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尾龟


叶小月道:“这个人真是个恶魔,文桂香也吃过他的苦头呢。”醉芳楼道:“文挂香怎么也会吃起他苦头来?梅心泉这人应酬场中是不很来的。”叶小月道:“此人惯会替朋友打抱不平,有一个江西绰老,在桂香身上花掉了一二千洋钱,想转桂香的念头。碰着这桂香,也是刁钻不过,偏偏推三阻四的不肯。”大姨太道:“为甚不肯?”叶小月道:“想来总为这绰佬土头土脑,土的利害。江西佬偏偏是心泉的朋友,哭诉了心泉,心泉就想法子把桂香摆布,叫江西佬在桂香院中摆酒请客。这日齐巧是宣卷日,江西摆的是双台,请的客人你道是谁?”费大姨太道:“我又不在席,这个我如何会知道。”叶小月道:“请来的客人真叫做体面,都是些拉包车、拿轿饭帐朋友,吃起来那副狼形极相,真是难说难描,咬嚼的声音连房门外都会听得。”费大小姐道:“难道这江西佬自己也与这些人同席么?”叶小月道:“起初时候他自己应酬,客齐了却就叫车夫代应酬。这日齐巧是宣卷日,来的客人齐巧多,这间正房间,偏偏被这起体面客人占住了,吃又吃得个长久,这苦头真吃的无可言说。”费太太道:“此计真恶。”

谈笑一回,众人都欲散去。周凤姑定要邀费太太等,公馆中去坐坐。费太太本来也久慕周公馆大名,晓得他们的公馆是上海著名俱乐部,只因没有机会,不曾观光过。现在见凤姑竭力邀请,就应允了。费大小姐也愿问去。大姨太因谢絮才那里应下一个和局,决意缓日登门。拖了二姨太、二小姐去了。醉芳楼、叶小月也各辞着回院。这里马小姐、周小组、费太太、费大小姐分坐两部马车,径投珊家园来。大新衔到珊家园,为路无多,一瞬眼就到了。马车到周公馆门口停住,周凤姑就让费太太、大小姐进内。费太太举眼瞧时,见一所五幢四厢的大宅子,当门一盏电灯,白瓷罩上盛泽周公馆五个黑字。门口一块金星玛瑙木牌,也标着周公馆三字。走过门房,就是大天井,两边摆列着几盆鲜花,还有松柏桐椿四个大盆景,分四角摆着。天井里收拾得纤尘不染,客堂长窗开着。望进去,见向外挂着一轴丹凤朝阳,配着泥金对联,几椅台凳,摆列井井,一色都是红木的。白铜大痰盂,擦得耀眼生光。周凤姑引着,不走客堂,从东次间进去。东次间里收拾得愈加精致了。地上铺着织花地单,向外摆着红木嵌大理石炕榻,两边几椅也是红木的,炕榻两头摆着两只高几,几上都摆着盆鲜花。中间一只碰和台、花瓶、古鼎、痰盂、帽筒无一不有。四壁都是名人字画,十分幽净。凤姑就分请太太等在东次间坐下,娘姨泡出茶来,大家喝着。只听得东厢房里,场宕场宕,牙牌声响,知道有人在碰和。

