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倾谈

  只剩一老母,与大嫂轮流供养。嫂有二子读书,岁底散馆之时,尚欠修金两元。先生催得甚紧,嫂徨无计,向王其勉曰:“求二叔借银二元,交与先生清数。”其勉曰:“要银未尝话有,但系明年正月即交回,我方能做得。”嫂曰:“我到春来麦熟,自己唔食,都清还于你。”话完,不觉暗泪滴下。其勉曰:“你勿怪我。数还数,路还路,亚叔还亚叔,大嫂还大嫂。你莫话我唔好,我唔借过你,重有得过你。”苦嫂拭泪曰:“我唔系话亚叔唔好,总之,怨自己家穷耳。”
  太无情义太无良,嫂侄艰难实惨伤。
  不念一毫孤苦事,只知自己顾私囊。
  一夕,由铺归家,回至村外社坛,坛上先有一人在坐,日近三更,松阴月影,凉气风生。其勉以行得仓忙,身中出汗,不免登坛息步,一爽襟怀。与在坐者,略相称问。初未识为谁人,近细看之,乃胞兄其敏也。其勉知为鬼,大惊,但念兄弟至亲,不须回避。神魂稍定,问兄在此何为?兄曰:“心中烦闷,并不能睡,故在此贪凉耳。”问弟近来生理好否?其勉曰:“并无好处,不过平平而已。”兄勃然大怒曰:“细佬点样谓之乎。你忘兄之恩而不顾其侄,不怜嫂之寡,而薄待其亲,世事至此不平甚矣。我最恼不平人,等你好久,今毒打你一场,而泄此不平之气也。”话完,即挥拳乱殴。
  妻儿愁苦哭声频,有弟同胞不作亲。
  虽在九泉难闭目,奋将拳打负心人。
  其勉伏地叩头曰:“亚哥,唔好打咯,打咁多好咯,我怕你咯,我知错咯,亚哥。”其兄曰:“打死你,打死你。”忽来得一个白须公,手扶拐杖,行埋劝曰:“唔好打,唔好打,打乜样呀。手足之情岂可自相残害么!”即将拐杖拦住其兄。其兄曰:“个的手足,实在都唔系人。我能顾佢,佢不能顾我,讲甚么手足呀!我不是打细佬,打负心人耳。”白须公曰:“你细佬之事,我尽知之。佢前世修过善功,今世应有福享。总系今生变性,刻薄无情。灶君上奏于天,玉帝命飞天大神查访的确,福根削去,灾祸临头。有人代你苦打于他,无用你咁,恼气也。
  你有你好处,你虽贫困,有好儿孙。不信我言,试看后来光景。
  ”
  前生修福今生受,得福而今又作殃。
  有等贫难修善果,将来发达有贤即。
  其兄由是放手,其勉起来不见了白须公矣。其兄忿忿下坛而去,其勉发脚走归,睡到床中,神昏气短。妻问:“因乜事干?如此慌忙。”其勉曰:“我遇着鬼,被鬼打我。”妻惊曰:“乜样鬼呀?你遇个的系大头鬼?长舌鬼?抑或吊颈鬼?跳水鬼?男鬼?女鬼?竹篙鬼!瘟尸鬼呢?”其勉曰:“俱不是也。
  系亚哥鬼。”妻曰:“鬼做亚哥,唔通你就怕佢么?”其勉曰:“此鬼非他,就系你伯爷作怪。”妻曰:“伯爷明可恶,查出佢年庚八字,请喃魔先生大锣大鼓驶的符法,收佢人禁罂。”
  其勉曰:“你勿高声,白骨无情。佢听知,连你都作怪。”妻曰:“我有名叫作恶婆,驶乜怕佢呀!你大嫂我都唔让佢一分,都要治佢。生者不怕,要怕死者么!”
  弧儿寡妇总之难,仰面求人几个弯。
  为叔不来相照顾,婶娘又是恃凶蛮。
  其勉受吓,病了一月。然后回铺,不满半月之久,又遇闪山风一案,破去家财大半。归家又病一年,其子亚勤变性,赌荡花消,闭埋个间铺。王其勉一贫如洗矣。
  兄之二子,长大发财,遵循守慎,孝义可称。其勉倚赖两侄,养老终身。亚勤无所归着。
  哥哥儿子正当兴,弟叹人财两不成。
  天恼无情怜有义,到头好丑自分明。
  九魔托世
  浙江湖州归安县,有一个财主,叫做王柱伟,先父遗下家财十万。十八岁娶妻徐氏,至三十二岁共生九个仔。可谓丁财两盛,衣禄丰盈。半世未曾做一好事。时值大饥荒,饿死人无数。徐氏谓夫曰:“我家钱财足用,何忧子女饥寒。现当凶年,人多饿死,安能见死不救,坐观满眼凄凉?我欲将银数千,买米赈济,未晓丈夫之意,以为好否?”
