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


  小兆道:"那真无法可想了。"傍边一人插嘴道:"你们俩又在挖空心思,题名起号,我见了题名起号,头脑子便要胀起来了。去年我的内人,硬要我替他起个别署,他娘家姓杨,我替他题的玉环轩主,如是室主,她统不赞成,那么害了我想到十日十夜九黄昏,也想不出有好的。亏得后来打劫下一个好的别署来,她如获至宝。"小兆道:"他人的别署,你怎好去打劫呢?那真闻所未闻,散客兄,倒要请教请教。"那人道:"我自有本领打劫,让你听,却也好笑。我家对门杨公馆里一位小姐,叫杨爱我,她很喜欢投投小报稿件。她一天门上粘张纸条儿,写的'淡扫蛾眉轩主寓',内人见了,和我哭着吵着道:你怎么肚肠角落里想煞想弗出,他们一想就想得。我给他逼不过,穷思极想,想出个打劫方法来,原来'淡扫蛾眉朝至尊'是句唐诗,我便写一张斗大的'至尊室'三字,粘在门上,不到两天,那杨爱我女士便不好意思起来,把自己一张纸条揭去了。我等她揭去,落得自写一张,照她一式一样的粘了上去,她也不跟我办交涉,我觉得非常得意,打劫一个别署,还留得一段艳史。"小兆、小雨听得全笑了。小兆道:"散客兄,你尊夫人难道也欢喜弄弄笔头上的玩意儿吗?"那人道:"她识字不多,也叫见人学样。"小兆道:"那么打劫到手,要他何用?"那人道:"她香篮上写写,脚盆上题题,也没有甚么大用之处。"小兆道:"老兄你留心留心她骑下的那匹赤兔马马腿上,可曾绣上去哩。"那人羞红着脸道:"你总没好话的。"小雨道:"照例女子们不必学甚么样,我们也叫没法,他人众口同声的尊你一声名士,既是个名士,不好不题个雅人深致的甚么山人;阁主,馆主,轩主,至少弄个甚么生,那个生字辈,再省也不能省了。起初我雅慕我家天祥先辈,便题了个钦祥生。后来觉得太俗,效法我家徵明始祖,起个文明生。用了一个多月,又觉陈腐。私淑我家必正先生,起了个正心轩主,又觉不惬意。"一人道:"不对不对,你要拘泥着你的尊姓,那就口气很难阔大了。你说玩玩山人,我倒有个口气阔大的山人送给你。这个山人包举四海,囊括六合,你起了便好压倒一切山人。"小雨欢喜道:"你快说,甚么山呢?"那人道:"我说的便是叫'天下山人',凡属天下五岳名山,统统包括在内,你题了这个别署,统统归你管辖。"小雨道:"可是我管不尽许多,这未免失之肤泛罢,不切实,亦为我所不取。......"这里小兆、小雨等雄谈阔论,那边沈衣云笑不可仰。璧如道:"衣云你莫笑他们,一辈子都是海上文豪,每天小报上,没一张没他们的大著作,甚而至于混堂内扦脚的,老虎灶开水的,小皮匠,缝穷婆,那一个不捧读他们的大著作。甚么改良六更,新十九摸,篇篇读得滚瓜烂熟,可称是传诵一时,你莫小觑他们。"两人正说时,走上一个矮胖子来,唤璧如道:"老哥,大驾几时到的?为甚么秘密行动,招也不来招我。"璧如认得老友马空冀,从前校里的庶务员,现在上海环球书局里当编辑。璧如道:"我有信写给你的,怕你还没有接到。我刚刚今天到这里。"空冀正想坐下。隔座几位仁兄站起来招呼空冀,和空冀一一握手,空冀更给衣云、璧如介绍相见。小兆、小雨以外,一人身长玉立的,姓王名散客。一人洋装上罩夹衫的,姓吕名戡乱。空冀道:"彼此都是文字之交。"璧如又给衣云介绍空冀,一见如故。空冀坐下喝茶,文小雨坐过来和空冀扳谈道:"足下托撰的那部《一百另八侠》小说,我这几天心绪不宁,只做得三四篇,月底怕来不及脱稿,可否延期一月罢。"空冀道:"请你赶快些,怕的他家局里,抢去出版,那要受影响的。"小雨道:"那么出月二十边一准交到。"璧如问小雨公馆在那里?小雨道:"小庐在长浜路嵩山路口,有空请光临谈谈。"空冀道:"明天我有一件广告事情托你,准下午拜访,请你别公出。"小雨道:"理会得,一定恭候。......"那边叫小雨,小雨坐过座去。璧如又和空冀谈论一阵。空冀道:"今天我替二位洗尘,外边去罢。此刻六点钟快了。"璧如道:"旅馆内我还约下同学,一同回旅馆罢。"三人别过隔座几位文豪,一直下楼出新世界,踱到三马路口孟渊旅馆门口,瞥面碰见一位短小精悍的少年,和一位小胡子先生,拉住璧如的手道:"老兄拆我烂污,你交待茶房四点钟回来的,我四点等到现在六点多了,正要想跑。......"

