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得道


再说那蛇被嵌在两山之中,一时倒有些动弹不得,急得拼足气力,乱蹦乱跳,把两面的山,山上的石,石边的树,都震撼得岌岌动摇。这么一座大山,万一被它冲下来时,那下面的采和,不死于蛇,也不免死于山石之下。但他却不管这些,以为蛇身一时不能出来,只要赶得快捷,或者还能脱险。更好在蛇身被两山夹住,转弯抹角地在当中,心急意愤,拼命的左右乱撞,两只乌珠益发张得大大的,光焰也比先时厉害得多。采和哪里还有工夫去看他这身子,只想趁此机会能够逃出难关,便是如天之幸,也就是成仙之兆。于是再振精神,重鼓勇气,先向蛇身端详了一会,却不便回头去瞧那蛇睛,恐一见那种凶恶的气象,不免又要胆寒之故。量度了一番,觉得蛇身虽粗,若能用力跳过,却省了许多手脚。否则只可另找别的路子,绕过蛇头所在之地,方是出路。约略估算,至少也须多走三五里,而且蛇睛极亮,经不得它打倒山坡,辗转身躯,再一追赶,那时更未必有这等难得的机会。仔细思量,除了冒险一跳之外,简直没有别法。孩子家思路单纯,更无多大转念,计划一定,略不迟疑,马上搂起道袍,闭住双目,向着前路,用尽平生气力只一跳,可可地跳在一部分蛇腹的上面。蛇身本滑,站不住脚,就把他滑了一跤,刚正跌在那边路上,那蛇受此一碰,似乎也有些觉得,忽从头部发出嗡嗡的几声。那种腥恶之气,端的叫人难受。在先,虽然也有这等气味,因采和急于逃难,正在性命出入之际,自然闻不出什么恶味。此时身已脱险,心志稍定,而腥气转盛,如何受得了呢?只觉一个恶心,哇的一声,吐出许多食物,顿时身子发软,神志昏迷,不但勇气全无,就是要多走一步,也是办不到了。只是昏昏沉沉的躺在蛇腹旁边,不省人事。那蛇却又瞧见了它的点心还在身边,努力向上一跃,才把一个身子,从两山缝中跳了出来;又把一个尾巴,随同整个身体,从西边甩到东南面。所经之处,大风猝起,吼声如雷。多少参天的古木,都被它挨倒冲折,生命难保。这都不必管他,单说刚才脱险的采和,小小的身躯,在巨蛇两大赤睛监视之下,同时垂下两点涎沫,凑巧吐在低洼之地,立刻变成一个小小的湖泊。而昏沉不醒的采和,刚正浸在泊中,浑身为之湿透。那股腥味,愈非方才嗡嗡之气所能比拟。谁知气味大猛,好似含有刺激性质一般,从新又把垂死的采和,从鬼门关上赶将回来。开眼一望,已知巨蛇不舍,苦苦追赶的情形。可总不晓这一洼滑腻冰冷的水,一下子从何处淌来。思索一会儿,胆碎力乏,自觉万难起动,而巨蛇的血盆大口,已慢慢移向他的身上。转瞬之间,就要应了做它肚子中蛔虫的预言。不觉喟然慨叹了一声,口呼师尊、月妹:总盼修道有成,再得亲聆教训。哪知未到王屋,先丧生命,倒枉负了师尊和月英期望的雅意了。看看蛇口一开一合的,渐渐近身,便睁着两只小眼睛儿,向他点点头,说道:"好大家伙,我是早打算送你做点心哩。自恨生得太小,未必饱得你那尊肚,太对不起了。"一语未了,蛇口已在他头上,一条血红的舌头,伸得有三尺多长,先来吮采和的嫩面庞儿,同时又滴下几点垂涎。采和望去,宛如两道瀑布从山上泻下。原有低地,不能相容,竟向平地溢出。可怜采和一个身子,竟完完全全溺在水中。此时天色深黑,万籁寂寥。除了采和与巨蛇之外,竟没有稍大的生物。除了两粒蛇睛之外,也竟无有第二种光亮。加以风声怒号,水声呜咽,一种苍凉景象,宛如垂怜此纯洁无辜的童子无端葬身蛇腹一般。至于采和本人,一见蛇舌下舔,已近面庞,但觉魂胆全消,知觉又失,倒也不感什么悲苦。看官们都是恻隐君子,试替采和闭目一想当时情形,只怕也要废书三叹,洒一掬伤心之泪咧。但是,作书人奉劝列位,尽管洒泪,尽管三叹四叹、大叹特叹,都没有什么关系,可千万不能废书。岂不闻古人有绝处得生、逢凶化吉的两句话么?这采和的处境虽然险到极处,要知有些地方,都是作书人特弄狡狯,故意用这险笔,替列公们醒醒磕睡犯。其实他既是八仙之一,又有神仙护庇,哪有这么容易死的道理。不信,请把已废的书赶快捡起来,重新读下去。这采和正在临命之顷,忽听得半空中大喝一声:"毒蟒不得无礼!速送采和过去,到前村土地庙内。将功折罪。"一语未完,那蛇又是嗡的应了一声。一声未毕,已把三尺来长的舌头收入血盆大口之中。猛然把身子一缩,本来弯弯曲曲的,此际便成为直线。采和已知必是哪位神仙前来保护,心中一喜,神智又清,却又听得空中说道:"采和专心向道,有志有量,可嘉可爱,宜即骑在蟒身上,它必送你前去村坊之中,不用犹疑。"说罢寂然。采和但闻说话之声,却始终不见有神仙影子,只得望空额手,虔诚致谢。低下头,见那蟒已伏在地上,宛如等他坐骑一般,形状十分驯顺。采和也不怕它了,真个腾身而上,捧住蛇身。但觉冰冷难当,油滑太甚,总觉不大舒适。正在疑念之时,那蟒已沿途游去,其疾如矢,而稳过于舟,经过许多蔓草之地,耳中只闻萧萧飒飒之声。哪消片刻时间,蟒已停步不进。抬起头朝采和点点。采和向前一望,原来已到了神仙指示的土地庙了。慌忙爬下蟒身,朝它作了一个长揖,笑抚其体,说道:"道友,多亏你送我过来,可惜你的身子太冷。将来我若有了好处,一定做件棉袍送你。"说罢,看那蟒时,又点点头,却向来路倒游而去。意思之中,大概是自惭粗笨之身,倘一转身,又要伤残多少生灵,并且恐怕吓着采和。采和望它去得远了,看看天色已是黎明,身子疲乏得不可名状,随即走到庙前,轻轻叩门。好一会儿,忽然山门半开,里面走出一位千娇百媚倾城倾国的绝世美人儿来。采和一见,不觉呆了。来知采和因甚发呆,可是贪这美人颜色?且看下回分解。


