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明正德白牡丹

  方才住手。那章大娘已是心胸崩裂,鲜血淋漓,连腑肺都流出满地。章士成看见,便将门棍弃在一边,指着骂曰:“老贱人,死的宜然!李桂金如此节烈,我当相帮助。”
  他奔聚义厅,来至屏边,揭开帘一看,只见李桂金执两口刀,明亮亮截住门首,寨外喽罗,何止一二千!纷纷乱乱,火光下俱是枪刀斧戟,喊叫连天。章士成惊的魂飞魄散,手足无措,只恨无本领,不敢向前,谅李桂金性命必定难保,暗暗叫苦叫痛、不表。
  且说先前头目飞奔报进后山,来见万人敌曰:“启大王不好了,二大王被人杀死了,请大王速去,擒捉凶手报怨。”万人敌大惊曰:“二大王被谁人杀死?要你们这伙匹夫何用?”头目曰:“非是小的不小心,到是二大王自招其祸。”便将前情,及被手箭伤死,一一言明。万人敌闻言,沉吟半晌曰:“若论好色丧命,理之当然。但是我既与他结拜,自须替他报仇,顾不得是非曲直。”即令备了灯笼火把,绰刀上马,喽罗簇拥杀奔前来。
  此时已是初更起,遥见人马围住。万人敌喝令:“摆开,吾来擒捉凶手。”
  喽罗一声发喊:“大大王前来了!”即分开两旁,李桂金遥见马上的英雄,红面胡须,状貌凶恶。先下手的为强,遂取手箭,喝声“着”打将前来。万人敌因闻得李胜康是中手箭身亡,已先提防。见手箭从面门来,慌忙躲开。
  李桂金又一手箭射来,万人敌侧身。虽然闪过,那手箭正从左耳边崩的一声撞过,惊得冷汗直流,险些儿中着咽喉。忙扣住征驹喝曰:“那妇人不要乱动。”李佳金曰:“有话快快说明。你若近前,便势不两立。”万人敌曰:“你是何人?无故上山来杀我兄弟?若说得有理,别有商量。不然莫道你会放手箭的,便是三头六臂,亦难下山。”李桂金曰:“不差!你可放下兵器前来,奴家定当说明。”万人敌曰:“我空手进去,岂不被你手箭所中?你可出来见我。”李桂金曰:“奴家孤身出来,岂不中你圈套?”万人敌自忖:“我众彼寡,他怎敢出来?但他手箭实在利害,我岂可向前?”低头一想,曰:“你还有一个老头儿相伴,可着他来见我说明。”李桂金曰:“这个有理。”回首对章士成曰:“阿伯可出去见他。”章士成先见万人敌凶恶,又见有许多人马,心里实是害怕。因又转念恨曰:“我外甥用手箭射死,亲姐我用门棍打死,别人到不肯干休,便与他理论,虽死何妨!”即来到马前,跪下叩头。万人敌问曰:“你是何人?此女何故用此美人计杀吾兄弟。”章士成曰:“老汉乃章士成,江南苏州府人氏,此女系救驾武状元李梦雄胞妹。
  名唤李桂金。”万人敌喝曰:“胡说,此女即李梦雄胞妹,岂有兄妹为婚,乱了常伦之道!”章士成曰:“有此委曲。这杀死的乃老汉的外甥李胜康。”
  即具言李胜康的来历,及从前开麻汗药客店。万人敌曰:“若是冒名,怎有登州游击的文照?”章士成再声明李梦雄兄妹宿店,中计赶马,李桂金被药麻倒,文凭故落他手。万人敌曰:“原来有此委曲!”章士成又把李胜康强请上山补刺言明,“难得外甥被手箭射死,胞姐用门棍槌死,怎么大王反不干休?”万人敌大喜曰:“俺因慕李梦雄英名,故误认李胜康,今既知是小姐,烦你拜上小姐,就说俺欲进去拜见,并无疑心。”
  章士成大喜,入见李桂金,具言万人敌仰慕,欲来相会,决非不义之徒。
  李桂金即令请进。章士成回复万人敌,喝令唆罗退下,去了刀箭,空手走进聚义厅。望着李桂金曰:“俺肉眼无珠,误认匪人,今幸小姐降临,实为有幸。”即叩将下去。李桂金也跪下答礼曰:“非奴家逞勇,因守名节,即不得已,杀了李胜康。蒙头领赦宥,足感大德。”
  二人拜毕,分宾主而坐。万人敌令喽罗把李胜康拖往后山,备棺木收埋。
  又对章士成曰:“难得老伯仗义,请坐。”章士成坐在下面相陪。万人敌曰:“难得小姐胆勇,深入虎穴,得除奸暴,真是可敬。但不知小姐今欲何往?”
