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英雄传

  次日早点过后,二人到附近一处小市镇闲逛,遇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容貌装饰都十分动人。张燕宾不觉停步注目,魂灵儿都出了窍的样子。那女子却也奇怪,也用那两只水银也似的媚眼瞟着张燕宾,连瞬也不瞬一下,并故意轻移莲步,缓缓的走了过去,走过去还回过头来,望着张燕宾嫣然一笑。张燕宾也不约而同的回头一看,见了那流波送盼的媚态,即五中不能自主,也不顾镇上来去的人看着不雅,兀自呆呆的回头望着,如失魂丧魄一般。
  陈广泰生性色情淡薄,见了张燕宾和那女子的情形,心中好生不快,提起手在张燕宾肩上拍了一下。张燕宾自觉有些难为情。搭讪着说道:“我们回头去那边逛逛好么?”陈广泰知道张燕宾是想跟踪那个女子,自己不愿意同去,便推故说道:“我肚内急得很,要去大解。你一个人去逛吧!”说着,装做要出恭的样子,向这边走了。
  张燕宾此时一心惦记着那女子,无暇研究陈广泰是否真要出恭,急忙转身,追赶那女子。那女子向前行不到一箭路,复停步回头来望。张燕宾看了,心里好不欢喜,追上去报以一笑。那女子却似不曾瞧见,仍袅袅婷婷的向前走。张燕宾追上了,跟在后面,倒不好怎生兜搭,因张燕宾平日为人,并不甚贪图色欲。攀花折柳的事,没多大的经验,所以一时没方法摆布,只跟定那女子,走过了几十户人家。那女子走到一家门口,忽止了步,举起纤纤玉手,敲了几下门环,里面即有人将门开了。张燕宾忙退后一步,看开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那女子遂进门去了,小丫头正待仍将大门关上,那女子在里面叫了一声,张燕宾没听清,不知遭叫的什么,小丫头即不关门,转身跟那女子进去了。张燕宾心里疑惑,暗想这是什么原故呢?这不是分明留着门不关,等我好进去吗?我自是巴不得能进去,不过青天白日怎好进门调戏人家的妇女,白受人家抢白一顿又不好发作,那不是自寻苦恼么?如此思量了一会,终是不敢冒昧进去。忽转念一想,我何不等到夜间,人不知鬼不觉的,前来寻欢取乐,岂不千妥万妥吗?照刚才他对我的情形看来,已象是心许了,夜间见是我,料不至于叫唤不依。
  张燕宾有此一转念,便打算回头寻找陈广泰,才要提脚,只见那个开门的小丫头,走出门来,向自己招手。张燕宾这时喜出望外,一颗心反怦怦的跳个不住,糊里糊涂的含笑向那小丫头点了点头,走近前低声问道:“你招手是叫我进去么?”小丫头也不回答,笑嘻嘻的拉了张燕宾的衣角,向门里只拖。张燕宾的胆量便立时壮起来了,随着小丫头,走进一个小小的厅堂。小丫头指着厅堂背后的扶梯,说道:“上楼去!”小丫头说时,从扶梯上下来一个老婆子,也是满脸堆笑,仿佛招待熟客一般的让张燕宾上楼。
  张燕宾看了这些情形,已料定是一家私娼,不由得暗自好笑,幸喜这里招我进来,不然,今夜若跑到这里来采花,岂不要给江湖上人笑话。随即大踏步跨上扶梯,抬头就见那女子,已更换了一身比方才越发娇艳的衣服,立在楼口迎接。张燕宾伸手携了她的皓腕,一同进房。房里的陈设,虽不富丽,却甚清洁。张燕宾是个爱清洁的人,其平日不肯宿娼,就是嫌娼寮里腌脏的多,清洁的少,此时见了这个私娼倒很合意,和那女子并肩坐下来,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女子说:“姓周,名叫金玉。”谈到身世,周金玉说是父母于前年遭瘟疫症死了,留下她一人,没有产业,又因原籍是贵州人,流寓广东,无身份的人她不愿嫁,有身份的人又不愿娶,因循下来,为衣食所逼,只得干这种辱没家声的事。张燕宾听了,心中非常感动,登时就存了个将周金玉提拔出火坑的念头,这日便在周金玉家吃了午饭,细语温存的直谈到黄昏时候,心里总不免有些记挂着陈广泰,曾约了今夜同去劫林启瑞家的,怕他在吕祖殿等得心焦,才辞别周金玉出来。
  周金玉把张燕宾认作富家公子,竭力的挽留住夜。张燕宾推说家里拘管得严,须等家中的人都睡熟了,方能悄悄的出来到这里歇宿,大约来时总在三更以后。周金玉信以为实,临别叮咛嘱咐,三更后务必到这里来。张燕宾自然答应。
  回到吕祖殿,陈广泰正独自躺在床上纳闷,见张燕宾回来,才立起身问道:“你去哪里游逛,去了这么一日?”张燕宾并不相瞒,将这日在周金玉家盘桓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并说自己存心要提拔周金玉出火坑。陈广泰听了,半晌没有回答。张燕宾忍不住问道:“周金玉的模样,你是和我在一块儿瞧见的,不是个很可怜、很可爱的雌儿吗?我提拔他出火坑,并不费付么气力,也算是积了一件阴功,你心里难道不以为然吗,为什么不开口呢?”
