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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楼
少不得各有天仪,接到就送。预先上手,做了他的见面钱。
过上一两日,就把书吏唤进官舱,轻轻地吩咐道:“我老爷有句私话对你们讲,你们须要体心,不可负我相托之意。”
书吏一齐跪倒,问:“有什么吩咐?”贝去戎道:“我老爷出京之日,借一主急债用了,原说到任三日就要凑还他。如今跟在身边,不离一刻。我想到任之初,哪里就有?况且此人跟到地方,一定要招摇生事,不如在未到之先设处起来,打发他转去,才是一个长策。自古道:‘众擎易举,独力难成。’烦你们众人大家攒凑攒凑,替我担上一肩。我到任之后,就设处出来还你。”那些书吏巴不得要奉承新官,哪一个肯说没有?就如飞赶上前去,不上三日都取了回来。个个争多,人人虑少,竟收上一主横财。到了夜深人静之后,把银子并做一箱,轻轻丢下水去,自己逃避上岸,不露踪影。躲上一两日,看见接官的船只都去远了,就叫徒弟下水,把银子掏摸起来,又是一桩生意。
到了南京,将所得的财物估算起来,竟以万计。心上思量道:“财物到盈干满万之后,若不散些出去,就要作祸生灾。不若寻些好事做做,一来免他作祟,二来借此盖愆,三来也等世上的人受我些拐骗之福。俗语道得好:‘趁我十年运,有病早来医。’焉知我得意一生,没有个倒运的日子?万一贼星退命,拐骗不来,要做打劫修行之事,也不能够了。”就立定主意,停了歹事不做,终日在大街小巷走来走去,做个没事寻事的人。
一日清晨起来,吃了些早饭,独自一个往街上闲走。忽然走到一处,遇着四五个大汉,一齐拦住了他,都说:“往常寻你不着,如今从哪里出来?今日相逢,料想不肯放过,一定要下顾下顾的了。”说完之后,扯了竟走。问他什么缘故,又不肯讲,都说:“你见了冤家,自然明白。”贝去戎甚是惊慌,心上思量道:“看这光景,一定是些捕快。所谓冤家者,就是受害之人,被他缉访出来,如今拿去送官的了。难道我一向作恶,反没有半毫灾晦,方才起了善念,倒把从前之事败露出来,拿我去了命不成?”正在疑惑之际,只见扯到一处,把他关在空屋之中,一齐去号召冤家,好来与他作对。贝去戎坐了一会儿,想出个不遁自遁之法,好拐骗脱身。只见门环一响,拥进许多人来,不是受害之人,反是受恩之辈。原来都是嫖过的姐妹,从各处搬到南京,做了歌院中的名妓。终日思念他,各人吩咐苍头,叫在路上遇着之时,千万不可放过。故此一见了面,就拉他回来。所谓“冤家”者,乃是“俏冤家”,并不是取命索债的冤家;“作对”的“对”字,乃是“配对”之对,不是“抵对”、“质对”之“对”也。
只见进门之际,大家堆着笑容,走近身来相见。及至一见之后,又惊疑错愕起来,大家走了开去,却像认不得地一般。
三三两两立在一处,说上许多私话,绝不见有好意到他。这是什么缘故?只因贝去戎身边有的是奇方妙药,只消一时半刻,就可以改变容颜。起先被众人扯到,关在空房之中,只说是祸事到了,乘众人不在,正好变形。就把脸上眉间略加点缀,却像个杂脚戏子,在外、未、丑、净之间,不觉体态依然,容颜迥别。那些姊妹看见,自然疑惑起来。这个才说“有些相似”,那个又道“什么相干”,有的说:“他面上无疤,为什么忽生紫印?”有的道:“他眉边没痣,为什么陡起黑星?当日的面皮却像嫩中带老,此时的颜色又在媸里生妍。”大家唧唧哝哝,猜不住口。
贝去戎口中不说,心上思量说:“我这桩生意,与为商做客的不同。为商做客最怕人欺生,越要认得的多,方才立得脚祝我这桩生意不怕欺生,倒怕欺熟。妓妇认得出,就要传播开来,岂是一桩好事?虽比受害的不同,也只是不认的好。”
就别换一样声口,倒把她盘问起来,说:“扯进来者何心,避转去者何意?”
那些妓妇道:“有一个故人与你面貌相似,多年不见,甚是想念他,故此吩咐家人,不时寻觅。方才扯你进来,只说与故人相会,不想又是初交,所以惊疑未定,不好遽然近身。”
贝去戎道:“那人有什么好处,这等思念他?”妓妇道:“不但慷慨,又且温存,赠我们的东西,不一而足。如今看了一件,就想念他一番,故此丢撇不下。”说话的时节,竟有个少年姊妹掉下泪来。知道不是情人,与他闲讲也无益,就掩着啼痕,别了众人先走。管教这数行情泪,哭出千载的奇闻!有诗为据:从来妓女善装愁,不必伤心泪始流。
独有苏娘怀客泪,行行滴出自心头!