  李桂金曰:“奴家欲回风阳府家去,探问家兄消息。若家兄未回,随即带银两出来再寻。”万人敌曰:“既是欲寻访令兄消息,若欠缺些路费,俺当相助。但碍山东路歹人极多,小姐终是女流,章士成又是年老的,路上实在难走。倘一差池,连性命也都难保。俺有句话奉劝小姐。俺因慕令兄英名,每思一见,故错交着李胜康。今幸小姐亲临,怎敢不恭敬?俺这黑风山原有前后两座山寨。小姐不如请暂住后山,俟俺多差喽罗,四处寻访令兄踪迹,请到相会。小姐那时同令兄回家不迟,也得万全。未知小姐尊意若何?”
  章士成见万人敌,虽暂时为寇,到是个义直性子。密对李佳金曰:“万人敌非不义之徒,所言具是正理,可以住此为妙。”李桂金曰:“多承头领美意,但须依我三事,方敢领命住此。”万人敌曰:“俺并无私心,什么三事,只管说来。”李桂金曰:“奴家年轻,喽罗必然欺侮。非借威仪,不能压伏众心,凡后山喽罗,须凭我斩杀自由。”万人敌大喜曰:“若不如此,众必然藐视。此事从命,请问第二事?”李桂金曰:“男女有别,我是听召不听宣的。譬如头领有什不测,奴家当去帮助。不得商议军机,惹人闲论。”
  万人敌曰:“这个有理,当得从命。那第三事如何?”李桂金曰:“奴家系女流,不便打劫山寨粮饷,必须头领给发。”万人敌大喜曰:“这个更有理,从命就是。”令后山头目,跟随小姐前去。又送过箭令,与李桂金曰:“后山头领喽罗,任听斩杀。”李桂金称谢。方欲起身,万人敌曰:“小姐且住,还有四名女婢,留此无用,小姐可带去使用。”李桂金领着小婢,分别上马。
  章士成不会骑马,步行相随,同到后山。
  至次日,李桂金写一下示谕,粘在聚义厅外,晓谕喽罗:年四旬上着。
  方许上厅报事,须女婢通报。并所约三事,一并张挂,如敢有违,便即处斩。
  大小喽罗,俱皆听令肃守。章士成来辞李桂金曰:“姐今已得所、老汉要下山去寻小女。”李桂金惊骇曰:“奴家全凭阿伯相伴。阿伯若要下山,奴家怎好在此?阿伯可以暂候家兄到日,一同寻令媛。也见始终美意。”章士成只得应允,同住不题。
  且说万人敌就在前山扎住,入到内堂,见章大娘胸膛并裂,腑肺俱流。
  大惊问故,方知是被章士成自行撞死,称羡章士成大义灭亲,古今罕有。便今喽罗备办棺木,收拾抬去后山,埋葬不表。
  且说京城奸盗刘瑾,思量要掌团营,以压兵权,好得篡夺。只是英国公张茂,势力浩大,难以遽夺。忽一日间,渭正德曰:“奴婢窃见张茂有何大功?因甚官居武将之前?”正德天子只道刘瑾不知,乃曰:“卿不知么?张茂乃张德之子,当时张德住在北边外域。后因正统君北狩,失陷北番鞑靼国。
  亏得太师杨荣起兵往救,又遇忠臣余敏忠勇,深入鞑靼国中,救出正统君。
  那番邦随后赶至,君臣正在仓皇危急,张德奋勇独退番兵二十万。血战四年,屡屡战胜。追得鞑靼君臣弃国逃入沙陀国。张德又追杀至沙陀国。二国兵败将亡,力穷势窘,君臣肉袒乞降进贡。立下战功二百余次,正统君回朝,念张德有大功劳,加爵进封英国公,又封子孙世袭,且赐一杆金鞭,令他专打错君奸臣。后张德死,闻得张茂年甫二旬即立下战功,顶袭父爵。为人严毅刚正,真不在为国家柱石,朝廷梁栋。”