费太太道:“令嫂有点子贵恙,我想上去瞧瞧他,相烦引领则个。”凤姑道:“不敢不敢,家嫂睡是没有睡倒。太太要见他,我去喊他下来是了。”费太太道:“这个可以不必,既然不便相见,替我致意一声儿是了。”正说着,只见东厢房门帘启处,走出一个人来,向费太太道:“哎呀,费太太也会请列这里来,真是梦也做不到的。我们碰和正在缺人呢,你来得正好,如今可以成功了。”费太太认得此人,就是住在同春坊的沈彩林。马太太陪着自己,曾去打过两回茶会。因嫌他飞扬荡逸,没有攀成相好。沈彩林见了,自己却很托熟的。当下费太太听了彩林的话,尚未回答。忽见外面走进一个十八九岁姑娘来,浑身衣服耀眼生光,走几步路也十分的风流跌宕。细柳柳身子,乖玲玲面孔,眉梢眼角显露着十二分聪明。只见周、马二小姐同时站起,不约而同的齐称妹妹。费太太、费大小姐只得也站起身来。那位姑娘笑盈盈的向众人点了一点头,只见周凤姑问他道:“今天大王会看不看,花色倒多的很。”那姑娘道:“大王会闯了大祸,你们知道么?”凤姑道:“什么祸?没有晓得。”马小姐道:“我们才看了会回来,没见闯甚祸?”那姑娘道:“不多会子的事呢,你们会在什么地方看的?”马小姐道:“静安寺门前。”那姑娘道:“自然不会晓得了。祸是回庙时候闯的,苏州河里溺死了二三十条人命。”周凤姑道:“如何溺死的?”马小姐笑道:“凤姑姐姐,亏你问出来的,自然跌了水里去才会溺死。”凤姑道:“我也知道跌了水里去会溺死,我问的是为甚跌下水里去的?”那姑娘道:“回庙时,新闸桥上挤了许多的人。这新闸桥栏杆,年分本是多了,怎经得人山人海,拼命的拥挤。轧轧两响,桥栏干挤断了,桥上人就像落叶般跌下去,扑通扑通,水面上连起几个大水花,二三十个人都跟金龙四大王,龙府去过逍遥日子了。这祸闯的真不小。”周凤姑道:“这么一来,这个大王会恐怕就此要禁掉了呢。”费太太道:“我们眼福真不浅,倘然今天不去看,岂不从此没得看了么。”那位姑娘问:“贾家嫂子来了没有?”周凤姑回说没有。那姑娘道:“贾嫂子真也鸭尿臭,通只输了五百多块钱,唬得胆子都炸了,约着也不来。”周凤姑道:“这倒不能够怪他,贾箴金在电报局充当文案,一个月通赚得几个钱,经的他这样挥霍。”那姑娘笑道:“他又不是光靠箴金一个,箴金做他的丈夫,也不过名义上罢了。倘真个靠箴金时,这几十两银子一月的薪水,给他做马车钱都不够呢。”欲知周凤姑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康小姐醋海起风波 单老爷鹑奔闹中冓

话说周凤姑听了那姑娘的话,笑道:“这种事情,我那里有妹妹那么明白。”那姑娘问:“王家妹姊可曾来?”凤姑道:“在楼上呢。候了你好一回儿了。”那姑娘道:“你和我一同上去。”周凤姑道:“我有客在呢。”费太太道:“周家妹子,你我自己人,何必拘礼,尽管请便罢。”周凤姑道:“太太第一遭儿光临,我就这么的放肆,行的去么。”马小姐道:“不要紧,你请先行,我们随后也要上来的。”于是凤姑同着那姑娘,手搀手的进去了。费大小姐道:“这是准家的姑娘?生得恁地玲珑?”马小姐道:“这是上海有名的康小姐,他的老子是朝廷极品大员。”费大小姐道:“敢就是康总督家千金么?”马小姐道:“怎么不是。”费太太道:“康总督家千金,怎么也肯降尊纡贵到这里来?”马小姐道:“不要说个巴康总督千金,比他再大点子的人物,也多的很。太太少顷上楼去见了才知道。”费太太道:“朝廷的官员,外官到制台抚台,内官到尚书侍郎,总算碰到极顶了,再大点子的人物是什么,难道是皇亲国戚么?”马小姐道:“虽不是皇亲国戚,却与皇亲国戚差不多尊贵,停会子再讲给你听罢。”费大小姐道:“康总督是官宦人家,怎么他家的小姐也这么的佻达?两个乌黑的小眼珠子,溜来溜去,活像流星一般。我倘是做了男子,三魂六魄也被他那双眼珠子勾了去也。”马小姐道:“你不要说别人了,自己对镜子瞧瞧,你的眼风也不算歹呢。”费太太道:“这位康小姐,瞧上去也未必是规矩人。”马小姐道:“康小姐的事情,讲起来人都笑得煞。”费大小姐道:“你就讲给我们听听。”马小姐道:“我要讲他,也觉着有点子难为情。”当下就悄悄地讲了一遍。费太太、费大小姐果也称奇不置。

