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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观
避月阁不解老蔡是件甚么典故,揪着晋甫的胡子要他讲。晋甫一时护痛,不觉那胡子就着避月阁的手低下头去,两只手要想同避月阁橕拒,却又不便用武,只得伸开十个手指头,在空中乱划乱摆。云卿对避月阁笑道:“月先生,你们钱大人已将老蔡的真形图现身说法的演出来与你看了,你怎么不懂,还要同他闹甚么?”避月阁终是做妓女的人,心性灵敏,再朝晋甫一看,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慌忙松了手,拿着小手巾儿,替他将胡子理顺,又坐在他身旁,替他装水烟。
其时他们只顾好笑,我却观人于微,暗暗佩服避月阁颇得妓中三昧。即是偶尔大家闹了玩,亦存个操纵的手段。猛然想起从前秦淮女史素兰同我初次在一起要好的那日,对我讲说,是嫖客们只知一味的舞扇歌衫,浪寻快乐,哪知道一个能色艺俱佳,式式如人意的妓女,也不知死挨了多少皮鞭,偷流了多少眼泪,才能有宛转随人的程度。及至台面上应酬,哪一句话不是从心窝里抽过,哪一件事不是由人情里练来!这几句话我当时听了,也不过是句淡话。今日看起来,实在是句阅历语。因此及彼,不由的又想起小安子关照我得闲到他屋里去,说是素妹妹有话交代他同我讲。在金陵时,不知怎样就忘绝了。我想素兰知道,又要埋怨我无情呢!
我正在那里一人思想旧雨,不觉伺候酒席的人已将棹椅调开,云卿便走来送酒。房里的娘姨早送上一副笔观,一搭局条,一搭请客票,安放在棹上。我忙向众人道:“诸君今日盛馔,如系为我而设,请破除旧例,一律不要叫局,好让彼此畅谈衷曲;再者,台面上既有了我们月翁在坐,也不至寂寞了,又何必各人拿着钱,叫他们来演习几句先帝爷、老薛保哩!”云卿首先应允,众人见主人已肯,也就乐得大家省却这一款无益的浪费。于是各人归坐。我又拉避月阁叫他一同坐下吃酒。他再三的不肯,后来大家一气同春的要破这个例子,他才告罪,斜坐在晋甫旁边,勉强举箸。
葆生道:“我们今天索性实行花酒革命,凡一应旧例,如豁拳唱戏等类,扫数改掉。”晋甫道:“喝哑酒也觉得无味,我们不如想了时新的酒令出来如何?众人拍手道:“好好!就公举避月阁做令官,派晋甫议一张新酒令的程序单,以便公共遵守。”当时晋甫便取过那预备写局票的笔砚来,伸纸磨墨,顷刻而就。众人立起来,看见上面先写了各人姓名同外号坐位,是:一座王小雅(热心),二座范毅?(吏隐),三座钱晋甫(花蠹),四座李春台(蝶魂),五座李云卿(呆公),六座李葆生(鸿),七座避月阁(花寓),以上共是七位。下面又开了新酒令的宗旨,是:滑稽、电鉴、捷才、猾吏、时事、飞觞、误会,也是七式体裁。用七根牙筹写在上面,插入一个小花瓶里,放在台面中间,以便临时掣验。那单上又注明:“先由令官起,掷骰成彩后,说韵语二句。再照本人掣得之签上所开宗旨,各说短篇故事一段,要与题旨不相反对者为及格,不能者罚依金谷酒数。”正是:
酒政已颁新命令,
花丛莫唱旧时歌。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再叙。
第八回 翻新令妙语出红妆 叹歧途热心遭白眼
各人将酒令规则看了,交与避月阁花寓。花寓接着道:“我们行令是件雅事,须全体用别号才别致呢!”又寻了两粒牙骰,安放一面西洋磁盆内,声明以天地人我长大侯小侯定各人先后之次序,众人都应允。花寓便由三座旁位移到第七座上坐定,伺候酒席的人,上前将各人门杯斟满。
花寓刚要拿起骰子来掷,忽然拿小手巾掩着口笑道:“我有点不过意,弄错了却不要又来嬲人罚酒?”晋甫道:“有我呢!你请放心。春秋之义,罪不加于尊,人既是令官,我可以引例免罚的。”云卿笑道“这是曹操的话。花寓你要留心,不要头被人割去,做行法品。”花寓笑了一笑,便拿起骰子轻轻一掷,众人向盆里看时,可巧是两粒全么,花寓道:“双么号地牌,两点梅花带雪开。”二座是吏隐,制签又是猾吏。云卿笑道:“你办刑名,这猾吏正是你的属下,不可不知。”毅?也不来同云卿答话,想了一想,说道:“有个人在吏部里候补,一日,文选司出了缺,该他去顶补,本部承行书吏来同他道喜,就问他要使费钱。他仗着自己班子老,尚书又同他知己,就不去理会他。