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明正德白牡丹

  时瑞兰州众文武官,闻报天子在周元家中,俱出城到吴侍郎家相等。吴大材把御扇与百官看过,各官忙备官带,执事仪从,令一家人引路甫及周元的村口,各官下马步行,令随从人役,在村口伺候,不许喧哗。众官来至周元门庭首,见门闭着。文东武西分立两旁,屏气息声,连咳嗽亦不敢一声,惟有王氏在房中,自思母子得受朝廷恩封,暗暗喜悦。忙闻得门外有步履之声,细听时又无动静。心中疑惑,即起身来开厅门。那门前百官听得开门,疑是天子圣驾出来,文武官员一同跪下,齐称“万岁!万万岁!”这王氏那有此福,一见文武跪下,倒吃一惊。回身要走,不防失脚,跌倒在地,一命早已飘渺。
  那众官跪候许久,并无声息,偷眼一看,只见室中有一妇人倒在地上不动。那文武齐齐立起身来,那吴府家人叫曰:“不好了!此乃周元之母,无故被列位老爷拜得动也不动。周元回来,怎肯干休!”吴大材进内,见无正德,连周元也不知那里去。又见王氏人事不省。忙令家人扶进房床安顿,一面令人找寻周元。
  不料那周元,因赶到三峰岩,寻无正德。寻问旁人,俱说未有骑马之人到此。周元只得赶回。吴府家人远远叫曰:“周元快回,众官等待。”周元应曰:“我来也。”家人忽省悟:“他如今是姑爷,怎好叫他姓名?”忙改口曰:“姑爷快来,与众官相见。”周元奔到门首,众官向前相见。吴大材问曰:“贤婿从那里来?天子今在何处?”周元便把伊母言往三峰岩,“迫赶圣驾不遇,如今不知圣驾何往?”吴大材曰:“圣驾我们自去寻访,贤婿快去伏侍令堂。”
  周元应诺。进入房中,见母卧于床上,呼之不座。揭开被一看,见王氏双目睁白,奄奄欲绝。心中大惊,出问吴大材曰:“家母何以如此?”吴大材便把前情言明。周元暗恨众官,将伊母拜得如此颠到,再进房呼了几声,只见王氏双目向周元一看,闭了。两足一蹬,早已呜呼哀哉。周元放声大哭。
  想着无有分文收殓,不觉哭了又哭。众官苦劝。吴大材劝曰:“令堂今受朝廷诰封一品,死得有光。且收拾丧事为是。”周元曰:“小婿分文断绝,如今怎得措备?”吴大材曰:“我已着家人拿银前来料理。”府县官员曰:“收殓后,移到吴大人那旁去开丧。此间好起造行官。”周元问曰:“造甚行宫?”
  府县官曰:“将军不知么?凡圣驾所住之处,须造行宫。方表地方官敬。”
  周元曰:“列位差矣。这是我的住宅,又不曾卖于天子,怎么要造行宫?”
  吴大材曰:“凡圣驾住过,便当盖造行宫,此乃朝例,贤婿俟收殓完,移到我家开丧。”周元曰:“依此而言谁敢与天子结交?连房屋亦占为行宫了?”