原来康小姐是康总督的末拖女儿。康总督平日十分的溺爱他,所以康小姐竟异常自由。康总督在虹口建造一所精舍,轮奂壮丽,冠绝全埠。一应玩好的东西,没一样不备。论理康小姐生长在这种人家,居住这种所在,自应谨守闺门,足不出户,这里头花园也有,麻雀牌也有,琴棋书画也有,要消遣时尽可以消遣。并且康总督内宠又是多不过,五六位姨太太,都是花一般的容貌,鬼一般的心思,年纪又都是差不多。大家都是二十来岁的人,谈谈讲讲,何至再忧寂寞。这位康小姐,却偏要到外边来浪荡。每日打扮舒徐了,坐着马车兜圈子,游张园,闯戏馆,吃大菜,各处热闹所在,没一处不有康小姐的车尘马足。那几位姨太太,大半是堂子里出身,野惯的鸟,笼子里如何关得住。况且康总督既不能管教女儿,又何能禁止姬妾,只得眼开眼闭,尽他们去扰。初时还不过看戏游园吃大菜几桩,帐上交得出,人前说得响的事情。弄到后来,索性行起那极秘密的外交政策来。这极秘密外交政策,在康总督身上,总是丧失的利权多,得着的利权少。初时康总督还不晓得,后来风声大了,也渐渐有一二句吹进他老人家耳朵里来。然而处置之策,倒很烦难。一来溺爱惯了,心里究有点子不忍。二来闹了个穿,于自己声名,究属不无有碍。思前想后,只好拿装聋做哑四个字来对付。康总督的治家妙法,就是这四个字儿。外边那班不知道的人,只道康总督量大福大,就造出许多谰言来。甚么宰相肚里好撑船,甚么大人不作小人过,其实康总督也有康总督的难处。这班造谰言的人,没有体会到罢了。那年子上海发起了个避暑花园,痴男怨女,浪蝶狂蜂,趋之若鹜。康小姐此时,兴高采烈同着几位姨太,真是无夜不游,每宵必到。看官,上海的避暑花园,说来虽是好听,表出直堪发噱。你道这花园是甚么个样子?在没有到过上海的,听了花园二字,总以为亭台楼阁,曲树水沼,虽不及苏州留园的富丽,总也有杭州曲园的清幽。那里知道竟是荒草莽莽的一片空地,只有一所洋房,几间芦席棚,几座茅亭,三三五五,散处于荒坟野草间而已。芦棚茅亭里,疏疏朗朗,点缀着三五盏电灯,摆列着十来双弹簧沙发,此外一无所有。就是滩簧影戏烟火各种东西,也不是稀世难逢的奇物。这么一个所在,还有甚么玩出来,比了康总督的精舍,真是不可同年而语了。康小姐与这几位姨太,却偏丢了轮奂壮丽,清华绝俗的精舍,巴巴的到这荒草莽莽的避暑花园来,你道奇怪不奇怪。不但是康小姐一个,凡公馆里宅眷,堂子里倌人,稍微有点子名气的,没一人不到夜花园里来兜兜,好似不到了夜花园,于场面上就有许多损失似的。

且住,这许多名姝、艳妓、阔少、富商,赶得来究为点子什么?在下写到这里,不能再卖关子了。太史公有句话,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欧阳公有句话,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几位游园的仁兄,并不是真要避暑,并不是真要游园,并不是真要瞧甚烟火影戏,听甚小调滩簧。他们的本意,无非要吊两个膀子,轧两个姘头。借这草地茅亭,作一个无遮大会。所以这避暑花园,就是上海第—等伤风败俗所在。在下曾向朋友说过,上海的夜花园,可以算得绝大的赈捐局。许多绿头巾,乌木顶,各种特别头衔,异样封典,都从夜花园里捐出来的。那遨游夜花园的家属,总算都是志切显扬的。看官,在下这句话,你道错了没有。

闲言扫过,却说康小姐自有了这避暑花园,每天老规矩,敲过十二点钟,一部马车风驰电掣赶到园里头,就在大洋房泡茶等候。一会子几位姨太也到了,团坐讲笑,好不逍遥。那些滑头浪子,一个个梳着油松的辫子,穿着绝斩的纱衣,身上满漉着香水,襟前满挂着花球,像穿花蛱蝶般,不住的穿来穿去。康小姐左顾右盼,好不心旷神怡。