  陈广泰笑道:“提拔人出火坑的事,我心里怎能不以为然!不过我看这种阴功,我们如今很不容易积得。要积阴功,就不要有沾染,有了沾染,便不算是阴功了。你、我如今能做到不沾染么?”张燕宾笑道:“你这又是呆话了。周金玉如今一不是孀居,二不是处女,况且现做着这般买卖,怎说得上沾染的话!”陈广泰和张燕宾相处了几日,知道张燕宾盼性格,是个私心自用、欢喜护短的人,逆料他一贪恋烟花。必无良好结果,已存心要离开他,自去别省,另谋生活,便懒得和他争论了。张燕宾见陈广泰不说什么了,遂笑说道:“我因曾说了今夜去林启瑞家下手,恐怕你一个人在这里等得慌,才赶了回来。我们今夜,快去快回,周金玉还在那里等我呢?”陈广泰原不愿意再干这勾当,因尚不曾离开张燕宾。若忽然说出不去的话,恐怕张燕宾多心,疑是不满意周金玉的事,只得强打精神,和张燕宾一同进城。
  他二人近来每夜在城墙上,翻过来,爬过去,从没一人瞧见。二更时分,到了林启瑞家。拿着二人这般本领,到寻常没有守卫的商人家行窃,怕不是一件最容易的事吗?这时林家的人,都已入了睡乡。二人进了林启瑞的房,房中的玻璃灯还煌煌的点着,不曾吹熄,轻轻的撬开箱橱,得了不少的贵重物品。已将要转身出来了,张燕宾忽然一眼见床上睡着一个中年妇人,手腕上套着一只透绿的翠玉镯头,心想:我此刻所得的这些贵重物品,总共还抵不上这一只翠镯,既落在我眼里,何不一并取了去呢?遂示意教陈广泰先走,独自挨近床前,握住翠镯一捋,不曾捋下,妇人已惊醒了。一声“有贼”没喊出,张燕宾已拔出宝剑,把手腕截断,取出翠镯走了。等到林家的人起来,提灯照贼时,陈、张二人大约已离去广州城了。
  二人回到吕祖殿,陈广泰见张燕宾手上很多血迹,问是哪里的血?张燕宾笑道:“你在林家屋上不曾听见吗?”陈广泰吃惊道:“你竟把那妇人杀死了么?你教我先走,我就走了,哪里听见什么呢?”张燕宾摇头道:“无缘无故,谁杀死那妇人干什么?只因镯小手大,一时捋不下来,那妇人已惊醒要开口喊贼了,我急得没有法子,只好抽剑将那只手腕截断,所以弄得两手都是鲜血,挂点儿红也好。”
  陈广泰一听这几句残忍话,不由得冒上火来,沉下脸说道:“你这回的事,未免做的过于狠毒了一点。我想不到你像貌生得这么漂亮,五官生得这么端正的人,居心行事,会有这般狠毒。”张燕宾也勃然变色说道:“你才知道我居心行事狠毒吗?居心行事不狠毒,怎的会做强盗咧!你是居心仁慈、行事忠厚的人,快不要再和我做一块,把你连累坏了。”
  陈广泰受了这几句抢白,火气就更大了,指着张燕宾的脸说道:“你做错了事,不听朋友规劝,倒也罢了,还要是这么护短,我真不佩服你这种好汉!”张燕宾的貌如春风,性如烈火,对着陈广泰“呸”了一口道:“谁和你是朋友,谁教你规劝,谁教你佩服?你是好汉,你就替林家的妇人报仇。”陈广泰这时本已大怒,只是回头一想,张燕宾究竟待自己不错,而且自己是得他好处的人,既已同做强盗,怎好过责他狠毒呢?若认真翻起脸来,旁人也要说我不是,因此勉强按纳住火性,向张燕宾拱手道:“你也不必生气,我的一张嘴,本来也太直率了些,承你的情,交好在先,不值得为这事伤了你、我的和气。周金玉在那里等得你苦了,你去开开心吧,不要把我的话作数。”
  张燕宾见陈广泰转脸陪笑,倒觉自己性子太躁,回出来的话太使人难堪,心里也是不免有些失悔,不该截那妇人的手,当下也陪着笑脸,向陈广泰说道:“你知道我的性子不好,原谅我些。我的一张嘴,实在比你更直。周金玉那里,我既约了她,是不能不去,今夜便不陪你了,明朝见吧!”陈广泰说了一声:“请便!”张燕宾竟自去了。
