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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观
老二一席话劈劈拉拉,说得比放爆竹还快,可怜把那位余大少爷逼得脸上红里转白,白里转紫,鼓着嘴一言不发。末后竟一个个搭讪着,寻人的寻人,恭遁的恭遁,转瞬之间,已如鸟兽散去,落得个大家溜之乎也。
我忙对素兰道:“素妹妹,你同人家要钱,又何苦这样的叫人过不去呢?岂不要合着一句笑话,叫做讨账断主顾么”怪不得适才老二向你咕噜咕噜的翻了一大阵儿话,我就有点疑心是这件事,谁知到底竟被我猜着了!”素兰道:“你不晓得他们那班荷花大少的利害呢!到堂子里来白相,身边是奉旨不带分文的,靠着老子做过上海道,在城里面山上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弄惯了的脾气,陪着朋友来吃台把酒,就像是连四块下脚钱都是冤枉花的,还要想甚么胡涂心事,这是瞒不过你的。我素兰可是这样的烂污东西?只要你有一点得罪了他们的地方,不是说张家先生偷戏子,就是说李家大姐姘相帮,不问是甚么无影的西厢,他们都信口开河的造得出。就如前天小穆在那里等你的地方,那个先生叫做金小桃,他们也造过他的谣言,栽他同甚么细崽轧姘头,还有个相帮在旁边吃醋。后来闹得一塌糊。要不是那金小桃神通一点,这碗上海把势饭,还想有他吃的么?”我道:“金小桃的人品、弹唱,都还过得去,我就是有点儿嫌他那副颦眉龋齿的臊劲,未免做作的太重了些儿!”素兰笑道:“我说你像呆子,你就果真有二分呆气。这不是我自己说句丢丑的话,大凡我们吃堂子饭当先生的,嘴说卖艺不卖身,究竟不靠着点臊劲儿去迷惑入,我倒要请问你一句:到底拿着点甚么物事去做骗钱的本事呢?所以从前上海有两个时髦倌人,哪个不是媚态一个重似一个的?”我听了他的议论,嘴里虽是强辩,却是心中佩服得极。又坐了坐,候他酬应过两转本房间的酒局,已是夜晚一句多钟了。我就同他两人吃了点稀饭,大家就寝。
这一夜,说不尽桃花潭水长生殿,不及分离一点情。哪消两三个时辰,早见凉月西沉,朝暾东上。此时我反觉心神归一,有几分困倦起来,索性放下头鼾睡。一直到下午一两点钟,还是素兰的梳头娘姨到来,方才把我们惊醒。及至起身,各人吃了一点东西,那左右房间里,一起起碰和吃酒的客人,又已纷纷不绝。我心中实在不能再坐了,只得辞别素兰,匆匆回栈。
谁知走回我住的那间房门口一望,方知行李等件,已被素兰派人送去江裕轮船。房饭各账,亦皆开销清楚。我心里又感激,又怨恨他做事冒昧,只得雇了一部人力车,迳往招商局码头来。早见老二站在江裕船栏上向我招手,素兰也在下面官舱里守着。见着我,便把箱笼各物,点交明白。老二又递过一张船票,两个包裹,几件罐头食物。素兰忙对我道:“你转去没多时就要来的,我也不买甚多东西送你了。这里有两包绸绉,是我历次做衣服余剩下来的,你不嫌弃,可以带回去把家里人随便添补点甚么。另外还有几斤哈士蟆,两罐头鱼松肉松,那都是有恙的人能吃的东西,你回去见了我们姊姊,就说我做妹子的,改一天再来替他请安罢!”说着,那副眼泪已是扑簌簌落个不住。过了半晌,又指着老二道:“这张船票是他孝敬你的,那船上的买办,敢是已经招呼过了,听说还是你同乡呢!”