  众官辞别回城,使人役四处暗访正德天子。吴大材给银将王氏一品夫人厚礼装殓入棺,将棺运到自己家中。文武官员,俱来吊奠。开丧后。吴大材即请教师,传授周元武艺兵法。至服阙方与女儿完亲,遂进京供职。此是后话不表。
  且说正德天子,恐百官跟寻前来,加鞭奔至日色将晚,今番知是饥饿,见路旁有一村店,架上排列些食物,招牌上写着“王家店安寓往来客商。”
  店前坐着一个老头儿,正德下马,将马漳到店前。店主人忙向前迎接,曰:“客官,天色已晚,就在小店安歇罢。”正德曰:“极好!”店主人把马牵往后槽,又引正德,进了一座房中,问曰:“客官何处,高姓大名?”正德复以武德答之。店家随备过酒饭,帝饱餐毕,和衣睡下,自思在此俟王合前来同往。至次早起床,就在店前悬望王合,从此一日三餐,尽是王小二供奉。
  过了八九日,见王合并无影响,帝心焦。那一早王小二笑吟吟向前曰:“小人有句话告禀老爷。”帝曰:“何事?只管说来。”王小二曰:“大宫人在此连饭钱房税,及马草料,每日共银一两,客官到店九日,共九两。可怜小人微本生意,敢求先给些银两,好备酒菜伏侍,若何?”正德闻言,目瞪口呆曰:“我有一个家人,因途中失散,我故连日在此等待。银两俱在他身边,等他前来,一并给还尔。如今分毫断绝。王小二着惊曰:“盛价既已失群,知他几时前来?再过二日,小二连店亦开不成,那有酒饭伏侍大官人?须想一想有甚救急的方法。”帝曰:“尔太忒呆了,我这里又无熟识,实是无计可施。”
  王小二想了一会曰:“大官人人要用费,马又要草料,何不把马卖了,省了草料,又有银两使用。何等是好?”帝问曰:“官兵要马征战,民间要马何用?那个承买?”小二曰:“大官人不知。我们山东路上,最重牲口。
  又有公子王孙富室之弟,走马驰射。马匹极是合用的。”帝曰:“既如此,烦尔看那一家要马,叫他来买此马。”小二曰:“小人怎知何人要买马?但我们此间前去四五里有一市镇,五日一次墟日,各物齐备,亦有牛马货卖。
  要用牛马的,到市选买。来日凑巧就是赶墟日期,小人引客官带马到墟,自有人买去。”帝曰:“极好,尔须把马整顿,来日好去赶市。”王小二曰:“小人知道。来日五更后,便要前往。”帝曰:“不差。”
  果然是夜,王小二先起来,收拾定当,方去请正德起来洗梳、饱餐上马。
  王小二提一盏灯引路。锁上店门,赴市来到镇市上。此时天色尚早,做买做卖的还未齐到。正德即下马来,心思自有天子,谅无赴市的。不一时间,肩挑背负,挨挨挤挤,十分热闹。又有许多马上市。只见有一伙富户子弟,前来买马。原来正德的衣服整楚,兼那鞍鞯俱是八宝镶就。金鞭金蹬光华夺目。
  谁知道有卖马的?都无一人敢来问他一声。正德等得许久,见无一人来问他,又见东边一伙人围看几匹马议价。正德心想:须牵向到热闹处好卖。即牵马到东边来。众富户见正德的马肥骠,恐被踢伤,遂散住西边去了。正德又牵到西边来,西边人也散去了。正德撞来撞去,只是无人来问他的马。心中着急,须臾间亦就散市。帝闷闷不乐,只得牵马和王小二回来。