第63回

土地庙畅谈玄理温柔乡引诱道童

却说采和于极困难危险之中得仙人救应,反叫大蟒送他到土地庙内。其时天已黎明,采和只觉又困又饥,疲不可支,忙去叩那土地庙的山门。哪知开门迎接的,乃是一个容华绝世,丰韵天成的妙龄美女。采和出自意外,不觉呆了一呆,忙即举手为礼,动问姑娘可是常住庙中,贫道因贪赶路,途中遇着意外,幸得上仙保佑,脱险至此,欲在贵处暂歇游踪,香资照奉,不知姑娘可能允许。那姑娘见他那种狼狈的样子,心中似乎怪可怜的,忙含笑说道:"出家人到处为家,何况是庙宇地方,焉有不能寄居之理?虽今庵主不在,但我和他是俗亲;也可作得主意。道长不必客气,请进里面奉茶。"采和才放了心,道了谢,跟那女子进门。里面有间小小客堂,那姑娘请他坐下,唤道姑泡上好茶。又说道:"道长远来,大概很饥饿了。此间荒僻,无可奉敬,只有我俗家自做的面条儿,道长可能用些?"采和肚中正在雷鸣,羞于启口的当儿,得此一言,不期心花大开,慌忙起立道谢。姑娘含笑,命道姑速去下两碗面来。道姑应命而去,不多时,捧来两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素面。采和肚中的蛔虫闻得面香,越发大闹起来,再也不及客气,赶紧接过一碗,说声请,举筷儿就吃。姑娘见他饿得如此,真是又叹又笑,忙说:"此地没有外人,道长大可请便,不用客气。"说着,自己也坐在下首,陪他同吃,一面问采和的来踪去迹。采和一一回答。

