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倾谈

  初之时,两兄弟好似忿忿不平,总无言语。背面侧坐,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至第二日,则渐渐相向,对面而坐。第三日,则垂首低眉,兄叹一声曰:“悔不听房长之言。”弟叹一声曰:“悔不听舅父之劝。”第四日,两兄弟相与讲话矣。晚餐同席,兄弟劝饮劝食矣。差役将此情景报官,官知其有悔心也。
  第五日,叫差牵亚明、亚定上堂。官问:“你两人有子否?
  ”亚明曰:“我有二子,约十七八岁,有的十三四岁。”亚定曰:“我亦有二子,其年纪与兄之子亦相上下。”官叫差役捉其四子俱来。官叫亚明、亚定谓之曰:“你父不应生你兄弟两人,是以今日至此。假使单生你一条身,田宅皆系己所独得,何等快乐!今你亦不幸,兄弟各有两子,他日长成相争相夺、欲割欲杀无有了时,深为你等忧之。今本县代为思虑,预为之计,你两人各留一子足矣。亚明居长,留长子,弃去次子可也。
  亚定居次,留次子,弃去长子可也。”命差役将亚明次子、亚定长子押去养济院,交与乞食头做亲男,来取执照,收领存案。
  彼乞食之人,无田可耕,有何争法。独留一人,他日得免于祸患,岂不省事便宜么!”亚明、亚定闻此判断,心慌起来,伏地叩头,啼哭曰:“太爷!太爷!我不敢咯。”官曰:“你话不敢,何也!”亚明曰:“我知罪咯。愿让田与弟,至死不复争。”亚定曰:“我不敢受,愿让田与兄,终身无反悔。”官曰:“你两人未必真心,我不敢信。”两人叩头曰:“真咯,真咯,若系假心,天诛地灭。”官曰:“你两人或者真心,你两人之妻未必肯让。你兄弟归家与老婆斟酌,过迟三日再来定让。”由是兄弟放回。
  是晚,亚明对妻说知,妻曰:“我至好系第二个仔,又精灵,又好相貌,我至中意佢。包但做官得时新样呀!将我个仔来分过乞食佬,我的仔有咁下贱,但得咁晓判断。我迟日去见佢,问佢做官点样解法。”亚明曰:“太爷一一解过我知咯,我又想过咯,都系自己唔着。你迟日去见官,共二婶上堂,唔好讲恶气。你若恃嘴刁,唔肯输服,但将你两婶姆,一人锁住一只脚,个阵要你两个同床同席、同坐同眠,往则同行,企则同立,了不得咁牵缠,了不得咁费事。此时你知怕咯。”妻曰:“我咁界佢锁。”亚明曰:“你唔肯锁,官喝差打你。”妻曰:“佢的板子得咁使。”亚明曰:“‘你估板子使了吗?藤鞭使,夹棍使,枷又使,锁又使,随你中意个样,有个样。”妻曰:“我今年四十一岁,未曾见过官,我唔驶怕佢。”亚明曰:“唔怕官,总怕管呀。你唔怕,我怕咯。你两个仔,如今押在差房,吓得面青青,魂都有了。”妻大惊曰:“点算呀!撞板咯!