  陈广泰独自在房中思来想去,终以往别处谋生为好,不过自己要走是很容易的事,心里就只放不下张燕宾,思量他如此逞强,目空一切,俗语说得好:“做贼不犯,天下第一”,世间那有不破案的贼,况且他如今又迷了一个私娼,更是一个祸胎。我若丢了他,自往别处去,他一个人在这里,没人劝他,没人帮他,他拿真心待我,我曾受过他好处的人,问心实有些过不去。但是我不离开他,终日和他做一块,他横竖也不听我的话,一旦破了案,同归于尽,也是不值得。不如趁他今夜到周金玉那里开心去了,我离开这吕祖殿,另寻一个妥当地方藏躲,暗中探听他的行止,或者他见我走了,一个人单丝不成线,从此敛迹了,或竟往别处去了,我再去别省,这就尽了我朋友的交谊了。万一他仍执迷不悟,弄到破了案,有我在这里,能设法救他,也来可定。总之,我离开他不了,丢了他不顾也不好,就只有这一条离而不离的路可走了。只是我此刻是悬赏捉拿的人,离开这个好所在,却去哪里安身呢?又踌躇了一会,忽然喜道:有了,乡村之中,富厚人家的大住宅很多,大住宅多有天花板,我藏在天花板里面,每夜到周金玉那里或这地方,探一度消息,若两处都没有他的踪迹,外面又没有拿了大盗的风声,那就是已往别处去了,我再往别处,问心也没对不起朋友的所在了。
  陈广泰主意打定,即出了吕祖殿,找了一家大住宅的天花板,藏躲起来,每夜二、三更时候,出来探听。这夜到吕祖殿一看,东边配房空洞洞的,不但张燕宾不见,连房中陈设的器具,一件也没有了,陈广泰心想:难道他将行李都搬到周金玉那里去了吗?我何不到那里去探听探听,遂跑到周金玉家,伏在房檐边,听得房里有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也不见张燕宾在内,仔细一听房内所说的话,不觉大惊失色。不知听出什么话音来,且俟第二十六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十六回
   陈广泰热忱救难友
   张燕宾恋色漏风声
  话说陈广泰伏在周金玉的房檐边窃听,听得一个很苍老的婆子声音说道:“贼无死罪是不错,但他这样的举动,怎能把他当窃贼办?不问落在什么好官手里,总不能说他不是江洋大盗?江洋大盗还怕不是死罪吗,你害怕些什么呢?你和他结识不到几日,他犯的案,你本来全不知情,又没有得着他什么了不得的好处,受他的拖累真犯不着呢!这回还侥幸遇着齐老爷,为人慈善,又拨不开我的情面,才肯替我帮忙,想这个方法,开脱我们窝藏屯留的罪。若遇了旁人,怕你、我这时候不一同坐在牢监里吗?你年纪轻,哪里知道厉害,窝藏江洋大盗,就是杀头之罪。你只想想,如果齐老爷不顾情面,不想这个法子,替我们开脱,这种官司,你我如何能吃得消?俗语说得好:”贼咬一口,入木三分‘何况是窝藏江洋大盗呢?“婆子说到这里,遂听得一个很娇嫩的声音,接着说道:”谁知道他是江洋大盗,窝藏他咧?这罪也加我不上,我若知道他是个狗强盗,早就到县里领赏去了。“
  陈广泰听到此处,知道是张燕宾破了案,被拿到县衙里去了。想起自己从县衙逃出来,穷途无依,和张燕宾萍水相逢,承他慨然收容自己,并竭力相助的情事,不由得感伤知已,一阵心酸,两眼的泪珠扑簌簌只往下掉。听了房内女人谈话的口气。已猜透几成,张燕宾之所以破案,必是捕快们商通这婊子做内应,不然,论张燕宾的本领,也不是容易得给人拿住的。不过怎生一个内应的法子,我得查出来,好给他报仇雪恨。只是我如今是悬赏缉拿的正犯,如何能出头露面,向人家查问呢?想了一想道:“有了。现放着做内应的人,在底下房里,不好下去逼着他们详细说给我听吗?”再侧耳听下面,已停止谈话了。
  陈广泰自从在李御史家,受了张燕宾开玩笑的一吓,当时觉得身边仅有一把解腕尖刀,敌来不好抵挡,随即就在古董店里拣选了一把单刀。这时打算下房去,逼房内的女人招供,就把单刀亮了出来,翻身从后院跳落下去,正想用力撬门,猛然转念道:不妥,不妥!我此刻报仇事小,救人事大。我能把张燕宾救将出来,还愁不知道怎生内应的详细吗,更还愁报不了仇吗?若如今冒昧撬开门,跑上楼去,不问这婊子如何说法,煞尾总是给她一刀两段,杀一个这般恶的婊子,自然算不了一回事,但是婊子被我杀了,地方人免不了要报告瘟官,捕快们一猜就着,除了我没第二个人。他们不知道我还在这里,不大防备,我设法救张燕宾就容易些,若他们因这里的命案有了防备,不但张燕宾关在县牢里,我不容易进去救他,并且还怕那瘟官,预防发生劫牢反狱的事,担不起干系,迅雷不及掩耳的把张燕宾杀了,事情不更弄糟了吗?想罢,觉得上楼逼用金玉招供,是万分不妥的事,遂急回身上屋,插好单刀,施展平生本领,向广州城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