  欲与夫君细酌斟,济饥救死发真心。
  妇人有此慈悲念,即是尼陀观世音。
  柱伟曰:“贤妻所言甚是道理。我闻古人为善,福荫儿孙,况自己可以做得来,亦是代天行道。”于是搭两个大施粥厂,男厂、女厂各列东西。初发手买米,约银六千,本欲赈济乡邻,谁料各处闻之,愈来愈众,仅半个月,米既成空。而一二百里之内,尚来不绝。携男带女,叫苦啼饥。老者扶杖而来,幼者手抱而到,纷纷似蚁逐,遂如云得饱一餐,愿行百拜。柱伟不觉善心勃发,慷慨豪雄,任意挥金,呼群助役,搬柴运水,奔走如雷。厂列星排,好似屯军散饱。如此者,赈至五月中旬之后,田禾将熟,人各归家。破费资财,共成七万,柱伟毫不挂意。且自喜为独出一时也。自行赈后,千里驰名,或出游行,见之者莫不指为大慈悲生菩萨。众谓窦燕山济人利物,五子登科。王柱伟做此阴功,定必九子连登开科发甲,柱伟夫妻暗喜。
  亦谓修善者得福。此后天官赐福,而且五福临门矣。
  仰首呼天天不闻,天公难救众人身。
  谁知遇着王财主,财主原来救得人。
  王柱伟自赈饥之后,其子或厨、或呕、或跌、或伤,不满两年之间,九个仔都死干净。人皆叹惜,话天眼无珠,亏负好人,无怪世间有的一毫不拔咯。亦有等说:“时岁饥荒,天意要将人饿死。王柱伟大施赈济,逐一救生。分明勾天与天作对。
  构父母都有罪,何况构天。”柱伟夫妻闭门日哭,哭得眼胞肿起,大过鸡木成肉(音在)。徐氏怨曰:“我估修善有报,谁料无功。早知赈济构天,我自一钱不出。今既家财大破,子又俱亡,何以为生?不如一死。”夫妻想寻短见。
  究竟其中委曲,死亦难明。闻人话话得仙来,方能知得因果。于是扫洁厅堂,焚香净几,烧符念咒,礼拜当空。来得一位观音大士,童子扶乩。此童素不识字,乱字挥洒如飞,写来明明白白。其文曰:“王柱伟唔怪得你伤心,唔怪得怒气。你知先父之夙世原因乎?”柱伟跪禀曰:“不知。”乩曰:“你父前生原尽孝悌,系做生理之人。有怜悯心,扶危救急,积成善果,今世应享丰财。无奈一转今生,忘却本来面目,贪财重利,刻薄成家。怨气上冲,天神震怒。分发九魔下降,托生你家。九魔者,天上之扫把星,人间之败家精也。你父所积者,好多产业,其实好多冤业。你所生者,望其为兴家肖子,其实俱是亡家贼子。将来长大,赌荡花消,奸淫邪盗,种种献丑,拈辱门风,以报你父一生阴谋暗算之罪。岂料你夫妻发念,大结善缘,动地惊天,救人数万。上帝将九魔收回,天上赐过五个好仔,另有两个文星降世,显你门庭,大享荣华,拭开人眼。
  你不须苦恼,且放心怀,因果原由一言剖白。”话完,大士回去矣。
  济饥只望大荣昌,岂料翻成一扫光。
  为祖不修殃后代,诸孙俱是大魔王。
  王柱伟闻言,方知明白。
  自后,夫妻相劝,尽解愁怀。不及八年,复生五子。长大读书,亦皆入学。第三仔所生两孙,长孙叫做王以衔,次孙叫做王以铻。教以读书,少年人学,及至考等,遇一个学院大人,叫做窦东皋,来湖州考道试。在明伦堂讲书,讲大学。首卷“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个一章书,讲得极有精义。当时数百秀才在此共听,亦作平常,惟王以衔两兄弟听到入心,以为至精至妙,胜过高头讲书解法百倍。
  二十余岁,两兄弟同科中举。上京会试,是年,系乾隆六十年乙卯科,又遇窦东皋做大总裁。会试头场,首题出“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这谓民之父母。”共三句。以衔两兄弟,作得极好,意义精微,文章中试官,合了窦东皋之意。
  开榜看来,王以铻中了第一名会元,王以衔中了第二名进土。
  当日听书在学宫,会元题目在其中。
  作来喜合宗师眼,方信文通运亦通。
  当时各举人有不能中得者,造起是非,话天下咁多大非凡不少,何以第一第二俱系佢两兄弟中呢?况文字意思与高头讲章微有不合,似不公道。各有浮言。
  当时和珅做好宰相,素与窦东皋不睦,时时想阴谋害他。
  刚遇会试,各众浮言,遂具本章奏之。皇上话:窦东皋今科会试所取第一第二名进士系同胞兄弟,文章不甚精工,此中必有徇情,应交礼部议处。皇上准其所奏。礼部议窦东皋罚俸降级,第一名会元赶逐归家,不准殿试。和珅有一个西宾,教其公子之先生也,亦中进土。去拜见和珅曰:“迟日殿试,未知作得好丑。如何惟望相公另眼相看。提高后手荐拔之恩,同于天地矣。”和珅曰:“翰林三及第。我与圣上做主意。但名字弥封,不知谁是先生之卷。此处难以着。方须用淡墨写卷,作为暗号。
