗,并他父母坟上祭扫了一回。诸事已毕,择定冬月十五动身。

  到了十三就雇了一只三官舱大船,十五一早吉庆和同著老安人,并带了来安仆妇等众,一齐下船。李大送到船上,吉庆和又赏了他几十两银子,李大又说了好些不忍离别的话,然后才洒泪而别。船家就祭了神福,鸣锣开船,直望南京而来。在路行了半个多月才到南京,吉庆和招呼将船开到通济门,进城较为灵便,抵了码头等船泊定,吉庆和便命家人先进城去通报,并雇两乘小轿子来接。洪一鹗得了信,即刻饬传家人打扫房间,又叫白莼秋帮同王娟娟预备香烛糕馒及茶点之类,为老太太进宅之用。吩咐已毕,即带着家人雇了轿子出城迎接。到了城外,先由家人上船通报,吉庆和见洪一鹗亲自出来,赶着走上船头,先道了谢,便请洪一鹗上去坐,洪一鹗见了吉庆和也道了喜,然后上船,进了舱便望吉庆和道:“先请老哥在伯母前请安,俟进了宅,当再行礼。”吉庆和一面谦逊,一面到里面去请老太太,一会子老安人出来,先同洪一鹗招呼了一声,便有仆妇挽扶上轿,吉庆和便与洪一鹗同行。

  不上一刻已到中正街自家门首,老安人下了轿,只见两个花枝招展般娘子站在那里迎接,又听问了一声:“婆婆好!”“伯母好!”老安人便将媳妇上下一看,心中颇觉欢喜,也就回道:“你们好!”说着,便拉了娟娟的手,笑嘻嘻的走了进去。走到堂屋内,又见高烧着一对红烛,焚了一炉香,桌上摆著发糕,老安人更觉欢喜。却好吉庆和同洪一鹗已经进来,老安人便命吉庆和先磕了头,然后自己又在家神前磕头。王娟娟见丈夫婆婆都去磕头,他也跟着去磕头,随又给老安人见了个全礼,老安人便笑着说道:“我儿你代我多养几个孙子,让我欢喜欢喜。”王娟娟脸上红了一阵,就退下去泡茶装点心。接着洪一鹗、白莼秋都上来见礼,老安人一一道谢毕,娟娟便走来说道:“婆婆劳碌了一会了,请坐下歇歇,吃口茶,用些点心罢。”说着,又望白莼秋道:“姐姐请你陪我婆婆吃点,我还要到房里料理下子去。”老安人听说,又道:“你也坐下陪我吃点,再去收拾不迟。”娟娟只得坐下。

  老安人又望白莼秋道:“我媳妇多承洪嫂嫂照应,甚是感激,我听见我儿子说,洪嫂嫂是个女中豪杰,实在可敬,将来我媳妇还耍望姐姐指教,有什么不到的事,也要带量他点才好。”白莼秋道:“伯母你老可不必虑,妹妹又会持家,又会理事,将来还会生多少大头大脸的儿子,比你侄媳妇要强着十倍呢。”娟娟听说,便道:“姐姐你可不要这样恭维,说得人家怪难受的,连心里都痒起来了。”老安人道:“洪嫂嫂你也不必过谦,明年就要吃你的喜蛋了。”娟娟道:“婆婆你老人家才到这里,不晓得姐姐已经怀孕,明年三月就足月了。”老安人道:“竟被我猜着了,生了小相公,蛋是要尽我吃的哟!”白莼秋尚未回答,只见挑夫挑了许多行李进来,家人仆妇帮著搬行李到房内,然后开发了脚力,又将房间收拾清楚,铺设床帐已毕,老安人又走进房去看了一看。原来洪一鹗住的房屋是三开间,前后两进四厢,王娟娟住在后进,与白莼秋对房门,前进为会客之所,现在柳氏安人一起搬来,就将前进上首房间腾出,让老安人住下,首房间改作会客,只都是洪一鹗预为布置的。安排已定,如赵鼎锐等人,又送了许多礼物。

  隔了两日,吉庆和又备了一席聊作东道,由此一家团聚,更兼娟娟极其孝敬,白莼秋亦极亲密,老安人又认了白莼秋为义女,吉庆和与洪一鹗也结了异姓兄弟,于是母子婆媳兄弟姑嫂竟合为一家,老安人亦颇安闲。

  话休烦絮。这日大家正坐着闲话,忽见来安手上拿着一封简帖,走到吉庆和面前说道:“有个韩老爷说是与老爷同乡,又是世交,特来拜会的。”吉庆和便看那帖子上写着:“乡世愚弟韩宏顿首拜。”便对着他母亲说道:“这畜生韩宏现来拜会,在母亲看,还是见不见呢?据孩儿的意见,从前那样忘恩负义,现在又来奉承,终是个无耻的小人,爽性不理他,让他自己惭愧。”洪一鹗便插嘴说道:“大哥是怎么一回事,可告诉了小弟,让小弟一决。”吉庆和见问,便将从前的情节,大略说了一遍。洪一鹗道:“大哥为什么不见他,等见了面时,他必有一番粉饰,那时可如此如此,也好奚落他一回。”吉庆和听了也觉好笑,便叫:“请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