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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观
我问:“这吴鸣麒可即是吴麟伯么?”云卿道:“然也。”我道:“别人的历史我还有不过清楚的,惟有这吴孝廉的事迹,连他娘胎里的事我都知道。这个人要算极没有天良的,他所行所为,都出乎道德上的范围。他在七八岁的时候上书房,就同塾师做对,遇事不服教训,塾师责了他数下,他就怀恨在心,暗中寻了一枚空鸡蛋壳,轻轻的填在那塾师的便壶口内,其时又是冰冻的天气,半夜里那塾师将便壶拖上牀去,一泡尿还未撒到十分之一,已经闹得同黄河决口一般,满被窝又自又湿,只好穿起来,坐以待旦。后来他到十几岁上,即不务正业,专以嫖赌为事,而且喜拣良户人家嫖。所以一经入了学,就弄出那奸占孀妇的案子来。前任本府孙海臣太守很说他士习不端,要同他过不去,当时将他衣领详革了,发到学里来看管。我们先君怜才爱士,白白地供应他一的年膳宿,分文未取,又替他设法详复了功名,刚巧就是那一科中了举,及至先君故了,他连一陌纸钱都未致送,我并非责备他报德。即此一事,已可得悉其人的心术了。”云卿道:“一个人做了讼棍,还谈甚么心术?但是他现在已经捐了新海防的知县,听说还加了大八成遇缺先的花样,指省江西,不日即可得缺。但不知那赣省的百姓,种了若何福果,才获修得到做这位大公祖的部民?”我笑道:“任凭他若何刁狡,只要预祝他到了任,恭喜他多遇几起闹教的案子,包管他张天师被娘打,有法无处使!”云卿道:“有甚么没有法使?出进是抱的儿子当兵不心疼,拼着国民的生命财产、脑袋屁股去同外国人做交情,如今那些外交的能手,谁不是守着这般宗旨呢?”
我说:“你说了许久,到底那黄胖子的五千银子,姓吴的出了甚么主意替他取得来?”云卿道:“主意倒是很毒,就是未免龌龊一点,稍惜名誉的人,是决不肯干的。”我惊道:“难不成教黄胖子也拿着老本领向那陶大令去作毛遂自荐么?”云卿道:“不是!不是!那日黄胖子寻见姓吴的,就将此中情节一字不留告给他听。他沉吟了半晌忽然对着黄胖子问道:『你可有老婆么?如若没有,赶紧儿去租一个来。』黄胖子回他道:『老婆是有的,你先生问他作甚?』他又说:『既有老婆,此事就容易办了。但不知你的老婆程度可合得上办这件事?可肯亲自走一遭?你问明了他,将他领了来见我,我要当面试验。还有几句六耳不传的秘决须秘密交代,才可以去得呢』那黄胖子只要能拿回五千银子,就叫他将老婆留在钱庄上,他也没得话说。听了,就飞奔的回去,传了两名差轿,即刻抬到姓吴的家里来。那姓吴的把他老婆上下周身打量了一番,见他穿了一件白灰漳绒的外盖,下面配了一条元色皱绸的大脚裤,没有穿裙,倒是一身小打扮。细看过去,虽说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黄胖子见姓事故的瞇着一双近视眼,尽管凑在他老婆身上慢慢的赏识,不觉发急问道:『先儿,唔贱内的相貌,可能配得上拿这个五千银子?』(此句是南京人方言)姓吴的被他这一句,方才惶恐过来,自己也觉着太看得出神了,忙回道:『去得过!去得过!但是我要交代你嫂子三件事:一、要忍辱负重,老着面皮过这两三点钟工夫。二、要照我吩咐的命令,不可前后倒置。三、银子付到手,彼此须要四六对拆。』黄胖子三件事都应允了。姓吴的道:『嫂子还要请到后面去,叫贱内替他变变样儿,改一改妆。这种安静的神情还够不上拿银子的资格呢!另外,更有几声最要紧的话,不能当着人面前传授,要秘密交涉方可拿稳呢!』于是姓吴的叫他妻子将黄胖子的老婆领到上房里去。