  我自然有关照也。”既殿试后,和珅取卷本看,忽然执得一个淡墨卷,看过亦好文章,和珅喜曰:“此必西宾之卷也,我自有讲法。”遂对圣上曰:“此卷文章极好,可以中得状元,望我主准奏。”上曰:“文章虽佳,但嫌墨色太淡。”和珅曰:“正在墨淡能写得好字,方称老二,中但第一值得无疑。”上曰:“卿家话可中则中之而已。”遂取为榜首。剥开榜,唱名曰:“第一名状元系王以衔。”
  状元想中与西宾,淡墨为凭事有因。
  用尽巧言施尽计,谁知第一属他人。
  圣上发怒,话和珅曰:“卿家,你话窦东皋唔识文章,中错王以衔兄弟。何以你又取得佢中状元呢?平地风波,多生议论,总系卿家糊涂之过。”骂得和珅满面通红,羞惭无地。和珅暗地叹曰:“!暇!暇乜咁古怪呢?本来:一个淡墨卷,为何又多一个来?真真不可解也。”谁知王以衔殿试之日,想起细佬被逐归家,大总裁因我降级,功名两字,水淡心灰,就系点得翰林,不外如是。故此墨都懒磨,顺笔写去,遇着和珅以为西宾之卷,尽力吹嘘,以至大魁天下。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也。
  圣上准窦东皋复回原职,着王以铻第二科来京殿试。以铻迟一科,亦点翰林。以衔官至尚书,以铻亦官显职。
  在王柱伟之父当日所为,多不合众,必有暗地笑之而骂之者。而彼则曰:“盛月新,财源滚滚。”未尝不曰:“你笑即管笑,你骂即管骂,你不妨学吓佢咁样本事,咁样发财呀!”
  俗人啥明有等,又话真咯学佢,都唔错。任你至忠直、至慈祥,好之又有侄佢多钱,又有佢咁大福。买田买地,生子生孙,似乎天亦要顺其心而就其计也。若谓阴谋暗算定必发财,何以世上好多周身八宝计多过米,晓做光棍,晓谋害人,日捞日缩,到底攸然贫困也?若话唔奸顽,难挽得钱驶,何以世上好多愚愚直直、忠厚至诚,小有人请佢打工,亦有人出本与佢做生意,而且不知不觉又发财矣?做个样就个样矣,今王公之财发十万也,非因刻薄而得,实因修福而来也。刻薄要发财,忠厚亦要发财,非因忠厚发少的,而刻薄发多的也。天以财一万报你前生之善,而你好刻薄,又留后世之殃。所谓祖公个世唔修,留到子孙个世折堕矣。王柱伟年少而生九子,共以好命称之,岂知其收债鬼也。及后大积阴功,救人无数,其仔即见快高长大,无病无灾,岂料风扫瓜棚,尽行倾跌,一个二个倒地无存。无怪王柱伟之心伤,即旁人亦有不服矣。假使王柱伟对人曰:“我九个仔死干净,将来生过几个好仔,要孙中会元状。”无人必笑之而不信矣。总之,前生、后生,自己亦不能知而记,或凶或吉,鬼神亦未必显而言。而以眼前顺境,信前生定有修行。
  现在奸心,断将来无好处而已。
  卷之四
  饥荒诗。。。。。。。。。。。。。。。。。。。。
  瓜棚遇鬼。。。。。。。。。。。。。。。。。。。
  鬼怕孝心人。。。。。。。。。。。。。。。。。。
  张阎王。。。。。。。。。。。。。。。。。。。。
  饥荒诗
  明朝之时,景泰五年,陕西省大饥荒。皇帝使一个大官叫做周文襄往陕西开仓赈济。既到之后,回覆一道本章奏上,并吟诗两首,送与朝臣一看,云:“其诗语语伤心,能使人滴出眼泪。算写尽凄凉苦楚之景矣。”
  其第一首曰:
  萧萧行马过长安,满目饥民不可看。
  十里路埋千百冢,一家人哭两三般。
  犬衔骸骨形将朽,鸦啄骷髅血未干。
  寄语当朝诸宰辅,铁人闻着也心酸。
  又第二首云:
  艰难百姓也堪悲,大小人民总受饥。
  五日不烧三日火,一家关闭九家篱。
  只鹅只换三升谷,斗米能求八岁儿。
  更有两般堪叹处,地无荒草树无皮。
  将此二诗常时吟咏,可以止骄奢,可以省浮费,可以养静气,可以息贪心。想到此饥荒难捱之时,安有心唔肯知足之理。
  瓜棚遇鬼
  沧州河间县,土名上河涯,有一人姓陈名四,年方二十二岁。家贫未有娶妻,以卖瓜菜度活。
  一晚,往瓜园看守。时值五月初三四,月色微明,望见园边树底似有四五人来往游行,相聚而语。陈四思疑此等脚色唔通,想来偷瓜,双手执住一条青兰棍,藏身密叶之内,观其动静。忽闻得一人曰:“我等且去瓜园一游,行吓瓜地,闻吓瓜花,睇吓瓜仔。你话如何呢?”一人曰:“唔好去,唔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