姑娘一面听,一面很觉有些诧异的样子。等他吃完了面,方才笑说:"道长不要怪我胡说。似道长这等门第人家的子弟,又正在青春之时,怎么不思读书上进,为官作宰,享些人世繁华之福,却要如此遁迹世外,出生入死,受苦茹辛。难道世上真有什么仙人么?仙人真个可以随便修成么?"采和不等她说完,笑而对道:"原来姑娘虽在庙中,却并不怎样信道,所以说的全是外行话儿。从来说神仙原是凡人做,焉有奋志求道,而不能成仙之理?至于说世上有无神仙,这话在别人或者还要半信半疑,贫道却已一百二十分的信为必有。这也不是据理而言,委实贫道眼见神仙圣迹,已不止一二次了。不说别人,单说贫道自己的师尊,便是一位上界的真仙;还有昨儿晚上在空中指斥大蟒,救护贫道的,当然也是一位仙人。要是不然,怎有那种法力?可使如此凶悍蠢笨的畜生,俯首听命呢?"说到这里,又回溯前情,把以前经过的许多异事,约略地告诉那姑娘。末了,又很恳切切地说道:"不瞒姑娘说,贫道幼年也是一个世情绝深,道心毫无的人。彼时心中,也何尝不想为官作宰,发财发福,享受几十年人世的风光幸运。比及几次遭变,渐觉人生世上,无论如何富贵,怎样光荣,总之都如过眼的烟云,一转眼儿,什么都没有了。同时因得了仙师的指点,道友的规劝,始知世上真有仙人。而仙人又确乎都是凡人修炼而成的。既然如此,我就大澈大悟,觉得霎时风光,万万不抵无穷福命。若因短时的荣利,失却永久的幸福,未免犯不上算。因此决心抛弃一切,遵从师命,愿吃一世苦楚,务要求得神仙大道。大道得成,神仙可致,那是最好的了。万一中途遭逢危险,竟致身死他乡,或葬身于兽类之腹,总之不过是一个死字。同是一死,富贵至王侯卿相,贫贱至舆台走卒,又有什么分别呢?再换句话说,寿终正寝,与葬身兽腹,也是一样的。长瞑不视,自世俗之见或者看得寿长寿短,好似十分重大的一件事情,自天地同寿万劫不磨的神仙看来,活到百年,与死于襁褓,还不同是这么一回事儿?并无十分长短之别么。贫道自从看透了这层关系,不但对于向日希望的富贵视同浮云之过眼,就是寿限的长短,死状的吉凶,也都全不放在心上。总之,一意专心,向着大道的路上走。走得通与走不通,横竖都属命中注定,非人力可能挽回,那又何必介于怀抱呢?所以姑娘才问我有无神仙,和凡人究竟能否成仙?这两句话,不但我敢断定世上必有神仙,而且必是凡人修成。更谈得切实一些,就算无有神仙,未必可待,凡人能否修仙,未必确有把握,而我的心中,却完全不管这些。更不但不管,简直连想都不去想它就是了。再则,也不必专是我一人如此。贫道愚见,以为凡是修仙之人,都要有此种坚决的意志,和宏伟的毅力,才真有成仙之望。若是今天出家,明儿就想得道;道还未得,马上又想到成仙之后,如何如何快活,恨不得立刻就能腾云驾雾,飞去飞来,长生不老,万劫长存。那等意态,与俗人指望升官发财,又有何等分别?这等人,便请他不必自讨苦吃,横竖是无所成就的,何必白受一番艰危辛苦咧。"

姑娘听了,忽然抬起头,朝采和望了一眼,面上也似乎露出一副愉快欢慰的情形来,但却仍旧淡淡的一笑,说道:"依奴看来,人生一世,短便短,也正为了太短,合该赶紧图些眼前的快乐,别等无常到来,要快乐也来不及了。至于修仙的话,究竟太荒唐了,只可以哄哄那批笨汉;稍微聪明些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道长不信,只看古往今来多少圣贤豪杰,绝世聪明之士,他们难道不喜欢长生不老,永为世外逍遥的人?为什么不听见他们修仙学道,却一个个致身君国,做那君明臣良、国泰民安的事业呢。难道他们都是呆子,不晓得凡人可以成仙么?"采和正色道:"姑娘此言差矣。世上本有三教:一是儒,二是释,三是道。儒教已大盛于中土。释教方发轫于西方。只有我们道教,起源在开辟以前,虽然不如儒、释两家之盛,而历史的久远,却超过它们。姑娘才说圣贤豪杰为什么不去修仙,这话看似有理,其实并未深知各教源流宗派和内容宗旨。要知三教之道虽殊,而所以利民福国则一。即如我辈,现方出家,去成道之期太远。但欲修成大道,一面固须本身修持之功;一面还得广立阴功,普结善缘。要把心田的基础,打得十分坚实,始能逐步进功,渐臻妙道。阴功愈多,善缘越广,即其所成就也越大。此等方法和步骤,试问同与儒、释两道,有何分别?再从两家说来,它们也各自有修道功夫,情状虽殊,其理则一。即它们的结果,也自有乐在。姑娘,你莫认作圣贤寿命,不过和常人一样。须知人的身体,也和器具一般。圣人庸人同是一器,不见得圣贤的器具,可比常人坚固一些;自然寿数和平常相仿,不能特别长久。但圣贤的灵魂,却也和神仙一般,千秋常在,万劫不磨。正似我辈修道之人,虽然间有肉体飞升者,大多数还是丢撇躯壳,只把灵魂上升,是一样的道理哪。姑娘是大智慧人,可知三教鼎立,殊途同路的话么?儒家既自有了它们的路子,自然不用再做我辈的功夫。犹之我辈自有功课,不必效法两家也。"姑娘哑然大笑道:"可又来了,既说修仙之外,别有长生之道,何苦定要出家。"采和见说,不觉一呆,忽然醒悟过来,也笑道:"既是修道可以成仙,又何必改走儒、释之途?况三教修持,总贵专一有恒。若如姑娘尊论,于已经出家之人,还可回转家门,重做人世事业。休说道家所断断不许,又岂它教所能容许收纳么?"采和说到这里,已觉心中有些不大耐烦再和这女子缠绕。偏那女子绝不原谅,老是和他纠缠。采和又是好笑,又有些生气,看窗外红日高悬,晓风入户。自己虽然进了食物,精神增壮,不曾感觉疲乏,但为离开这女子起见,忙说:"姑娘才允贫道暂时借寓,贫道因一夜辛苦,此时竟然支持不得,还乞即赐方便,略得安息,庶不误贫道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