第三回 显神机字添一画 施妙术殿起双层
贝去戎嫖过的婊子盈千累百,哪里记得许多?见了那少年姐妹,虽觉得有些面善,究竟不知姓名。见她掩着啼痕,别了众人先走,必非无故而然,就把她姓名居址与失身为妓的来历,细细问了一遍,才知道那些眼泪是流得不错的。这个姐妹叫做苏一娘,原是苏州城内一个隐名接客的私窠子。只因丈夫不肖,习于下流,把家产荡尽,要硬逼她接人。头一次接着的,就是贝去戎。贝去戎见她体态端在,不像私窠的举止,又且羞涩太甚,就问其来历,才知道为贫所使,不是出于本心。只嫖得一夜,竟以数百金赠之,叫她依旧关门,不可接客。谁想丈夫得了银子,未及两月,又赌得精光,竟把她卖入娼门,光明较着地接客,求为私窠子而不能。故此想念旧恩,不时流涕。起先见说是他,欢喜不了,故此踊跃而来。如今看见不是,又觉得面貌相同,有个睹物伤情之意,故此掉下泪来。又怕立在面前愈加难忍,故此含泪而别。
贝去戎见了这些光景,不胜凄恻,就把几句巧话骗脱了身子,备下许多礼物,竟去拜访苏一娘。
苏一娘才见了面,又重新哭起。贝去戎佯作不知,问其端的。苏一娘就把从前的话细述一番,述完之后,依旧啼哭起来,再也劝她不祝贝去戎道:“你如今定要见他,是个什么意思?不妨对我讲一讲。难道普天下的好事,只许一个人做,就没有第二个畅汉赶得他上不成?”苏一娘道:“我要见他,有两个意思。一来因他嫖得一夜,破费了许多银子,所得不偿所失,要与他尽情欢乐一番,以补从前之缺。二来因我堕落烟花,原非得已,因他是个仗义之人,或者替我赎出身来,早作从良之计,也未见得。故此终日想念,再丢他不开。”贝去戎道:“你若要单补前情,倒未必能够;若要赎身从良,这是什么难事?在下薄有钱财,尽可以担当得起。只是一件:区区是个东西南北之人,今日在此,明日在彼,没有一定的住居,不便娶妻买妾,只好替你赎身出来,送还原主,做个昆仑押衙之辈,倒还使得。”苏一娘道:“若是交还原主,少不得重落火坑,倒多了一番进退。若得随你终身,固所愿也。万一不能,倒寻个僻静的庵堂,使我祝发为尼,皈依三宝,倒是一桩美事。”
贝去戎道:“只怕你这些说话还是托词,若果有急流勇退之心,要做这撒手登崖之事,还你今朝作妓,明日从良,后日就好剃度。不但你的衣食之费、香火之资出在区区身上,连那如来打坐之室、伽蓝入定之乡、四大金刚护法之门、一十八尊罗汉参禅之地,也都是区区建造。只要你守得到头,不使他日还俗之心背了今日从良之志,就是个好尼僧、真菩萨,不枉我一番救度也。你可能够如此么?”苏一娘道:“你果能践得此言,我就从今日立誓,倘有为善不终,到出家之后再起凡心者叫我身遭惨祸而死,堕落最深的地狱!”说了这一句,就走进房中,半晌不出。
贝去戎只说她去小解,等了一会,不想走出房来,将一位血性佳人已变做肉身菩萨,竟把一头黑发、两鬓乌云剪得根根到底。又在桃腮香颊上刺了几刀,以示破釜焚舟、决不回头之意。贝去戎见了,惊得毛骨悚然。正要与她说话,不想乌龟鸨母一齐喧嚷进来,说他诱人出家,希图拐骗,闭他生意之门,绝人糊口之计,揪住了贝去戎,竟要与他拼命。贝去戎道:“你那生意之门、糊口之计,不过为‘钱财’二字罢了。不是我夸嘴说,世上的财钱都聚在区区家里,随你论百论千,都取得出。若要结起讼来,只怕我处得你死,你弄我不穷。不如做桩好事,放她出家,待我取些银子,还你当日买身之费,倒是个本等。”乌龟鸨母听了,就问他索取身钱,还要偿还使费。
贝去戎并不短少,一一算还。领了苏一娘,权到寓中住下。当晚就分别嫌疑,并不同床宿歇,竟有“秉烛待旦”之风。
到了次日,央些房产中人,俗名叫做“白蚂蚁”,惯替人卖房买屋,趁些居间钱过活的,叫他各处抓寻,要买所极大的房子,改造庵堂,其价不拘多少。又要于一宅之中,可以分为两院,使彼此不相混杂的。
过了三朝五日,就有几个中人走来回话,说:“一位世宦人家,有两座园亭,中分外合,极是幽雅。又有许多余地,可以建造庵堂。要五千金现物,方可成交,少一两也不卖。”贝去戎随了中人走去一看,果然好一座园亭。就照数兑了五千,做成这主交易。把右边一所改了庵堂,塑上几尊佛像,叫苏一娘在里面修行。又替她取个法号,叫做“净莲”。因她由青楼出家,有出污泥而不染之意,故此把莲花相比。左边一所依旧做了园亭,好等自己往来,当个歇脚之地。里面有三间大楼,极深极邃,四面俱有夹墙,以后拐来的赃物都好贮在其中,省得人来搜取,要做个聚宝盆的意思。楼上有个旧匾,题着“归止楼”三字。因原主是个仕宦,当日解组归来,不想复出,故此题匾示意,见得他归止于此,永不出山。谁想到了这一日,那件四方家伙竟会作起怪来,“止”字头上忽然添了一画,变做“归正楼”。
贝去戎看屋的时节,还是“归止”,及至选了吉日,搬进楼房,擡起头来一看,觉得毫厘之差,竟有霄壤之别,与当日命名之意大不相同。心上思量道:“‘正’字与‘邪’字相反,邪念不改,正路难归。莫非是神道有灵,见我做了一桩善事,要索性劝我回头,故此加上一画,要我改邪归正的意思么?”