  至路上,正德埋怨曰:“这都是你主人不好。尔见我安闲无事,故弄我到此吃些辛苦。”王小二曰:“大官人休说笑话。岂不见市上卖了许多马匹,偏偏尔的马无人要。”正德曰:“为何连问也无人来问一声?又不见得我要勒索高价!”王小二叹气曰:“总是小人晦气,故无人问。”正言间,忽见前面来了一人,头戴缎中,身穿一领皂绫袍,布袜皂鞋,年约有三旬余,骑着一匹小白马,前来迎着王小二问曰:“小二哥,尔今早店门为何锁着?却往那里来?”王小二曰:“原来是汪员外。”即指着后面曰:“为同这武大官人,带这马到市上去卖。无人要买,到这时才来。”汪员外见了那匹马,暗想:好一匹千里马驹!遍身洁白,并无半根杂毛。忙下马向正德作揖曰:“请问大官人,贵府何处,高姓大名?”正德答礼曰:“俺乃北京城内人氏,姓武名德。因欲往游耍苏州。未知员外姓甚名谁?”王小二曰:“我这员外姓汪名如龙,极是一位慷慨的人。”汪如龙问正德曰:“尔这马要卖多少银两?”正德曰:“只因小仆失散,欠些路费,故欲卖此应用。任凭员外酌量给银,不必言价。”汪如龙说:“大官人须说个价出来,小可方好发给。”
  正德暗想:往常卖马每匹介银只得六七两,谅俺的御马,值银两必多。但不可说得太多。他若不买,又无人要,反为不美。即答曰:“就是五十两银子。”
  汪如龙吃惊曰:“怎要五十两银子。”正德疑他是嫌多价,又曰:“若嫌多,便减些也无妨。”汪如龙曰:“非是嫌多价。小可是说,这匹好马五十两银子怎买得来?王小二哥,可同大官人到舍下取银两,自有薄礼相谢。”王小二喜诺。
  三人来到庄上。汪如龙对正德曰:“大官人这鞍鞯可取回去。”正德曰:“我既无马,要这鞍鞯何用?到是相送罢。”汪如龙暗喜,只此鞍鞯价值数千金。即请二人坐下,随进内取银两付与正德。曰:“这是白金二百二十两。”
  另此十两与王小二曰:“折为一茶之敬,勿嫌微薄。”王小二连连称谢。正德曰:“银原先要五十两,何故许多?”汪如龙曰:“此是薄意。大官人此银不收,此马小可也不敢受。”王小二曰:“员外既然如此好意,大官人收了为是。”正德方收了,谢了汪如龙,出门首分别。
  未知汪如龙买得御马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六家店赌博呼子王庄内召神除妖
  却说汪如龙买得此马,十分欢喜。一喜此马是千里驹,一喜只鞍鞯已价值千金。每日牵出,欲骑上驰骋,谁知这马不是汪如龙骑的,不受牵络,骑上去即咆跳跌下来。心下疑惑,细看那鞯上却雕着“御用宝马”,始知是正德天子云游到此。又恐天子日后怪其为富不仁,贱买宝物,责罪非轻。自思:打探帝若回京,将此马及鞍鞯仍送还他,方保无虞。只是此时被地方官认得此马,疑我是谋害天子。遂将此马隐匿在家中不表。
  单说正德天子,别汪如龙,同王小二行来路上,对王小二曰:“尔倒交结这等好人,明说五十两,他却送出二百二十两。”二人回到客店,正德又停了一日,盼望王合不到。心思王合既不知去向,我怎好在此等候?不如趁有银两,赶到苏州游耍,亦好早回京;即分付王小二:“明早早些造饭。”
  遂安寝。
  次早起来,梳洗餐饭毕,取了十余两银子,付与王小二。王小二欢喜,遂代正德天子取出包裹。正德收拾银两,藏在身上,出门而去。是晚寻店安歇,一夜无话。至次早饭后,来到六家店,遥见一座屋宇,甚然高大。旁开一小门,门首坐着一人。忽有三个人,衣冠楚楚,从那边而来。其门前的人,立起身来,笑嘻嘻迎住曰:“请进内一坐。”三人俱点头,那门前的人叫一声开门,小门便开,三人进入去,门随手闭上。正德看见,心中疑惑:“不知内里作什么勾当?”忽背后又来了三个人,正德即帮着同行。那门前的人又叫开门,正德同三人入内,见门后坐着一人,将门又闭上。又见厅上坐着一人,站起身来请进,令家人进茶。茶毕,引进后厅,厅上排曹一大凉床,众人环坐凉床面前,各排列金银。正德已知是赌博局场,心想:“我是一个天子,福气必大,且赢他些银子,亦好应用。”便曰:“诸位请赌一赌何如?”