  璧如道:"对不起,房间内坐罢。"五人塞进房间,璧如又给衣云介绍道:"这位胡子老伯伯,便是章孔才先生,这里东方中学校长。这位没牙须弟弟,管心余先生,和章先生同事。"空冀和两人素来熟悉的,彼此坐下床沿上谈天。孔才道:"璧如兄不脱老脾气,你们瞧他一天到晚,没有上心事的时候,所以不见得老一张嘴越加俏皮了。"正说时,茶房送进一张请客票来,璧如一瞧请的人是乌亚白,请到四马路杏华楼,角上还添一行小字道:"复生亦在座。"璧如怔了一怔道:"复生是谁呢?"孔才一瞧道:"哦两位阔人,复生便是言子夷呀,他今年改的号,莫怪你要眼生。"璧如道:"原来子夷。"孔才道:"老白现在阔极。新担任了新益公司一张报纸的编辑,子夷也在帮忙,他们俩脱离我们教育界了,听说天天花天酒地,你通讯到他家里的吗?总算你巧,他现在简直不着家。他和我邻舍,有到半个月没见他影子了。"璧如道:"他阔绰,今天我们就敲敲他,一齐去叨扰他。"内中空冀不认识亚白,亚白浦东人,并非璧如同学,孔才的朋友,从前介绍璧如认识的,胡调过一个多月,和璧如很相契。子夷,亚白介绍给璧如认识的,桐乡人,也很喜朋友。当下空冀要想不去,璧如拖了便走。五人同到杏华楼。亚白摇摇摆摆的迎了出来,子夷端坐在桌子上,写甚么东西。子夷四方面盘,身坯很胖,颇有官僚神气。璧如喊道:"子夷!子夷!"子夷一响不响,又喊他复生!方始站起来招呼道:"老友里面坐。璧如笑道:"你的花样真会得翻。"亚白道:"他现在不承认子夷两字了,你们非喊他复生不可。"璧如替空冀、衣云介绍过,孔才笑道:"你请他一位,我们四位一起跟来,未免太不客气了。"亚白道:"你府上本来有请客票去的,管先生也有。"璧如道:"那么还有生客吗?"亚白道:"凤梧老牛,统通不在海上,只有我们几位,宾客齐了,请坐席罢。"复生对亚白摇手道:"慢些,我还有一段花史没做就,请暂停五分钟。"亚白道:"老夫子,请你快些。"璧如道:"复生你写的甚么大文章呢?"亚白道:"便是我们报纸上刑的花界消息。"璧如道:"原来要贺贺你哩,你跳出三界,现在做了大主笔,听说天天倚红偎翠,艳福真是不浅啊。"亚白道:"醇酒妇人,聊以发泄我的牢骚罢了。每天应酬,也是苦境,不比从前和足下,偶尔涉足下花丛,胡胡调,倒觉得耳目一新。现在觉溺其中,实在乏味得极。"这时复生把两张稿子给亚白约略瞧了一瞧,塞入信封内,填上地址,托堂倌送到印刷所去。复生满头大汗,喊堂倌拧上一把毛巾揩了,才算公事完毕,拖开椅子坐席。璧如坐下首位,其次衣云、空冀、孔才、心余、复生、亚白主席,七位宾主,刚把一张圆桌坐满,自有堂倌斟上一杯连杯的汽水,桌上四只高脚碟子,装着满满的肥鸡云腿之类。亚白斟壶各敬一巡,复生不喝花雕,另开了一瓶白兰地。亚白也把花雕换过,喝白兰地。问各宾可要白兰地,大家不要。璧如道:"老白你近来征歌选色,成绩一定可观。今天我们两位乡下人,一定要你引导引导,藉此观光观光沪上春色。"亚白道:"你要我叫局吗,那是义不容辞。"孔才也怂恿道:"要他叫局,他最起劲,好说得在其位谋其政,只有我此路不通。"璧如道:"算你蒙了一张教育家的虎脸子,像煞有介事,破破戒也不要紧的,不见得教育部马上有一道训令来责备你的。"心余道:"他近来简直不破例,去年闹过笑话之后,从未叫过一回。"璧如道:"甚么笑话啊?"心余道:"停回告诉你。"璧如道:"那么他没有局,你总有的。"心余道:"我也没有。"

