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仙传

  再说仲举自别了小塘,渡过黄河,悲悲切切走了几日。这日走的甚是饥渴,赶到一个庄村饭馆之中,正然吃饭,忽听的隔壁一家人家痛哭,其声甚惨。问及饭馆的,方知是个催粮的里长,只因输了十两官银,逼交甚紧,把妻子卖了赔补官银,如今就要分别,所以痛哭。仲举听了这话,触目伤情,遂起了一点惻隐之心,要周济他夫妻不散,烦走堂的把里长叫到这边,问其情由,里长说:“是我一时没有主意被人哄了。
  所以输了官银,如今卖妻赔补,夫妻分别,所以伤感。不知客官叫我有何话说?”仲举说:“是我听见你夫妇的哭声,心中不忍,有心周济你几两银子,免的你夫妻拆散,不知你心下如何?”里长听说泪流满面说:“若得客官如此周济,没世不忘大德,从今以后再也不赌钱了。”仲举即把银包打开,取出了两个中锭递与里长。里长叩头拜谢,欢喜而去。铺中之人个个称赞仲举是个仁人君子,谁知这个里长是个黑豆虫儿,见了高仲举的财帛就起了一个没良心的念头,这里长姓吴名良,他有个妹夫名叫刘六,兄弟刘七,专在路上丢包骗人财帛,吴良见仲举的银子不少,遂勾刘六、刘七在路上等候仲举不提。
  再说仲举出了饭铺往前面走,刘六赶上一路同行,问长问短说些闲话,刘七扮了个客人,扛着被套低头而行,正然走着,叭嗒一声把一个褡包丢下扬长而去。刘六故意左瞧右望,走将过去,拾起来照着仲举笑道:“老哥你着这个东西沉甸甸的,至少有二百多两,这是咱俩的造化,快些岔路到别处分了去吧。”仲举说:“人家的银钱不是容易来的,叫他来给了他吧。”刘六说;‘老哥你太忠厚了,自古说天赐横财不可辞,若要不受,反遭其害。”说着将褡包递与仲举,先往高梁地里去了。仲举此时也没了主意,把褡包填在被套里边,跟着刘六下去。及至到了高粱地内,左瞧右瞧并没刘六的踪影。
  胡乱钻了一回,依然上了大路。只见迎面来了一人跑的喘吁吁的,拉住仲举满跟垂泪,说:“大爷,可怜还了我吧。”仲举明知故问说:“还你什么呢?”刘七说:“是我方才走的慌张把褡包掉了,里边是做生意的血本,若要失了,关系一家的性命,此路并无别人,准是大爷拾了来了。”仲举听罢,良心不昧,说:“朋友,你好不小心,今日幸而是我,若要逞着别人,岔路走了,你还能找他么?’遂从被套中取出褡包说:“这不是,原封未动,拿了去吧。”刘七接过来说:“大爷真是好人,待我打开银包,谢上大爷几两。”说着说着把褡包口朝下往地下一倒,倒出一个包来,刘七故意的发怔说:“大爷这不是我的银子包了。”仲举说:“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好意还了你的东西,难道你还赖我抵换不成?”刘七说:“大爷不必动怒,我原是青布包儿,如今成了蓝布的了,且看看银子再讲。”仲举打开包儿看了一看,原是一堆生铁,刘七把眼一翻说:“你却也会做贼,将我的银子换去,还装好人!若要还我的银子便罢,不然的时节叫你跟前有难。”仲举听说这话,急的只是搓手。
  二人正然吵闹,来了两个行客说:“二位是为什么事呢?”二人各自把话说了一遍,谁知这两个行客也是刘七的伙伴,故意向刘七问道:“你说他换了你的银包,你的原封是什么包着?捆着没捆?你先说了再往他行李中搜搜,若有或无再作道理。”