这日,康小姐正同大姨二姨三姨喝茶讲话,忽见一个滑头滑脑的人,穿着一身极华丽的衣服,带一副金丝眼镜,头上边的刘海发,前面只五分不到,两旁渐渐长下去,竟长到二寸开外,剪得斩齐,嘴里衔着支蜜蜡香烟,嘴内插一支金头香烟,襟上插一个茉莉花球,香风触鼻,摇摇摆摆的晃过来。走到桌子边,却把眼盯住了康大姨太,着实瞧了一会子,重又踅过去。就在隔桌上泡茶坐下,却不住的把眼风飞来。大姨太嘴里与康小姐天南地北的扳谈,暗里却早还飞了那人两个眼风。康小姐何等乖觉,早已看见,只作不知。一会子,大姨太道:“我们去瞧瞧影戏罢。”康小姐道:“今晚听说有五色片子呢。”说着起身,却见那个滑头也跟在后面。走进影戏场,见前面戏排都已坐得结结实实。大姨太道:“我们就靠外点子罢,省得挤。”刚刚坐定,影戏已开场了。影戏开演时光,电灯是熄去的。乌漫漫地,正是吊膀子的好机会。康小姐趁着影戏里的光亮,留心瞧大姨太时,见已与那人在讲话了。一时影戏演毕,滩簧开场,电灯重又旋亮。大姨太偶尔回头只见康小姐红晕梨涡,春融杏靥,水汪汪一对秋波,对着自己和那人,像要讲什么话似的。大姨太见了这副神情,心下早已了然,就附着康小姐耳朵,悄悄地讲了好一会话。不知怎样,康小姐面孔越发红起来,头儿越发低下去,那一副娇羞的态度,书也画不出来。大姨太向二姨三姨道:“我们外边去逛一会子,你们就在这里坐坐罢。”说着,搀着康小姐手款款走了出去。这滑头随步跟来,三个人丁字式的行走,渐惭走入茅亭背后那簇树林里去了。好一会,大姨太先出来,康小姐第二个出来,两个人依旧手搀手的行走,那滑头依旧跟在后面。此时草地上正在放烟火,流星满地,月炮横飞,火树银花,五光十色。喝彩之声,雷鸣谷应,大家要紧着瞧烟火,谁有工夫来管他们事情。康姨太、康小姐仍回到大洋房,觉着鬓发蓬松了点子,大姨太就在怀中模出牙梳小镜,照着镜子把两鬓掠光,授给康小姐。康小姐接到手照样掠了几掠,看看光了,把小镜牙梳还了大姨太。这时光,烟火恰好放完。二姨三姨也都进来,问大姨太道:“你们方才在那里?”康小姐道:“我和大姨姨两个也在瞧烟火。”三姨道:“怎么我们不见你。”大姨太道:“烟火这件东西是要飞开来的,站得远点子方免火星飞着,我们都站在北角上呢。”说着,见一个卖荷兰水的,拿着两瓶荷兰水,一路兜售过来。走到桌边问道:“冰荷兰水,可要开两瓶?”康小姐不知就里,问玫瑰的有没有。卖荷兰水的道:“有有,攻瑰、宁蒙、香蕉,都有。”说着拿出两支玻璃杯来,正想开时,大姨太忙道:“不要不要,今晚荷兰水不要。”买荷兰水的人急道:“我这荷兰水,是老德记牌子,很好很好的,开一瓶尝尝就知道了。”大姨太嗅道:“对你说不要就完了,多缠点子什么,拿去拿去。”康小姐再想开口时,大姨太悄悄道:“你作死呀,这会子要喝起冰荷兰水来。这冰透的东西,现在喝得的么。”康小姐被大姨太一提,才醒悟过来。也向卖荷兰水的摇头道:“不要了,不要了,改日买你罢。”卖荷兰水的胰了康大姨、康小姐一眼,笑吟吟的去了。此时天已将明,游客纷纷散去。康小姐道:“我们也回去罢。”康大姨太道;“索性等一等罢,这会子马车挤不过。”说着见小马夫在门口探头,康小姐把手招招,马夫进来禀道:“马车上灯已经点好了,马车已放在这里门口。”康小姐道:“大姨姨,我们去罢。”两人坐上马车,马夫因为园里人多,不敢行驶快车,按辔徐行,出了园门,加上一鞭,那匹马便追风逐电,飞一般驶将来。此时马路上万籁俱寂,只有杆上电灯朗照通衢,与淡月曙星,互相焕映而已。夜花园出来的马车,接尾衔头,联成一线,宛如在水晶宫里驰骤一般。凉风拂拂,衣袂飘飘,乐得真不堪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