  那边亚白正托复生做秘书,取了一叠局票,手不停挥的写着。璧如道:"慢些,我们先讲好了写。你们二位,当然各叫两个。空冀你叫几个?"空冀道:"我也没有。"孔才道:"他抱实利主义的,说不定真的没有。"璧如道:"不相信,你会不走堂子。"空冀道:"那么叫了一个罢。"璧如又问孔才、心余大家说真的不叫。亚白道:"我们各人两张写好了,诸位请说。"又对璧如道:"你一年多不来这里,怕叫不到熟相好。"璧如想了想道:"前年叫的那个小阿囡,松江人,现在不知哪里去了?"复生道:"叫贝英老六,现在福祥里,仍旧老牌子。"

  说着写了一张。璧如道:"尽在于此。"空冀道:"我叫迎春坊奇侠楼罢,写老四跟局。"复生写了,又替衣云代了个迎春坊红芳馆。亚白道:"二位大教育家,不敢强人所难,只好作罢。"复生把一叠七张局票,授给堂倌,一起发出。

  一回子菜已络续而来,十分丰富。亚白道:"不客气我们都属老友,各请自便。这叫炒香螺,广东馆子上很有名的。"正说着,第一个堂唱走进,是亚白的,也没有跟局,一张瓜子脸,梳条滑辫,穿一件樱白物华葛的单衫,罩一件荷叶边淡绿小马甲,拍拍亚白的肩膀,叫声:"三少。"坐下一傍。自有堂倌送上一碗局茶,亚白敬上一枝香烟。璧如喝彩道:"好一位漂亮先生,请教芳名?"亚白道:"他叫云霞阁老六,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红先生。"老六定睛对亚白一瞄道:"不要絶火赤练炖酱恶赞,絶笔头上少骂骂奴,有勒海哉。当了面说得人花好稻好,明天报上形容得人恶形恶状。......"复生道:"老六不要瞎说,他总说你好的。"正说时,连走进四个人来,一对奇侠楼花叶,一对冠花花叶。奇侠楼身材伟岸,花叶相当。坐在空冀背后,那位跟局老四,还没坐定,便伸手把空冀大腿上拧了一把,拧得空冀怪叫起来。璧如道:"为甚么跑到便要给苦头客人吃?算啥一出?"老四道:"絶大少不知底细呢,俚老清早就到伲房间里来,伸手到被窝里,拧了我一把大腿,我追起来,他逃得格快。"璧如道:"原来你报复一把这仇,他姓了马,生下四只脚,自然逃得很快。"

  这边正在讲话,复生叫道:"璧如兄,你瞧这位冠芬老六怎样?请你法眼批评批评。"璧如望了一眼道:"玉立亭亭,肥瘦合宜,有夫人之相。"复生道:"她不但有夫人相,将来开花园选举大会,还要选她做大总统咧。"璧如道:"那么元首之相,也还充得过。"这当儿又走进小白梅花来,坐在亚白背后,唱了一折便走。跟着红芳馆进来,亚白吩咐他坐在衣云背后。衣云对于妓女,可是第一遭接近,弄得手足无所措,面上红晕着,连头也不敢回过去瞧一瞧。这时云霞阁辞去,走出房间,又走进个亚白叫的雪芳来,胖胖的面盘,也不和亚白客气,坐定,亚白便去捏她的手。璧如道:"你们都是众花环绕,我和孔才兄、心余兄算得身后萧条。"孔才道:"你好佛还在后殿咧。"璧如瞧瞧衣云这副局促不安的神气,未免好笑。衣云低低道:"你说身后萧条,我却后顾堪忧哩。"璧如道:"你壮壮胆,不要自馁。"衣云当真鼓着勇气,送一支香烟给红芳馆吸。璧如道:"你划一根火柴呢。"衣云照他吩咐,红芳馆身段苗条,秀眉媚目,却有几分姿色。璧如又道:"衣云,你两下讲讲话呢,不要做哑子。"红芳馆对衣云微微一笑,衣云羞着问道:"你尊姓?......"璧如拍手笑道:"你位仁兄真亏你问得出,她的尊姓,怕她自己也要问别人去。"衣云道:"那么问她甚么呢?"亚白道:"璧如你做做嫖界老师罢。"璧如对红芳馆说:"你问问她罢。老实告诉你,这位沈大少,还是今天第一次到上海,一切要你包涵包涵。"