  刘七说:“我的银子是青布包着,白棉线绳子捆着,也有整锭的,也有半锭的,他这行李中若是没有,便算是我赖他。”这些话原来是吴良在饭铺中看见先对他说的,两个客人向仲举言道:‘客官你有什么银包,取出来大家看看,免的争吵。”仲举不肯轻易取出,二个贼不容分说,先把被套翻了一遍,又把仲举架住从腰中把银包掏将出来,果然与刘七说的相同,二贼说:“不必吵了,这原是你的银子,拿了去吧。”刘七接过银子往高梁地里一钻,扬长而去。二贼倒把仲举啐了两口说:“你也太没良心,换了人家的银子还和人家胡赖,不看你是个异乡人的时节,打你一顿还送官咧!”二贼说罢亦自走了。
  高仲举自己站在那里怔了会子,只急的两手拍胸,暗叫皇天,辗转多时,忽然想想小塘给他的柬帖,说到急危之时方许拆看。如今在难中,何不看看是什么言语。主意已定,从顺袋中掏将出来,拆开一看,上面写着:
  因管闲情遇小人,资财讹去又愁贫。
  速投湖广武昌府,自有恩星来照临。
  后边赘着一行小宇:若遇宦门长者,可通真姓名,自有好处。
  仲举看罢心内犯难,腰中又无盘费,又不知武昌府还有多远,无可奈何问路前行,及至走到武昌,衣服行李已经卖尽。又赶着夏尽秋初,天气渐寒,垂首丧气,在街上往来行走,不知道哪是恩星。正然走着,忽然间天气阴云蒙蒙细雨,仲举紧行几步,见面前有座走马门楼,半掩半开,里边放着一条板凳,左右无人,忙进去坐下,等侯雨止。等了半天雨又不住,心中焦愁,口中吟起诗来:
  秋雨蒙蒙声烦躁,金风飘飘又送凉。
  离人对此凄凉景,不由泪眼望家乡。
  吟的高兴,就如唱的一般,看门的正在门房里坐着,听的有人胡唱,急忙跑将出来,照高仲举啐了一口,说:“撒野的狗头,这是什么地方,你坐在这里胡喊乱叫,还不快着走吗!”仲举大怒说:“好奴才,怎敢骂人,难道此处坐不得么!”看门的见仲举不服,抬起手来一个嘴巴,打的仲举暴跳,不住的只是乱嚷。
  且说这个宅子乃是一位乡宦,姓胡名泰,嘉靖丙午进士,做到兵部尚书,告老回家,年过六旬并无儿女。这日正在前厅看雨,忽听的外面吵闹,遂叫小厮打着雨伞,自己亲自来看。到了外边把看门的骂了几句,叫他跪在一旁,又把仲举上下打量了打量,虽是衣服破旧,像貌却是不凡。胡尚书带笑开言说:“足下休恼,这个奴才不通道理,已有老夫究诘他了。不知足下贵姓高名,仙居何处?”仲举见他言语谨恭,又是宦门,遂尊小塘的柬帖把祖籍姓名与胡尚书说了。胡尚书满面添欢,将仲举一把拉住说:“贤侄你可认的我么,老夫姓胡名泰,也是丙午进士,曾为兵部尚书,如今告老回家,我和你令尊又是同年又是一拜兄弟,如今欠已不通信了。”言罢,将仲举让到待客厅上。
  仲举叩拜了胡尚书,二人落坐,茶罢,胡尚书问及仲举家中景况,仲举不肯吐出详情,恐怕胡尚书耻笑。遂含泪言道:“小侄的苦处一言难尽,只因先父为官太直,惹恼严嵩,他上了一本,说是先父私通外国。圣上不察虚实,批准此本,发往锦衣卫审问,先父含冤服毒而死,合家回了祖籍。不幸先母辞世,又遭一番天火把房宅烧了。小侄无奈出外经营,半路之中又遇强贼将钱财劫去,因此流落武昌。早知年伯在此,登门叩拜才是。”胡尚书听罢点头长叹说:“哪知贤侄这等遭际。既然如此,就在舍下住下,我与你打算个长久之计,不知贤侄意下如何?”仲举听说满心欢喜说:“多蒙伯父相留,只是打搅不便。”胡老爷说:“原是通家,休说客话。”遂与仲举换了衣服,倾到內宅见过樊氏夫人,又到前边书房之中待了酒饭,仲举又给看门的说了情,胡老爷就叫仲举书房中安歇,自己回了内宅就问樊氏太太说:“夫人你看高家年侄像貌如何?”夫人说:“好个品格,日后定有好处。”胡老爷说:“夫人眼力不差,我想咱夫妇年近六旬并无子女,高年侄也是无依无靠,我欲把他过继为子,不知夫人以为何如?”夫人说:“此意甚善,明日和他商议,看是如何。”