约有一小时的光景,重复走出。黄胖子抬头看去,只见他老婆云鬓蓬松,花容暗淡,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道:『你这是一副甚么怪现状?』姓吴的走上来拦道:『你不要问,正要这副怪现状,才能够去拿银子呢!你赶紧陪他去,切不要再延误了。』当时黄胖子随同他老婆来到钱庄上,站在门外远远的守候。约有一个时辰,见他老婆笑嘻嘻的提了一大包洋钱庄票,急急走出。黄胖子便迎了上去,替他老婆拎过银包,一面问他到里面去作何形状?怎么你们一个女人家倒反比我们男子汉有用呢?真是异事!你可将内中一点儿机关,快点告给我,免我心中烦闷。』他老婆就一头走,一头向他说道:『你让我定一定神,我慢慢的告给你。这件事连我都不知道是个甚么花样,那位吴先生教我几句淡话,就会鬼混把银子混了来。我到此时还同做梦呢!』黄胖子发急道:『你不要再多说废话,快一点儿讲了罢!』他老婆道:『吴先生嘱咐我,一到钱店里柜台上,先将那银票拿出来,与他们店里人看,叫我问他们是真的还是假的,却千万不要松手。他们必定问你,这张银票是谁给你的?叫我就说那天下雨,有一位甚么新任铜山县的老爷,在我家避雨,他一定要借我牀铺睡一觉,是我万不肯。他说道,婆子你的意思,我老爷知道了,你不过怕你丈夫回来,怪你同人居处自由,将你休了,无人养活。如果为这点事,我老爷倒有个绝妙的妙法在这里,包你没有一点风潮。正是:
货悖而入亦悖出,
循环天道自无差。
要知那知县说出甚么妙法,且看下回再记。
第六回 一榻茶烟畅谈怪事 百年眷属误种情根
“『当下那位新任铜山县大老爷对我说,你如果怕丈夫知道了,说你同人居处自由,不肯养活你,我老爷倒有一个绝妙的法子。我问他有甚么妙法?他就在靴筒里抽出这么一张纸条子来递与我说,是甚么五千两银子的票据,指点我在某街某钱铺里去取。我恐怕是他同我闹了玩,我决意不肯接他的。他又对我说,婆子,你不要尽着发呆,财神菩萨遮住眼睛。我们做官的人,是不会打诳语的。我当时心中着实有点观世音看见红孩儿,见财难舍,就将信将疑的收下了。及至雨住,那位老爷走后,我丈夫也转来家了。不知是那个嚼老婆舌头的人,告给我丈夫,说我青天白日,将不生不熟的骗子留在家里。我丈夫本来就古怪,会三礼拜六点钟,听不得半句话,就放量同我吵闹。如今赌气出去了,他说一辈子都不回来呢!我有作无儿的乘空来照一照,到底那个人是骗子不是骗子。他如要拿着假纸条儿来哄我,无端的搅揽我们夫妻拆散,我拼着小命不要。俗语说得好:拼得一身剐,皇帝拖下马。我候制台出来,就上去拦舆喊控,不问他铜山也罢,铁山也罢,包管我骑着琉磺马追他到火焰山,看看可是那一天躲雨的那个老头子?我就源源本本,一字不差的,照上项话对钱庄上人说了一遍。他们听了我的说话,甚为恭维,请我在柜台外面坐下,又叫学徒的倒茶拿水烟袋出来。停了好一会,不晓得怎么糊胡涂涂的会一五一十兑了大包银子,又是一卷银票与我,我走出来;。到这个时候,心头还像有几十人捶的呢!』”
我听了云卿说那姓吴的讼师教黄胖子的才能婆影射诈赃一段奇谈,我当下向他道:“原来如此,但不知黄胖子可同姓吴的照四六拆股么?』云卿道:“这层却未曾听见人说,大约光棍难逃滑吏手,他既有本领教导别人去拿钱,岂得没有计策替自己办事?你到底同他有点世谊,猪爪煮了一千滚,总是朝里弯。他早已将你家的恩师抛入九霄云外,你还要替他金钱主意上关心呢!”我正要同他分辩两句,不意对房钱晋甫将一副玳瑁边眼镜推到脑壳上架着,手里捧了一支水烟袋,踱将过来笑道:“你们谈的甚么好话,可能告给我听听么?』云卿便把铜山县新任姓陶的遇骗的话约略说了一遍,晋甫道:“他归总一句,不过欺姓陶的舍不得一年十万银子,他算是预先同他打了一个九五扣。”云卿道:“还不止呢!连去年付的五千算起来,整整的是个九折了。”大家说了,又笑了起来。晋甫道:“讼师的伎俩真是层出不究,我从前听的两件案子,那才令人可爱呢!云卿道:“虽是可爱,却也可畏得很。但你所要说的,可是那起弄个乡老做见证告地方官的事?”晋甫道:“你既知道,我可不必说了!”云卿道:“我知道不大清楚,你不妨再说一遍,与大家听听。”
晋甫道:“这宗事本是个极没要紧的勾当,只因地方上有了仇人,就借事生端,闹了起来。康熙年间,有一个秀才告知县过文庙不下轿。看见是件极轻的事,办起来却很有处分的。因为这条例是钦奉上谕,满汉大小文武一体遵行的。倘要不照这规矩做,就是违背圣旨。你想,一个知县,背得起个违旨二字的考成吗?省宪也明知他是挟嫌诬陷,就有意同他要见证。他道:『有!有!有!只求发两名天差跟我去拿见证!』那承审的上司无奈,就当堂签了两名护勇,交给他带去。他领了这两名护勇,就飞跑到市上,把个卖柴草的乡下老儿,迎头大撞拿了,翻身进来,当堂复命道:『文生奉大人钧旨,现在证人业已拿到,只要求大人提同被告与他质认,此案就立见真伪了!』两旁的军牢皂役吆喝着,叫那乡老儿跪下。