  说得红芳馆笑了出来道:"你位大少,倒也说得出,人家陌陌生生到上海来,都是这样的,给你一形容,害得大家难为情起来了。"说着凑趣衣云:"沈大少,絶说我的话对弗对?衣云道:"蛮对蛮对。"红芳馆道:"大少府上啥地方?几时上来的?"衣云道:"舍间苏州,今天初到。"璧如又对衣云笑了一笑道:"甚么舍间不舍间,都用不着的。她不和你攀甚么亲眷,用不着这样客气。"

  那时走进一位明丽活泼的贝英来,对璧如望了一望便笑出来道:"原来是你尤大少。"说着更笑不可仰。璧如拉她坐下道:"老六,你吃下甚么笑药?这样子笑得不亦乐乎。"贝英还没坐定,又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身子前仰后合,一座注意。璧如只好等他笑定了,才敬一支香烟他吸。老六道:"尤大少,絶两三节弗叫伲堂差哉,可是出门去呢?还是回府去的?"璧如道:"回大府去的,今天才来,一到便牵记你,好容易打听到那位言大少,才知你的香巢。"

  贝英招呼了一声言大少、乌大少。璧如道:"老六你的身段,倒也依旧娇小玲珑,面孔比从前越加标致了。"贝英对璧如瞟了一眼道:"承你称赞,你说我越加标致,你为啥只管弗来叫呢?"璧如道:"乡下叫你不到。一到上海便来叫你,总算我有良心了。只是我要问你,你见了我笑个不休,究竟甚么意思?今天非说个明白,不准转堂差去。"复生也插嘴道:"老六你笑的甚么,我倒晓得的,可要还你宝门。"贝英道:"你说你猜准了,我倒佩服你。"复生道:"你想着了出月要嫁人,因此心里快活出来。"贝英道:"言大少不要瞎三话四,叫化子造谣言。"复生道:"你还说我造谣言吗?那个姓毛的毛老爷,不是已经和你姆妈讲好,出月便要带你到湖州去吗?"贝英道:"乱话三千,絶到伲房间里来看堂簿,没有姓毛的客人。"复生道:"他局票总写姓王的,他和我老朋友,你还要瞒我则甚?"贝英羞着不说话了。璧如问复生道:"真的吗?"复生道:"他们的消息,要算我们报馆里最灵通,那有不真。她的未来夫婿毛老爷,是做丝茧生意的湖州人,见了她像着了魔一般,怕她嫌自己老,前月特地把胡须刮光了,去叫她的堂唱,你想笑话不笑话?讨一位妓院里的倌人,做姨太太,值得把留了十二年的胡须付诸并州快剪,那么只有这位毛老爷情愿。这件事,我要等他们成其美事的那一天,在报上结结实实的取笑他们一番哩。......"贝英发急道:"言大少,你留些情面,积些阴,养个大胖妮子。"璧如道:"你说没有这回事的呀,发急他则甚?你要他不登,只要告我方才笑甚么?"贝英笑道:"我告诉你,你弗要认真。你姓的尤,局票上写得弗清爽,给我俚相帮的看错了,叫啥喊上来说......犬!堂差到杏华楼。我倒一呆,心想难道天下世界真有姓犬的犬大少?赶来一看,原来是你尤大少,你想好笑不好笑?"复生等听得,大家拍手哗笑。贝英道:"尤大少,千万弗要动气,说说笑笑。"璧如道:"我真不气,这叫乌龟没眼睛。"复生道:"老六,尤大少是一头哈叭狗,你当心他咬一口。"贝英道:"你咬我一口,我咬他两口。"复生道:"你本来姓双口,你松江娘家,不是姓吕吗?"贝英道:"是的。"复生道:"那么他咬你一口,你只消拿出自己的姓来,便吓得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