我忙接过手一看,见是一张免票,心里想到:怪不得人说招商局生意每年折本,单是上下水应酬倌人的免票,核算起来,听说一年竟有一万多张。我初听见甚为骇异,照现在看起来,一个大姐竟能讨得着官舱的免票,那其余的时髦先生,就可想而知了。当下就不想去接他,又恐怕拂了素兰的美意,只得勉强收下。要想同他主仆说两句世务话,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想了半日,才迸出一个“妹妹珍重”!那两行热泪,早已情不自禁的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素兰他也回我道:“哥哥放心,青山不老,绿水长存,千万莫忘却昨宵言语。”我再想去答应他,不意我那声音,被泪线咽住,莫想答应得出,只好将脑袋点了两点。
老二立在一旁,拿那小手巾儿擦泪。三个人都静悄悄的,各不言语。却被那船上汽笛呜呜的响了两下,接着,开车的铜铃,又当的一声,茶房水手便在那里上上下下的赶逐闲人。我同素兰各人皆吃了一惊,知道那只船已是快开的了,就忙着送他们上岸。谁知才走出舱口,那船上跳板已自抽落,轮身便离开趸船有四五尺无了。老二见了,急不暇择,急想涌身往岸上跃去,却被我忙用两只手抱住道:“老二,你敢是不要命了么?即或你能够跳上去,丢你先生一个人在船上又怎么呢?索性坐一刻到通州再下来罢”老二听了我的话,也就立住脚不动。只有两名抬轿的相帮,站在趸船边上望着我同素兰,指手画脚的乱跳。我再朝素兰脸上一望,却并没有一点惊慌的样子,反欣欣然有喜色之状。那时天已大亮了,我心中真是万分的对素兰不起。
船上的搭客,把这件事当作新闻传说,都拥挤到官舱面前来探望。不意惊动了船上的买办,同一个外国人走来,查问是甚么事?那些闲人便一哄的都走散了。当时我一眼望去,见那人穿了一身的洋装,载了一顶外国草帽,我越盾越像是我表兄刘多山的堂弟仲芳,但他那条辫子业已别去,一时认不清楚。后来不还他看见了我,忙走来问道:“小雅,你是几时到上海来的?怎么我是绝不知道的呢?”我便把前项事大略对他说了一遍,想请他设个方法,好让素兰主仆登岸。正是:
桃花潭水深千尽,
不及卿卿送我情。
要知仲芳设出甚么法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渡长江扒手放谣言 保国粹伤心惊鬼语
我正在那里同仲芳说话,忽见老二也抢出来嚷道:“刘大少,船没开哉!伲先生弗好转去,倷没那哼弄法?”仲芳看是老二,我见他怔了一怔,便转过脸来对我道:“小雅君,他可是来送你上船的么?”我忙应道:“不错!老二跟的先生,是我一向认得的。”仲芳笑着对老二骂道:“小臊蹄子!刻刻来船上要免票的辰光,嘴里就像含着一样甚么,说得不清不楚的。要是早些儿提出是送王大少,我好亲自过来照料着,何得有这件事情呢?如今是来得去不得了!老二,你同你家先生说去,不如跟我们到汉口去玩一趟再来罢!”老二听了,明知他是一句顽话,尽支着嘴在那里憨笑。说着,仲芳又对那外国人叽叽浓浓的一阵,那外国人便走来同我拉了拉手,又在插手袋里摸出了一支雪茄烟送我吸。仲芳对我道:“这是我们本船上的船主,适才因这件事,我向他商量过,说你是督办那边的世交,叫他把船开一开倒轮,好放送你的人上岸。现在他已经答应了,你尽管同他客气,其余有我替你当翻译呢!”我一面向仲芳点点头,一面就同那外国人又拉了拉手,说了几句承情费心的官话。仲芳又对那外国人咕哝咕哝的说上一大套,那外国人便对我把帽子抬了一抬,一迳的去了。到把我难得拱手也不好,拜揖也不好。乱了半会,只得也把帽子学他抬了一抬。