  吓死我两个仔咯。即流眼泪怨丈夫曰:“乜你先时,唔话过我知呀!?”亚明曰:“你估衙门系花厅么,重要话你知,唔怪得你净晓快活。”妻曰:“我见你初去告官之时,讲得咁豪气话呢!咁场官司定必赢恒七亩肥田,拿手可得归来,烧纸还神,请亲族来饮,遇个朝饮了两壶烧酒,重更精神,得意扬扬,托睡铺落口。我以为你到衙门,原差佬要恭敬你,奉承你,请你饮,请你食,太爷要陪你坐。因你话告官,我估如仔女禀告父母,子侄投告父叔,无拘无束。企亦得坐亦得,随随便便,咁样告法。见你又话去打官府,我估太爷唔遵你讲,你就捉住官府来打。你又好力,官府怕你,就要依你,你就拿手得此肥田,所以我日日欢喜。谁不知官府打你,唔系你打官府,实在白白去到受苦。早知咁苦,何不忍让三分。”亚明听完,又见可恼,又见好笑,不觉拍枕骂曰:,‘你个蠢婆,就系眼前之事,一毫不知,要你何用!”妻曰:,‘官府衙门眼所不见,妇人不晓情,有可原。家中兄弟,日在眼前,男子不明,亦属欠解。
  你今为争田之故,致我之仔分离。讲甚么肥田,我作恒系海夕一浮沙,高山岩石而已,有何用呀!明日即时要去,带我仔归来。”亚明曰:“我之与你商量正为此也。”
  又到亚定,是晚与妻讲及将官判断说话,现今两仔押!住差房,听我夫妻主意。妻曰:“我劝你勿去告官,你偏偏要去,好好听叔伯排解,兄弟各得一半,岂不省事。无奈你‘两个兄既不从弟,弟亦不顺,致今日公堂对审,失礼于人。为何你做男子总不见丑呢!我自己对人亦觉失愧。你只知利欲薰心,不顾伦理,谁不知你行前,人指后,话你等猪要你亲身同去,大家言明。”妻曰:“我岂有爱田而不爱仔么?我个大仔将近成人,可以帮得手。唔讲话七亩肥田,就系千两黄金,当作废铁。
  明早即要到官门,望吓我仔。伯娘唔去,我自己都要去咯。”
  第二朝,亚明妻郭氏,亚定妻林氏,请同族长陈德竣陈朝义,到官门当堂求息。郭氏、林氏两婶姆相扶携,跪案前,伏地涕位,请自今以后永相和好,皆不受田。亚明、亚,定亦位曰:“我兄弟愚蠢,不知义理,有费太爷一番教训。今如梦初醒,惭愧欲死,悔之无及,我兄弟皆不愿受此田。”官曰:“不要此田,如何安置?”亚明、亚定曰:“愿将此田送入寺门,作买香油敬佛。”官拍案骂曰:“可恶!可恶!此不孝之甚者也。讲到送入寺门便当用大板打死你。你父一生辛苦勤俭艰难,然后得此肥田,为子孙之计。未明白之前,相争相告;既明白后,则又送与和尚坐食安居。你父之心在九泉下,岂能闭目么!为兄则当让弟,为弟则当让兄,弟兄不受,则当归之于父。今以此田为你父尝业,兄弟轮流收租,为每年春秋二祭之用,子孙世世永无争端,岂不极妙?”于是族长及亚明兄弟夫妻皆叩头称善,欢喜而去。
  是晚兄弟归家,杀鸡买肉,拜了家神父母祖先,一齐所请。
  然后一家畅饮,大乐团圆。第二日,再办海味嘉肴,丰筵满席。
  弟敬其兄,兄敬其弟,子侄奉劝叔伯,叔伯亦劝子侄,婶姆亦共相劝饮,喜色融融,亲爱百倍。由是乡村之间,有言礼让者矣。
  卷之三
  邱琼山。。。。。。。。。。。。。。。。。。。。
  种福儿郎。。。。。。。。。。。。。。。。。。。
  闪山风。。。。。。。。。。。。。。。。。。。。
  九魔托世。。。。。。。。。。。。。。。。。。。
  邱琼山