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清晨胡尚书来在书房与仲举闲谈了一回,说:“贤侄,我夫妻年已花甲,并无子嗣,如今你又流落在外无家可归,我有心过你为子,不知贤侄肯否?”仲举闻言犹豫不决,老院子向仲举言道:“高大爷不必犯想,你如今过与我家老爷为子,一则有了家产,就是妻子功名俱不难了。”一句话把仲举提醒,连忙说道:“既蒙伯父抬举,孩儿焉敢不从,只恐有辱侯门,亲朋见耻耳。”胡公大喜说:“我儿不必太谦,且去跟我见你母亲,等看择日请客,过了明路好把家业交付与你。”言罢同到后堂拜见樊氏太太。一些下人俱来叩头,以大爷呼之。胡老爷与仲举改名为胡继业,等到第三日请客。家中忙乱了几日,到了第三日上,好不热闹。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高仲举重婚张氏 于月英产生丁郎


  话说胡老爷这日请客,那些至亲好友都送贺礼,前厅的酒席俱摆满了。及至客齐落坐,酒过三从,菜过五味,高仲举出来谢客,就在旁边设了一席,仲举坐下。那些亲朋见仲举品格非凡,你言我语,一齐夸奖,坐首席的有一位乡宦姓张名乘忠,曾做过吏部天官,也是年老无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风英,年长二十一岁,尚未许人,今见众人皆夸仲举,他遂有了爱慕之心,同坐的有一个风鉴先生叫赵铁嘴,张乡宦低声问道:“赵先生你的眼力极好,胡公子的像貌怎么样呢?”
  铁嘴说:“依学生看来胡公子虽有福像,骨软着寒,功名未必有分,只可坐享荣华,得两个贵子之济。”张乡宦听了心中暗想:我把女儿许他,他生贵子就是我的外孙,何必要他自己得贵呢。想罢开言说:“先生,我有心招胡公子为婿,你道如何?”铁嘴说:“老爷既有此念,待晚生作伐,与胡老爷当面一讲。”遂问胡乡宦言道:“胡大人今日得此佳公子,后必大贵,久闻张老爷有位小姐德貌双全,晚生今欲作伐与二位大人取亲,不知二位大人以为何如?”众人听说一齐言道:“一家是吏部天官,一家是兵部司马,门当户对,正宜作亲。”
  张乡宦说:“我却也有此意,不知胡年兄见弃与否?”胡公满脸陪笑说:“虽承张年兄美意,只恐犬子不才,有玷门楣。”赵铁嘴说:“二位大人不必讲了。”遂叫人提过酒来与二家乡宦换了盅儿,又叫高仲举前来谢亲,仲举满怀心事,口不能言,无奈上前谢亲。大家吃了一个大醉方才散去。过了几日胡府下定,择了吉日,张太太亲自送亲,凤英小姐和仲举洞房花烛,且不必表。
  再说于月英自从王英报信之后,虽然知道丈夫逃走,又不知流落何处,诸日家只是悲伤。光阴易过,十月的胎气将满,这日忽然一阵腹疼,贤人知是将要临盆,忙叫丫鬟到安府胡同请了一个李姥姥来等候收生。贤人怀的这胎,原是七方掌岁童子临凡,日后天榜有名,定主大贵,所以下生之时并不艰难,顺顺当当回生落草。收生婆说:“高大娘恭喜了,生了个白胖的相公。”贤人定了定神,暗暗的念佛,吃过定心汤,叫丫鬟拿过包的现成的三两银子递与收生婆,收生婆说:“大娘太费心了,你家大爷又不在家。哪得有钱,今日送我这样厚礼,叫我如何过意的去呢!”于氏听罢两眼泪垂说:“姥姥你有所不知,可怜我的夫主含冤充军,如今死生未定,这也是上天有眼,生下这条根芽,多承姥姥接生,薄礼不堪为敬,只求把嘴放稳,别传于外人知道。”姥姥说:“大娘放心,我是不多说话的。”言罢出门回家而去。