谁知他两耳异常重听,身体又十分龙钟,闹得他跪又不好,立又不好。后来,直算整个儿连爬带睡的躺在堂上。问官便向他问道:『某生员说,你看见某大老爷过文庙不下轿,你可是亲眼瞧见的吗?』那乡老儿闹了半日,还未闹得明白,他对着那站堂的一个带缨帽差役说道:“你老爷大人听清了,我家里没有甚么大人小子的,只有一个八十岁的娘同我过活。我们乡下人,一日到夜苦了几个钱,还不够两口儿吃一顿饭呢!今年收成又不好,那起催钱粮的先生们下了乡如狼似虎,闹得十室九空。他们跑得动的都早跑完了,只剩下我老头儿跑不动,又有个老娘坠腿,才拾点干柴卖卖度日的,我也是差不多快要死得的人了。』那站役见他对着他胡供,便拿手指着公座,对他说道:『你朝上供,大人是问你可看见某大老爷过文届不下轿的事,谁叫你说一大篇子乱话!』那老头儿听了,叹一口气说道:『咳!是哪里说起?我们乡下人去替人家抬轿牵马还不要哩!哪里有福气去坐马骑轿呢?这件事我一辈子都没做过,快些儿不要说,不当人了的,罪过!罪过!』那问官及满堂书差,都忍不住要笑,又不便笑出声来,一个个忙拿着小手巾儿推住口,假装抹胡子,边有掉转脸去假咳嗽的。
后来问官见他闹得太不折样了,不得已,沉下脸喝道:『休要胡说!照正案供!』此时那位秀才候他闹够了,才走上来,同他拱拱手,蹲在他旁边说道:『老兄久违了!那一日你的柴担子被那起瘟强盗摔翻了不是?还有我替你拾起来的吗?就是那宗事,你有一得一的对堂上那位坐着的大人从头至尾讲一遍,就没得你的事了。』那乡老儿笑道:『哦唷!我说是一件甚么事,老爷太太的闹不清楚?你早告给我是那天看出会一件的事就好了!』秀才道:『正是!你快点儿说了罢!』他便指手画脚的对着那位问官供道:『我有一天,刚挑了一担柴进城叫卖,走到那一带红的庙宇左近,忽然遇见出会,我就放下担子,斯斯文文的在那里站着,想让会过去再走。不意那起会上拿旗打伞的人异常凶恶,不由分说,将我的柴担子摔散了满地。我再留神一看,见他们后面抬的,不是庙里那种泥塑木雕的神像,是抬的个活菩萨。他那种打扮,犹如我们乡下痘神庙里的老爷一模一样。等我将柴担扶正了,刚要同他们争论,那起人已拥着那个活菩萨从那红墙的庙宇栅栏内穿了过去。我当时还余几捆柴散在地下,多谢这位先生不错,是帮同我拾起来的。余外我一概不知。家里还有八十岁老娘,等着我卖了柴换米回去呢!』说完这几句,他就立起身来要朝外跑。问官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无言可驳,只得将他喊回来问道:『你看出会的这一天日期可记得清楚么?』他沉吟了半晌回道:『别的日期我却记不得,惟独那天可巧是我爷爷过冥寿,是三月十八日,我可记得明明白白的,万不会错一点。』问官再查一查卷宗,那位秀才告不下轿的日期,确是这个日子,只得先将那老儿发放回去,暂时退堂。知照那知县,叫他赶紧央人处理,被他很讹了几千两银子,才肯含糊着过去的呢!”
大家听了,都拍手道:“好!好!这一证才证得实实在在的呢!”晋甫笑道:“本来那会做讼师的千缺一色,都是题外擒题;不善于做讼师的,才想一笔搠破千张纸,在字面上同我们拼死活呢!诸如此类,我有个手记,明日没有事寻出来,与你们看看就知道了。那手记上,照这种案子多着呢!我道:“那种人亏他会想得出,若是拿着这样的灵心妙手去做地方上公益的事,岂不是个绝妙的热心志士么?”
众人正在闲谈,忽听府署头门口通的一声炮响,连着那大堂上更鼓,便咚咚咚敲将起来。各人回房吃了晚饭,打点安睡。我怕睡早了不能成梦,就将行李中零星各件逐一点查,还有许多记下的新闻,是预备将来做社会怪历史的资料,也汇做一处。猛听得脚步声音,我再看时,那位书启老夫子笑嘻嘻的,手里捧着一张白纸,早立在我面前,向我说道:“小翁,我们今天谈的兔子实在不少,这是我从前在淮安清河县办账房的时候一件笑话,今日无意中检了出来,倒是个绝好的满洲人喜欢交接兔子的一张纪念品。”我接过在灯下一看,见是一张旧谕条,上面还盖着内号戳记。日期底下又印着一方小长方的图章,是“漕臣过目”四个篆书。我心中要想说那漕臣不就是漕台吗?这不过是一张上司衙门发下来的便条罢了,有何稀罕,也值得如许大惊小怪的?再看那条上写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