  邱琼山先生,系广东琼州山县人。其祖叫做邱普家,有余资,生平乐善,好救济贫难。凡春耕之时,贫人无谷种者,或来乞借,即量与之,待至禾熟之日,收回谷本,不要利也。若有负心拖欠,亦不计焉。遇一岁大饥荒,邱普自捐米赈济,煮粥以救乡邻,而远近之病饿者,仍死亡满野。邱普买几处荒郊之地,设为义冢。请人执拾尸骸,埋藏安葬,免暴露焉。其义冢在县内第一水桥等处,若乱葬坟也。每遇清明时节,多具纸钱酒饭,祭奠于义冢诸坟。生者含恩,死者得所矣。
  邱普生一子,名叫亚传,娶妻后,少年早死。众皆叹惜,怨皇天有眼亏负好心人。邱普亦不甚悲伤,安于命运。尝对人曰:“我少时遇一个名公先生,精于睇相。断我之相,富而不寿,无子无孙。后又遇一个批星盘先生,精通命理,我求其算命,他亦批我短命无儿,若问孙不必言矣。由是凡遇睇相算命者,无不求其判断。所有批断,亦是多同。后十余年,总不再问。今既失子,而幸有孙。子虽亡,而我尚在。唔通灵一半,唔灵一半也。抑或我不久要死,而孙又死也。近有算命者,话我八字依然一样。而睇相者,话我骨格人不相同,将来福未可量。唔通半生修善,不报于其子,而报于其孙,屈抑在眼前,而优游在后日。欲问诸天,而天极高,相离百千万丈,虽问亦不闻声。而《易经》云:为善降祥’。祸福兴衰,不如静把寸心,问之自己而已。”
  邱普之子既死,剩得一孙,名叫亚浚,即系邱琼山先生也。
  邱琼山幼年丧父,其母李氏,苦志守寡,上则孝顺翁姑,下则抚养孤儿。日夕勤劳,不敢有慢。更能体贴家翁之意,宽厚待人,亦为其子造福也。邱琼山生得聪明,胜人百倍。经书一读就熟,过目不忘。数岁初入学堂时,有归田官,生得一子,年纪亦幼。遂会三五小童,请一个先生教专家馆,封窗诵读。
  一日间,亚官仔归家,食罢,天落大雨,瓦上有几点细漏,滴落邱琼山之书台。邱琼山遂将自己书席移去亚官仔个坐位之处,将亚官仔书席移来自己坐位之处。因近在皮边,易于移换也。此几点漏,大雨时方有,非大雨亦无也。及亚官仔回馆,见自己台面上有湿气,又见不是;日时坐位,知系邱琼山所移,遂要苦苦换回,不换不肯。邱琼山曰:“你读书,我亦读书。
  雨滴落来我在坐,你不在坐,唔通白白由得柜滴湿头壳么?你如今归来,天又有雨,驶乜换呢?”亚官仔曰:“你坐之处,原系我旧日书位呀。”邱琼山曰:“你讲旧日点似得我讲先时,先时移来,就系我坐在此。犹之乎我买你田,现在耕种,即是我田。唔通你讲祖公耕过,重系你田么?事以现在为真,又以旧时为假咯。”
  教学先生见他两个幼童如此争论,亦觉好笑。其时亚官仔年十二岁,邱琼山年仅八岁。两人当时学做对联,亚官仔时时自称本事,先生曰:“我出五个字,但能对得通者,我就帮佢为是。”亚官仔曰:“好呀,好呀!做得,做得!包要赢佢。”
  先生出对曰:“细雨肩头滴。”邱琼山即答曰:“青云足下生。
  ”先生赞赏曰:“果然好对。”亚官仔曰:“佢好得过我个比。
  ”先生曰:“你点样好法。”亚官仔曰:“等我想通透,然后话你知。”由是摩头摩耳,眼望天,脚拍地,磨吓墨,又拈吓笔,走去小便个处企住,想一回,行理书位,坐住椅,抯完手指,伏低抬头,都唔想得出。先生曰:“你勿咁多事,算佢第一罢了。”亚官仔忽然欢喜曰:“有咯,有咯。”先生曰:“点样对法?”亚官仔曰:“对头系细雨肩头滴,我用咁样对法曰:流湿到衫襟。你话妙到极唔呢?”先生笑曰:“唔通,唔通。”亚官仔曰:“上下相生,文情贯串,何得话唔通?况且流湿因雨滴而来,衫襟与肩头相近,佢个比由雨讲翻到云,未免倒乱。云起山头,空中来往。佢又不是神仙得道,安能足下生云?照讲起来,佢个比不通,我个比第一。”先生又笑,邱琼山亦笑嘻嘻,书位总不肯换。