  但未知刘瑾如何答应,可能夺得重权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演武厅奸监受辱金銮殿忠臣施威
  却说刘瑾闻正德天子,褒嘉张茂“真国家柱石,朝廷栋梁”之言,遂乘机对正德曰:“既张茂有如此奇功,陛下就是薄待他了。”正德曰:“太祖定例,外姓不得分王。就分他公爵,也算极品,怎说薄待?”刘瑾曰:“不是官小,实以天下军务无穷,而一人之精力有限。现今张茂年近五旬,就今掌军国重情,岂非陛下不恤老臣疲惫?依奴婢愚见,还须赐他归第养闲,以乐升平之福,方是体恤功勋。”正德曰:“卿言虽是,但团营重事,非与国家同休戚大臣,不宜执掌。定国公徐延昭未立功劳,不应顶袭。若张茂一解权,无人可掌团营。姑候徐家顶起,令张茂解权不迟。”刘瑾曰:“奴婢受圣恩浩荡,并无寸功。愿待掌团营,不矢劳苦,以报陛下。”正德笑曰:“卿虽是寡人心腹,但不识弓马,赏罚不明,何以眼众?”刘瑾曰:“奴婢早年也曾学习武艺弓马,讲究韬略阵图,断不有误。”正德曰:“卿纵知弓马,然以太监突受重任,武将终是不服。且除公候伯子男外,其头二三等指挥,并大将军,俱团营管下,况以内监持帅,甚是不合于例。”刘瑾曰:“内监有何不合例?”正德曰:“几曾见内监持帅?”刘瑾曰:“我朝永乐惠宗皇帝太监郑和,尚且持帅西洋取王,怎说不曾见?”正德曰:“到是朕忘记了。
  待朕谕张茂解职,使卿代理帅印。”刘瑾大悦谢恩。
  次早正德受朝,君臣奏事毕。正德曰:“英国公何在?”张茂忙出班,俯伏奏曰:“老臣在此候旨。”正德曰:“传旨皇叔平身。”张茂谢恩起来。
  正德曰:“朕观皇叔今年老矣,未知皇叔执掌帅印,约有几年?”张茂奏曰:“老臣自十九岁顶爵,执掌西厂团营,后定国公徐永德亡,并掌东厂团营。
  臣今年五十有八岁,计掌帅印有三十九年正。”正德曰:“难得皇叔忠义为国,不辞劳苦。朕甚惜焉。”张茂奏曰:“臣非不图安逸,奈受三世厚恩,不敢辞劳耳。”正德曰:“朕今既知年老,怎忍重以军国,再劳皇叔?可就此交纳帅印。”张茂奏曰:“此乃陛下恩恤老臣年迈,但团营重任,未知欲附何人执掌?”正德曰:“六宫太监,忠臣爱国,堪当此任。”张茂曰:“刘瑾虽具忠臣之心,奈不诸武事耳。”正德曰:“刘瑾精于弓马韬略,决不误事。”张茂闻言,暗恨:刘瑾劣奴,欲要武将银两,连本藩的帅印也想争夺。
  可笑昏君不思本藩的功劳。但劣奴猖横,肆无忌惮。待本藩来日骗他到校场,羞辱他一番,方显我的手段,亦可隆重世袭勋爵,非比别的官职,且使昏君也亦知猛省。遂奏曰:“刘瑾若骤掌权,恐难支持。可先令暂掌西厂团营。