不多时,机舱里铜铃又当的两声,我知道是已经发下倒车号令了。那只船便慢慢的向岸边退拢。其时,趸船上人不知底细,陡然望见本日已经开驶的船,忽去折回,都猜不着是出的一件甚么乱子,一个个手忙脚乱,撩缆的撩缆,抛锚的抛锚。顷刻,那只船已在原处泊定,我忙同仲芳二人送素兰主仆登岸,一直候他坐上轿,我们方才回船。那船上的大副怕开头迟了,忙发足快车,一霎时,船如天马行空,转瞬之间,已驶出吴淞口外。我究竟是夜间没有睡足的人,精神未免困倦,一俟仲芳走后,就和衣困觉。谁知神闹散了,再困也莫想困得着,反觉有点烦燥起来,便顺手推开百页窗一看,只见江天一色,万里无云顿觉襟怀为之一爽。偶忆江文通《别赋》,回思素兰昨宵送我的一番情景,如在目前,真是古人已有先得我心之概。自己心口盘算了一回,不禁凄然泪下。忽又想起柔斋,他虽是营业不正,然而尚有故人念念之情。此番回去,竟忘却托老二带个口信与他,殊非交友之道。
我一个人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猛听前舱一片嘈杂的声浪,异乎寻常。我恐是闹出甚么意外的乱子来,忙着抢出去一看,先听见一个人吵说他有只衣箱没得了,不一刻,都纷纷的闹起来,不是这个说我不了一支水烟袋,就是那个嚷他丢掉一只表。我替他数了一数,倒有七八位是同时失物的。后来有个老出门的人说:“我们搭的船尚未靠过码头,这班偷东西的铳手,必定还未起岸,只要你们大家齐了心去找买办,前后舱寻一寻,能够寻得出还不定呢!”那起失物的搭客都回道:“有理!”便夹着许多闹豪兴的闲人,一齐哄到买办房门口去,你一言,我一语的在那里闹个不了。一时仲芳被他们闹急了,便亲自带了两名茶房,一处处的挨铺搜检。搜了一会,哪里搜得着?内中有人说,当那人失落箱子的时候,邻铺上本有一个客人看见,有人端着一只皮箱朝后面走去的,只是未敢喊破。后来大约是偷的东西多了,恐防被人一经知觉,怕走不掉,真是贼人有贼智,他就忽然在人丛里喊了一声“火着呀”,登时把全舱的搭客吓得搅做一堆,一个个楼上跑到楼下,楼下搬到楼上。及至惊魂甫定,各人才晓得失落了东西。还有几个小心过度的人,四面找火,谁知一点火星儿都没有,却是那班扒手放的谣言,希图把水搅浑了,好让他捉鱼。
仲芳听了,便领着人往后面水手舱里查去。见有一个人在舱板上铺了一牀洋毯,上面摆着一副十样锦的烟具,两支银沙斗的广竹烟枪。那洋毯旁边还放着一口极大的头号皮箱。看见仲芳同一群搭客走来,便扭转身,将那只箱子就着地朝里面拖了一拖,谁知用力过猛,又是反着手拖的,无意中被舱板上一个小枣核钉头儿拌了一跳,忽把下面套的一只皮箱露将出来。仲芳一眼瞥见,那只箱子是个无底空壳。正欲上前揭看,忽听后面人一齐喊道:“抓住呀!那地下箱子是假的呀!里面还盖着一口呀!”早被那失箱子的客人,抢上前一手掀起,果真大箱子下面还套着一口小箱子,正是那失主的原物。其余失东西的众人,便不由分说的一拥上前,将那人提着小辫子,打的打,骂的骂,都同他一个人讨还。仲芳恐怕将他攒殴死了,反不稳便,就分开众人喊道:“现已赃贼齐获,理应由我们船主送官究治,请你们诸位万不可动手!至于各人失去的对象,既已抓住人,让我们问他要还便了!”其时那人也知道要命了,尽着跪在地下向仲芳磕头。我便插上去说道:“你拿的他们诸位先生的东西,到底藏在何处?快说出来还人家,免得自己吃苦。尽管耍脑袋做甚么呢?”先他还不肯说,后来被仲芳要叫水手来把他扯了桅竿,他才说出在舱面上架着的那只划子船里面收着呢!众人听了,又要拥到舱面上去,被仲芳急忙的叫人挡住,说:“上面是外国人住的大菜间,万不可以乱上去。如果他的话是真的,我们派了人去取来便了!”众人听见外国人三个家,也就立住脚不动。