  亚官仔忿忿不服,哭去归家,将委曲事情,如此如此,投告父知。归田官勃然大怒曰:“恒唔可恶,就瞧我唔上眼,但点样好对法。快叫佢来。个龟蛋唔对得好,收拾佢。”即使家憧到书馆,叫邱琼山来。先生知到归田官发怒,定必生气,又畏佢几分,唔敢拦阻。邱琼山闻之笑曰:“佢晓食人么?佢有咁大个口。”手执一把葵心扇,斯斯文文入到大厅内。见了归田官,拱吓手曰:“老太爷有何见教?”话完了不得咁雍容,了不得咁淡定。归田官怒曰:“你移换我仔书台,尚讲咁多反蛮说话,实在大胆无礼,太过欺人。”邱琼山笑曰:“胆自心生,福由心造。所言所做,自问一心。论起移换书台,不过幼童情趣。老人家胸藏万卷,量可包天,何必因些小事情发声怒色?若以为欺人太甚,此句说话都要想吓为祝”归田官仍然怒气未息,曰:“不用多言,且看你如何好对。”邱琼山曰:“好话咯,不妨指示。”归田官遂出七个字云:“谁谓犬能欺得虎。”邱琼山即企起高声应曰:“焉知鱼不化为龙。”归田官一闻大惊,即拍案起身,拱手低头曰:“拜服,拜服。老夫肉眼无珠,自知得罪。我仔系豚犬之见,你个小孩子将来系龙虎榜中人也。”邱琼山曰:“蒙老人家过奖,小子岂敢当哉。”
  归田官又叫个仔向邱琼山拜谢,亚官仔曰:“你话我就唔好对么?我驶服佢。”归田官曰:“你唔服点样对呢?”亚官仔抽身抽势,走落天井,看过金鱼缸,望吓各样花,行埋来,点头得意曰:“对头系谁谓:犬能欺得虎。我对曰:岂知虫可化为蚊。重唔胜过侄?”归田官听闻,亦觉可恼,又见好笑,遂骂曰:“你个蠢才,勿气死我罢咯。”亚官仔一肚局宿气曰:“我与佢句法相同,又同了三个字,只争四个字不同耳。况且佢讲得荒唐又有凭据,谁人得见鱼化龙呢?就系父亲你都唔曾见过呀!我讲沙虫变蚊仔,人人共见。道理至□真实,最忌虚福我句对文重实过铁钉,落水都唔浸得烂,重话唔好过佢么?”
  话完,引得邱琼山掩口咁笑,归田官摇头叹气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尊。你之谓也。”又对邱琼山曰:“亚濬唔怪得你非凡。本来你亚公一生乐善,好事多为,所以出到你咁精灵秀气,脱俗超群。我自问生平右乜好处,故此出到个的脚色,无用蠢才,悔之无及。”自后,遂加意厚待培护殷勤。而邱琼山之聪明震动远近。
  明朝正统年间,甲子科中解元,甲戌科中进土,连点翰林。
  其祖邱普老而康健,红颜白发,亲见荣封,始信天不亏人,心田变相。其后,邱琼山做官,升到太子少保,兼武英殿大学士。
  死后称为文在公,入祀乡贤,为广东之名人也。世俗所读《成语考》一书,系邱琼山自己所作,亦可见其才学矣。邱公本名浚,系琼山县人,后人不敢直呼其名,而称为邱琼山,恭尊重之也。
  种福儿郎
  明朝之时,浙江鄞县,有一人姓杨名忠谏。家贫,以教馆为业。其教子弟读书,先以动静规模为紧要,再教之以孝悌,好讲古事以发其心,故入其门者,多晓礼义,而不至于晓漓,乡里称其善教。每年学生至二三十人,修金亦有大半百。忠谏勤于教人,而俭于自奉。咸鱼青菜足以供餐,其待母也必以酒肉。母之饮食虽少,而忠谏殷勤敬劝,欢喜奉承。故教馆不欲远离,若常得亲近母也。生平最怜悯孤寡,凡寡妇被人欺,必多方扶护之。孤儿之贫者,来读书,则不计修金,听其自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