仔细看了一会,只见所添的笔迹又与原字不同。原字是凹下去的,这一画是凸起来的,黑又不黑,青又不青,另是一种颜色。
贝去戎取了梯子,爬上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些湿土,乃燕子衔泥簇新垒上去的。贝去戎道:“禽鸟无知,哪里会增添笔画?不消说,是天地神明假手于他的了。”就从此断了邪念,也学苏一娘厌弃红尘,竟要逃之方外。因自己所行之事绝类神仙,凡人不能测识,知道学仙容易,作佛艰难,要从他性之所近。
就把左边的房子改了道院,与净莲同修各业,要做个仙佛同归。
就把“归正”二字做了道号,只当神道替他命名,也好顾名思义,省得又起邪心。
一日,对净莲道:“我们这座房子,有心改做道场,索性起他两层大殿,一边奉事三清,一边供养三宝,方才像个局面。不然,你那一边只有观音阁、罗汉堂,没有如来释迦的坐位,成个什么体统?我这边坛场狭窄,院宇萧条,又在改创之初,略而未备,一发不消说了。”净莲道:“造殿之费,动以千计。你既然出家,就断了生财之路,纵有些须积蓄,也还要防备将来,岂有仍前浪用之理?”归正道:“不妨。待我用些法术感动世人,还你一年半载,定有人来捐造。不但不要我费钱,又且不要我费力,才见得法术高强。”净莲道:“你方才学仙起头,并不曾得道,有什么法术就能感动世人,使他捐得这般容易?”归正道:“你不要管。我如今回去葬亲,将有一年之别,来岁此时方能聚首。包你回来之日,大殿已成,连三清三宝的法像,都塑得齐齐整整,只等我袖手而来,做个现成法主就是。”
净莲不解其故,还说是诞妄之词。
过了几日,又说十人尊罗汉之中有一尊塑得不好,要乘他在家另唤名手塑过,才好出门。净莲劝他将就,他只是不肯,果然换了法身,方才出去。临去之际,只留一位高徒看守道院,其余弟子都带了随身。
净莲独守禅关,将近半载,忽然有一位仕客、一位富商,两下不约而同,一齐来做善事。那位仕客说从湖广来的,带了一二千金,要替她起造大殿,安置三清。那位富商说从山西来的,也带了一二千金,要替她建造佛堂,供养三宝。这两位檀越不知何所见闻,忽有此举?归正的法术为什么这等高强?看到下回,自然了悟。
第四回 侥天幸拐子成功 堕人谋檀那得福
仕客富商走到,净莲惊诧不已,问他什么来由忽然举此善念;况且湖广山西相距甚远,为什么不曾相约,恰好同日光临?
其中必有缘故。那位仕客道:“有一桩极奇的事,说来也觉得耳目一新。下官平日极好神仙,终日讲究的都是延年益寿之事,不想精诚之念感格上清,竟有一位真仙下降,亲口对我讲道:‘某处地方新建一所道院,规模已具,只少大殿一层。那位观主乃是真仙谪降,不久就要飞升。你既有慕道之心,速去做了这桩善事。后来使你长生者,未必不是此人之力。’下官敬信不过,就求他限了日期,要在今月某日起工,次月某日竖造,某月某日告成。告成之日,观主方来。与他见得一面,就是姻缘,不怕后来不成正果。故此应期而来,不敢违了仙限。”那位富商虽然与他齐到,却是萍水相逢,不曾见面过的。听他说毕,甚是疑心,就盘问他道:“神仙乃是虚无之事,毕竟有些征验才信得他,怎见得是真仙下降?焉知不是本观之人要你替他造殿,假作这番诳语,也未可知。”仕客道:“若没有征验,如何肯信服他?只因所见所闻都是神奇不测之事,明明是个真仙,所以不敢不信。”富商道:“何所见闻,可好略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