我同仲芳一面约住众人,一面就跑到舱面上去,在那左右两只舢板里一看,我几乎唿喇笑将出来,又怕仲芳怪我幸灾乐祸,只得敢忙的忍将过去。看官们,你想我要笑的是甚么事?原来那两旁吊着舢板里面,比人家开的京货铺子还强,凡行李中应有之物,无一不有。我当下就同仲芳商议不可叫人胡乱取去,不如先搬到账房里,叫他们失物的人报了花名来认领,才不致舛误呢!仲芳亦深以为是。
其时船主听见下面喧闹,正跑出来向仲芳招手,咕噜咕噜说了好一会。仲芳先时还答应他两句,末后脸上很露出不好看的样子。那句“也斯”,直等在鼻子里哼了一哼,便一迳的同我走将下来。我忙向他是说的甚么话?仲芳怒道:“他直头是放的外国屁!”我笑道:“中国人放的屁,我都听见过,就是我自家也放过的,但那外国人虽说遇见过几次,总没有凑巧碰见他放屁的时刻。仲芳,不是我做表弟的同你闹句戏言,到底你足下现在吃了外国饭,究竟比我们见识多呢!”仲芳道:“我今天被这件混账事倒气昏了,你还要来同我闹笑话呢!他先说扒手是得罪不得的,叫我到了码头,就假说送官,将他好好的护送上岸,免得同他们小人种仇,明天酿出放火的乱子来。后来又忽然的说了一句:『如今你们中国二十世纪上明抢暗夺,是下流社会的普通性质,所以搭客就是扒手,扒手就是搭客。好在是他们自家人葬送自家人。』知照我不必拿着合船人的身家性命,同着股东的生意财产去多管他们的闲事。小雅,你想他这句话还有一丝儿文明气象么?不是放的屁是甚么呢?”我笑道:“他们外国人本来就见我们同胞瞧不起,你不知道一向广东出洋的工人,他们喊做『猪仔』,这不是把我们中国人当作畜类看待的一桩大凭据么?”仲芳道:“话虽如此说,究竟想起来不能尽怪人家瞧不起。我们从来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人必自侮而后侮而后人侮之。谁叫我们中国四百兆堂堂的黄帝子孙,终日酣歌嬉舞,不知振作呢?”
我敬听之下,不胜佩服,就随同他下了账房,将诸人失物分拨已定,那只船早已驶过通州有半个钟次了。我才猛然想起,适才出来看火的辰光,竟忘却舱门上锁,当下着实的吓了一跳,不觉一颗心就勃勃的按捺不住,便不暇知照仲芳,就一迳跑回去一看,尚喜大致并未损失,我心中又是一喜。及至细细的检查,方知牀上一只枕头箱子,业已不知去向了。幸而其中并无长物,只有几本臭墨卷,是久经置高阁的,不过做个读书的幌子罢了!还有各处的日记,是留着将来预备做小说资料用的,这两件都不是我甚么心疼的东西。但是另有两张照片,一张是素兰拍了送我的,其它的那一张,就是我在北京避难的那日得来的,现在这张照片的女子已在上海唱髦儿戏多日了,虽说不是甚么宝货,然而丢掉了心中总未免可惜。所喜庚子那年,托人在顺直赈捐局报捐的一张广东试用通判的产部执照,不曾收在里面,要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