  候其娴熟,臣方将东厂一并交付。未知圣心若何?”正德龙心大悦曰:“皇叔老臣。见识极当,可先取西厂团营印信前来。”张茂奏曰:“刘瑾内监,突掌重权,恐众将不服。容臣来早,大集将士并印缓到西校场。陛下可遣刘瑾到校场交印。众将官亲眼见臣拜印,方知慎重。刘瑾即不威自畏矣。”正德喜曰:“皇叔事事忠心为国,处置得宜,来日准着刘瑾到西校场交印。”
  说罢退朝回官。原来合朝文官武将,谅张茂必不肯交印。不意反愿到校场失脸,将来我等,必受刘瑾勒索,各自叹息而散不题。
  且说英国公张茂回府,坐在后殿,又恼又恨。吾虽年老,未常误事,昏君无故摘印,来日须把刘瑾凌辱方不敢藐视本藩,亦使昏君悔过。叫声:“军政司何在?”军政司耿兴国上前打拱曰:“千岁有何使令?”张茂俱言朝廷圣谕之事。“来日吾往校场,可如此如此处置刘瑾,再与于悬牌。晓谕官军来早四更,齐赴西校场。”军政司大喜,随即悬牌,晓谕御营。官军各去准备不表。
  又说正德回宫,刘瑾因碍自己要掌团营,恐众臣进谏,故早间不敢上朝。
  一见武宗天子退朝,忙问:“张茂之事如何?”武宗曰:“果然张茂甚欲解权。但他恐卿不识军务欲先将西厂团营,付卿学习精熟,后将东厂团营,一并交割。”刘瑾自思,既掌西厂,便不怕张茂了。便奏曰:“有理。未知西厂印缴还否?”正德既将张茂欲到校场,使众将知悉。来日卿可赴西校场交印。刘瑾暗喜,江山可望不表。
  却说那是夜三更发了头炮,英国公发出钥匙开城,官军跑到校场侍候。
  四更发二炮,众官将齐集校场。五更发三炮,张茂起床饱食毕,全装披挂,将御赐金鞭印敕,安顿香亭上马。三声大炮,元帅府官兵执事,前呼后拥起身。一路好不威风,来到校场,进了东辕门,官兵一齐跪下。东西厂团营将军率领禁军,叩接千岁宪驾。英国公在马上喝声:“免众将并四十万禁军。”
  一声领令,声震山岳。英国公按辔,到了武厅下马,升坐中央,军政司即将印敕,放在两旁架上,金鞭放在案头。众将参见毕,分立两旁。又列着白旄,黄钺,众将俱是明盔亮甲,旗帜飘扬,枪刀耀目,旗分五色,各立队伍。真乃阃外①之权!英国公端坐当中,专候凌辱刘瑾。你道是日,武宗临朝,只有文官及公侯伯子男跟驾,其余武将,尽下校场。当驾官奏曰:“英国公张茂于五更时候已下校场。合应奏明。”武宗宣刘瑾速往校场交印,免使张茂等候。
  刘瑾即出午门上马,数名随从来到校场勒马,进了东辕门,心中不悦。
  想:“张茂好做作,不来迎接。”纵马竟向中道而进。两旁将士见了,骇然,自思法场重地,无容通报,擅自驰马。那英国公早已看见,大喝武士:“快把那驰马的匹夫拿下。”随员忙禀曰:“那个乃是六官司礼监刘公公,不便擒捉。”英国公喝曰:“一个阉狗,怎能驰擅进中军!速速拿下。”武士怎敢得罪权监?只是不拿,又恐英国公变脸,只得大喝曰:“张千岁怪公公驰马,擅进中道。”刘瑾方才省悟:“果然是我差错。”慌忙下马,马夫带马下去伺候。刘瑾走上演武厅前,向英国公打一拱曰:“千岁在上,咱家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