不意明日旨意下来,这个缺竟补了别人。他意谓偶尔更动,决不会常有的,下次再出缺却是跑不去的了。过了数月,那武选司又出了缺,前日承行的部书,又照旧来替他道喜。这一次要的使费,比前番更多。他一味的有所恃而不恐,居然一文不与。那部书临行时自言自误的道:『莫后悔!莫后悔!』谁知尚书开上去请补的单子,到了揭晓,仍然是被别人补了去。他到此时才有点儿害怕,连那位尚书也是莫明其故,不解其中是个甚么弊病。再者单子是自己亲开亲送,难不成部书有左右皇上予夺大权的伎俩不成?不多时,部里又出了一个缺,那位司员也不敢再去同他碰钉子。就是本部的尚书,也亟欲打破疑团,研究其是何主动力。于是堂属二人约好了,在私宅里将那部书寻了来,就请教他两次更换的原因是何神手,如说出来果具特别的奥妙,除不究先前二次,此番定当如愿以偿。尚书也对他说,只要明白其中的道理,决不一究。那书办起先还不肯说,后来见本部的总宪这样赏体面,不过意再不说了,笑道:『此中并无十分运动,向例请补各缺,都是开正副两名,进呈御定。那第一个正名是应补的;第二个副名是预备皇上更换的。然而皇上都是圈正名居多,只要串通南书房的太监,预先藏一个小红纸耳签在指甲缝内,候尚书送单上去进呈转递的时候,轻轻的将耳签黏在正名旁边,皇上见了那签上的字,自然会圈出第二个来,及单子发出,必定仍从他们手里经过,再将耳签揭去。如此人不知鬼不觉,而中伤之目的达矣!问他那耳签上到底是几个甚么字?他道:『哪须用着多少字!只消病未到三字足矣!』”
毅□说完了令,饮了一口门杯,接过骰子一掷,却是一粒么一粒二,花寓说道:“一二姘一么,樱唇一点颜色娇。是个小猴牌,该翼鸿说。”便将签瓶送到他面前,葆生随手抽出,正是误会体,便接口道:“从前安徽省六安州有个人,捐了一名知县,到省去见制台。制台一时正没有甚么话同他谈,无意中问道:『闻得贵县六安专产马猴,究竟有多大?』那知县回道:『禀大人,大的有大人大。』后来又自知误会,因改口道:『小的有卑职大。』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赞道:“这才算得纯用本地风光呢!”葆生便饮了门杯,一连掷了数掷,那两粒骰子在盆内滚了半晌,方才成色,众人忙向盆中一看,是黑漆似的一对六,可巧是个天牌,令官唱道:“二六是天牌,春回大地来,此次该首座了!”我就不等他们将签瓶送到我面前,立起身抽出一看,见签上注着滑稽二字。我道:“这个难题目,这番要难倒我了!”
众人催我快说,我沉吟一会说道:“先时花寓说金钱豹,我就说个金钱豹罢!有一个水牛要同金钱豹去认本家,就请了虎大哥去先容。老虎道:『你须要变一变形式,方可去得。』遂取了几千铜钱,编在那水牛毛上,虎大哥陪了他同去,各洞豹王都远来相接。不意未过数日,那牛身的钱渐渐落去,一起金钱豹就驱逐他出洞。水牛不觉发怒道:『今番逐我,不会前日莫要迎我,何前恭而后倨也?』那一起金钱豹笑道:『我把你这个胡涂畜生!前日不过因虎老大介绍,说你有几个钱,所以暂时同你认本家;如今你已成一文不有的人了,谁还要来恭敬你,同你认本家呢?』』大家听了,都笑的了不得。
我正要饮口酒交令,不意花寓对我说:“滑稽是连二,还要费心说一个。”我接过签一看,见那滑稽二字下面,又注着“续一篇,不愿者罚”一行小字。我说道:“这个不知道是哪位拿我取笑的,我前时并未见有这么一行字。”花寓道:“不须多说,再说便是不愿,令官就要执法从事了。”我不觉伸舌道:“果然酒令严如军令,还未受过孙武子军事教育,倒已有了监军的资格了。”花寓笑道:“你请快些儿说罢,下面尚有四个人未应令呢!”我道:“我说只管说,可先告个罪,我们席上人有花翎的不要多心。”云卿道:“只有花蠹有,他也不是善于见怪的人,你尽管说不妨,有我做主哩!”我道:“有一个兔子,那日同着狐狸偷游街市,遇着一位带红顶花翎的人,那兔子便吓得了不得,悄悄的问狐狸:『这是个甚么妖怪成的精?』狐狸笑道:『到底你们是多见树木少见人的小畜生,那头上戴的叫做红顶子,后面拖着像一条尾巴的便叫花翎。这花翎却又以多为贵,在那根上分出一眼两眼,最多还有三眼的哩!这都是人皇赏功臣的名器,有了他便是大人先生,不得他就是小的后辈,是两件不容易得的东西。』那兔子听了羡慕不已。一日,遇见打猎的一伙人,一弹弓刚将那兔了脑壳打破,流出血来。内中又有一个人放了一枝雕翎箭,不偏不正,射中那兔子的屁窍。兔子也不怕疼痛,夹着这枝箭跑回洞府,对那狐狸道:“『你还不来迎接我?我拼着性命流血,骗了一颗大红顶子来了,后来又被我骗来一枝花翎到后,就是有一件不好,我这个屁股着实痛的利害。』那狐狸端详了半日,说道:『你不过是枝花翎罢了,还不是双眼三眼呢!』兔子听了这句,不觉发急道:『再要多两眼,我一个屁股不够换。』同席的人听了,又都大笑起来。我便照例掷了骰子,却是个我牌,花寓道:“我牌却似初三月,移向天边化赤龙,该到四座蝶魂掣签。”