  自此以后于月英紧闭门户扶养孤儿。不知不觉就长到七岁,贤人和丫鬟商议,烦隔壁周老者买笔墨书纸,封了一钱银子的贽敬,将孩儿送入对门学堂念书,并不提起本姓,只就叫他丁郎。这丁郎天生聪明,过目成诵,不上一年就能出口成章。但只一件,生来有些淘气,众学生们个个怕他。这日师傅不在,学堂学生们商议商议齐成伙子,皆骂丁郎,说:“你是个浮萍种,飘流根,有名无姓浪荡羔子。我们不理你就是了,你敢欺负人吗!”丁郎听说这话,心头火起,赶着学生们乱打,学生们说:“好个有娘无父的业障,竟敢打人!你且回去问问你妈,有个爹再来说话。”把一个丁郎骂的张口结舌,跑回家去见了于氏,二目之中滚滚泪流,贤人说:“我的儿,外边有人打你来么?”丁郎说:“母亲,我不打人就够了,谁敢打我?只是骂的我太伤心了。我只问你,咱家倒是姓什么?我父现在何处?”贤人见问,止不住口吐悲声说:“我的儿,你跟我要你爹爹么,你爹死生还未定啊。”悲悲切切哭了一回,遂将家门姓氏、他父亲的名字与充军的始末原由说了一遍。丁郎听罢哭了一场,又问年七的根基,于氏也与他说了。自此以后丁郎还去攻书,他把每日买果子吃的钱积存成一块,买了一把解手刀子藏在身边,心心念念直想要杀年七。
  堪堪长到九岁,正遇着元宵佳节,严阁老府内大放花灯,丁郎天生的聪明,知道年七是严府的管家,既是主儿放灯,他必定出来照应,遂把刀子掖在腿里想着要去报仇,等到黄昏时节,溜出街门走到棋盘街上,只见人千人万尽往东走,都说是上严府看灯去的,丁郎听说暗暗欢喜,跟在他们后边,走到灯市口里好不热闹。此日天气又暖,月如白昼,一路上那些景致不必细述。到了严阁老府门口,把丁郎挤到八字墙下,瞧了瞧北边有一条石凳,他从人空子里钻到石凳前,上在石凳之上,往阁老府门前一看,只见扎着一座鳌山,明灯万盏,怎见的?有诗为证:
  万盞明灯映月光,精工奇巧世无双。
  一片虚明连云汉,点点火光照玉堂。
  丁郎看了一回,又不认的谁是年七,正犯难为,只听着里边一片声的喊叫:“闲人闪开,七爷出来放花炮哩!”丁郎听见这话,约摸着这个七爷就是年七,暗暗的跳下石凳 挤到大门根前在暗处站住,只见从里面出来一人,恶眉恶眼,跟着一些小厮,抱着花炮,到在门前雁翅排开。那人站在台阶上面,叫小厮们点着炮竹往人空子里乱扔。丁郎一见,向旁边一位老者问道:“老爷于,那台子上站的是年七吗?”老者连忙摆手说:“你这孩子悄悄的,知道是他何必问呢,若叫年七爷听见,摘了牙还要割舌头哩。”丁郎听罢认的是恶贼,才要弯腰去拔刀子,忽听的里边高叫:“太爷传年七爷哩。”年七一转身扬长而去,丁郎心内说道:“难道这个奴才不该死么,我今既到此处,少不的还要等他出来。”正然心中打算,又只见大门内几个小厮嘻嘻哈哈一齐乱跑说:“仔细着,看飞老鼠烧了衣服。”丁郎正往里望,只见年七复又出来,站在大门里边,叫小厮们出来放花放炮,丁郎一见满心欢喜,把胆子壮了一壮。轻轻的把刀子握在手中攥了个结实,将身一纵,跳在门槛里边,对准年七的小肚于就是一刀。一来是年七人高,二来了郎力微,虽然用力扎了一下,不过只扎着皮面。年七哎哟了一声,说是:“不好,快些拿贼!”那些小斯放炮的放炮,看花的看花,哪里还听的见年七喊叫。年七是在明处,丁郎是在暗处,头一刀子没有扎倒,将身一闪跳在年七背后照着腰眼又扎一刀子,倒是丁郎年小力薄,一刀子又没扎倒,复又照腿腕子扎了一下。年七疼的难受,一跤跌倒在地,昏迷如醉,丁郎跟上前去按住后背,手拿刀子往脖子里乱扎,谁知忙中有错,扎的并非致命之处,尽是扎在肉厚的地方。年七疼痛难禁,连连的喊叫不绝,众小厮们猛然听见,一齐往里乱跑。这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