  那抽头的当家对正德曰:“我们因本处官府要勒索规例银,故此异乡人概不和赌,客官休怪。”正德见桌上列着笔砚,顺便拿一纸条。暗写的圣旨字样,又向身上取出内号小玉印,染上朱红,印上纸条,令人粘贴在外面门槛上,文武官看见,自不敢来问。抽头当家即令人取出粘上。正德曰:“今可放心赌了。”
  抽头当家曰:“我们乃是一颗骨骰,削就十二面,面上刻十二地支,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西戊亥。每人各占一时,各约多少银两。我公平将骨骰撵下盘内,任他团团地转转罢,看骨骰面上是甚字,若子时向上,即子时全胜,十一注俱输。我只取些抽头而已””正德曰:“如此我就占着子字。”
  抽头当家即登记上号。众人也各占尽了十一时字。正德曰:“诸位每人要赌多少银两?”众人曰:“每人只赌的十两银子。”就是各人随各取出十两银子,与抽头当家。抽头当家将各人银,肴清秤定。正德亦即取出一百两,放在面前,对众人曰:“我若是输着,令当家明称便是。”众人称:“善”。
  抽头当家即将骨骰子向盘中撵下去,那骨骰子团团转了几转,各人各挟争胜,各叫本占之字。正德也呼:“子来!子来!”子子子响的一声,那骨子上“子”字正向上面。正德暗喜:“我一堂堂天子,自然福大。可笑这些小民穹我赌博,真是不识生死。”便把各人出注银子扫归在自己面前。问曰:“还敢再赌否?”众人曰:“怎么就不敢?”正德臼:“我再占得‘子’字。”
  众人各占定着。抽头当家替众人再称清银子,又把骰子撵下。到底天子洪福极大,又是子字向上。正德又问:“再赌否?”众人曰:“尔的口灵,要再赌,须换别字。”正德不肯,换着抽头当家曰:“不若,赌反的,若何?”
  正德曰:“赌钱已是不该的,怎么好反。”抽头当家曰:“十二时子亥对照。
  比如亥时向上,子时向底,赌反即是向盘底的赢,未知客官要再占甚时?”
  正德曰:“我仍照子字罢。”众人都占定了。抽头当家将骰子撵下,正德即喝:“子子。”及骰子倒下,却是“子”字,幸还摇动未定。正德方悟“子”
  字向上即输着,意欲“子”字死倒碗底。一时急了,将手一指喝曰:“督死子。”暗中神将相助,一杀响,那骰子番将起来,恰是“亥”字向上。正德又赢了。问众人:“敢再赌否。”众赌友曰:“本要再赌,被尔督死子唬怕不赌。”正德笑曰:“不赌便罢了”。遂取了四五十两银抽一头,当家大喜曰:“赢了银两,收上身中。”出门,把那赌令出圣旨的字条拆下,向前途而行。
  行至日晚,投宿歇了。次早起身,行至天色将晚,度无客店可投宿。忽望见远远有一盏灯光,赶将近来,来到山湾外。恰遇着一小童赶路,不提防头颅正撞着正德胸前。正德大怒,揪住小童曰:“我请问你,你如此急急忙忙,莫非要去报死么?”小童赔个小心曰:“不瞒客官说,我大公在此村庄中名王富有,生下一女子,名唤了媚春,年登十六,姻缘未定。只半年前忽犯着不知什么妖魔,茶饭不思吃,笑哭不常时。几次请得法师到家内祭禳①驱除无效。近来妖怪更加厉害。法师一做起法术,妖怪便飞沙走石,打的法师及众庄丁,遍身都是鲜血,奄奄待毙。法师也无法可施行了。方才有一朋友,荐一群法师,说是江西广信府龙虎山张天师派下,专会治妖。今晚宿在镇上,太公令小的去看他,要请他来看妖怪。不料我一时着忙,误撞着客官,望客官赎罪。”正德思:“天已晚了,又无客店,不如骗他,到太公家里去宿歇一宵。”即向小童曰:“是尔太公的造化,我及京城派下的法师,专会降妖,待我替尔太公治之可好。”小童曰:“未知你们派比江西派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