及至抽出来一看,是“时事”两个字,他问道:“我本人的事可算得么?”花寓道:“这才真正时事呢!但说无妨。”李春台道:“我前日在南京的时候,城北妙相庵里有个大和尚,想到上海去卖戒烟丸,他就与我商量,想请我替他做一篇功效歌。我问他这药叫做甚么名字?他说他们倚佛穿衣,赖佛吃饭,没有一事不靠着佛,如今就起个商标,唤作西天佛乳罢!但那文辞,又要高雅,更要寓惩劝及招徕生意的意思。我便代他做道:『呵呵呵戒之哉,西天佛乳发明来,自富自强,谁新了文明世界?这佛乳么哥,这佛乳么芬芳味在梅花外。呵呵呵戒之哉,大家立志,大家立志,快点戒,比不得吗啡烟质,浪骗钱财。』当时做好了,又替他格外恭维,左边写了『如有吗啡以及烟质』八字,右边又写『死人失火天诛地灭』八字。谁知那和尚看毕,欲语不语,若有不满意的样子。我说:『彼此至好,有甚么话尽可商议更改。』他道:『别处都不要紧,就是这“天诛地灭”一句,请你去掉了。我老实对你说,如今世上卖戒烟药的,越灵越有吗啡烟土。我们出家人和菩萨在一起住,是最容易犯咒的,那死人一层,我却不怕,我既出家,家中无人可死,就死了也不与我相干。至于失火一层,我更不妨先保险后开店。但是这“天诛地灭』四个字,是说到僧人本身了,千万改掉了,不要财没有发到手,倒先犯了咒,不是顽子的!』”春台说毕,饮了酒,拿过骰盆掷了好一会,他是近视,急切看不出甚么点子来,花寓眼快,喊道:“有了,不用再掷了!”我一看那盆内端端正正是两粒全红,花寓道:“双四是人牌,位分天地人三才,三座轮到花蠹。”
晋甫正躺在炕上抽鸦片烟,听了此话,忙走来归座,抽出牙签一看,见上面写着“龜鉴”。晋甫道:“秽气!秽气!怎么轮到我,就会遇见曳尾公?”花寓听了笑道:“钱大人,你爱嫖,多年嫖客变成龜,你自然要遇见他!”云卿笑道:“花蠹认清了题目的宗旨,不但龜,还要替龜照镜子呢!”花寓道:“快点儿替钱大人预备了便壶。”我问他是个甚么意思?他抿着嘴笑,不答应我。葆生笑着对我道:“小翁,你没有读过《本草》,你不知道这个典故。”我被他一句话提醒了,想起取龜尿要用镜子照的话。我正含了一口酒,几乎要喷射出来,赶忙借着出席寻水烟筒遮掩过去。
晋甫手里拿着一方小牙篦,梳着胡子说道:“我听见有个嫖客带着万金,在一个名妓家里嫖光了,但他那二人虽是金尽牀头,然而情丝未断,名妓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名妓。不得已降格相从,做了一名男班子,他们绰号叫做『打老粗』,以图久聚。谁知未过几日,那名妓又接着一位恩客,十分要好。前首的客人看在眼里,已经有点吃醋,然而屈于无钱,又要寄他篱下,不敢发作。有一日晚宴,座中只有名妓的母亲同著名妓、嫖客三人,他们一时高兴,要行个酒令,那名妓的母亲便欣然应允,头一个说道:『春满屠苏把酒筛。』名妓道:『侬家恩义人人爱。』那嫖客听了,把桌面用手一拍,大声说道:『我万两黄金都不惜。』只有三句。新嫖客忽见旧嫖客充着打老粗立在一边,就向他问道:『看你像貌倒也清秀,可会续一句酒令否?』那旧嫖客听了回道:『怎么不会?』随即伸出两个指头笑道:『来年一对打老粗。』”
晋甫完了令,拖过骰贫盆一掷,正是两个三点,花寓笑道:“这回是李大少爷了。”便想了一想,说道:“我牌六点巧相连,小三元接大三元。”众人齐声道:“花寓好一个小三元接大三元,各贺一杯!”云卿便照例拿过签瓶,见那瓶内只余了两支牙签,他一面摇着瓶子,口中说道:“伏羲、文王、周公、孔子,这两支中拣我肚里有的发一支,千万保佑我莫要交白卷。”我笑道:“岂有大小三元的人会交白卷的道理?』云卿道:“不相干,我前年点进士的那一科,一位同年就是交白卷中的举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