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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石
场题拟近篇。请挥毫,染素笺,一时?红生面。车家牡丹,鲜于状元,假文向冒真文惯。恨今番、又遭面试,出丑胜帘前。
白公择了吉日,与黄生联姻,一元只得从中奔走效劳。黄生纳聘之后,正打点归家,适有京报到来:朝廷以江西有警,兵科乐成才略素着,着即赴彼调度征剿事宜;其失事同知陶尚志革职回籍。乐公闻报,即日起马赴江西,白公亦回任所。黄生候送了座师、房师起身,然后归家,周旋了些世事,便买舟至秀水县,要到含玉小姐灵前祭奠,并拜候陶公起居。
却说陶公奉旨革职回籍,倒遂了他山林之志。也不候乐、白二公到,即日扁舟归里,重整故园。且喜夫人、小姐俱各无恙。
看官听说:原来小姐前日患病舟中,忽然昏晕了去,惊得夫人啼啼哭哭,过了一日,方才苏醒。夫人延医调治,到得家中,已渐平愈。黄家老仆来候问时,正值小姐发昏之时,故误以凶信回报黄生,其实小姐原不曾死。当下陶公归家,闻黄生中了解元,心中甚喜。正想要招他为婿,不想木一元也恰好回家,知陶小姐未死,复遣人来求亲,且把白公托他为媒,黄生已聘白氏的事对陶家说知。陶公夫妇都不肯信。侍儿拾翠闻知此事,即报知小姐。小姐道:“不信黄生恁地薄情。”拾翠道:“此必又是木一元造言脱骗,我看黄生不是这样人。”小姐道:“今不须疑猜,只把他的序齿录来查看便了。”遂教丫鬟吩咐家人,买了一本新科序齿录来看,只见解元黄琮名下注道:
原聘陶氏,系前任福建臬宪、现任赣州二府陶公隐斋女,未娶而卒。继聘白氏,系现任赣州司李白公绘庵女。
原来黄生既面禀白公为陶小姐服丧,因此齿录上竟刻了原聘,欲待到陶家作吊时禀明陶公,执子婿之礼,哪知小姐安然无恙。当下小姐见了齿录所刻,不觉潸然泪下道:“原来他竟认我死了,果然别聘了白氏女。好孟浪也,好薄情也!”拾翠也十分不忿,便把齿录送与夫人看,道:“天下有这等可笑之事。”夫人看了,甚是惊异,即说与陶公知道。陶公取齿录看了,恼怒道:“黄生与我女未经聘定,如何竟说是原聘?且我女现在,如何说卒?他既别聘,又冒认我女,误生为死,殊为可笑!”陶公正然着恼,这边黄生到了秀水,备着祭礼,径至陶家来要吊奠小姐。陶家的家人连啐是啐道:“我家小姐好端端在此,这哪里说起!”黄生细问根由,方知误听,又惊又喜,急把祭礼麾去,更了吉服,候见陶公。陶公出来接见了,埋怨道:“小女现存,与贤侄未有婚姻之约,如何序齿录上擅注原聘,误称已卒?贤侄既别缔丝萝,而又虚悬我女于不生不死,疑有疑无之间,将作何究竟?”黄生惶恐跪谢道:“小婿因传闻之误,一时卤莽,遂尔唐突,乞岳父恕罪。”陶公扶起笑道:“翁婿之称何从而来?老夫向来择婿固尝属意贤侄,但今贤侄既已射屏白氏,小女不能复举案黄家矣。”黄生道:“业蒙心许,即是良缘。齿录误刻,小婿且不忍负死,今岂反忍负生?况岳父与白家岳父既称契厚,安用嫌疑。事可两全,唯期一诺。“说罢,又要跪将下去。陶公扶住道:“若欲许婚,须依我意。“黄生道:“岳父之命,怎敢有违?”陶公道:“我只有一女,不肯出嫁,必要入赘。你须常住我家,连那白小姐都要接到我家来与小女同住。”黄生想道:“要我赘来还可,那白小姐如何肯来?这是难题目了。”陶公见黄生不答,便道:“若不如所言,断难从命。”黄生只得权应道:“待小婿禀明白家岳父,一如台命便了。”说罢辞出,回到舟中,思忖道:“这话怎好对白公说?”欲待央原媒转达,那木一元又不是好人。左思右想道:“我不如去央座师乐公转致白公,或者其事可就。”算计定了,连夜移舟望江西进发。
却说乐公自到赣州,即命白公督师剿贼,又调取各州兵马钱粮协应,兵精粮足,调度有方,贼氛尽平,不日凯还。一面表奉捷音,并叙白公功续,又特疏纠参木采故误军机,陶公失事本非其罪;一面打点回京复命。黄生适至,投揭进谒。乐公叩其来意,黄生细述前事。乐公道:“此美事也,吾当玉成。“随传请白公到来,将黄生所言婉转相告。白公初时犹豫,后见乐公谆谆相劝,又因自己向与陶公契厚,晓得含玉小姐德性贤淑,女儿碧娃亦素娴阃范,他日女伴之中,自然相得,遂欣然许允。
黄生大喜。乐公教黄生先就白公任所与碧娃小姐毕姻过了,然后入赘陶家,以便携往同居。一面起马赴京,便道亲至秀水县拜见陶公,为黄生作伐。陶公见了乐公,先谢了他前番特疏题荐之情,又诉说木采故意陷害之事。乐公道:“这些情节,小弟已具疏题报,不日将有明旨。”陶公再三称谢。乐公说起黄生亲事,并道:“白绘庵肯使女儿造宅与令媛同住。”陶公欣喜允诺。乐公即择定吉日代为黄生纳聘,又传谕木一元教他做个行媒,专怪他前日要脱骗这头亲事,如今偏要他替黄生撮合。一元又羞又恼,却又不敢违座师之命,只得于中奔走帮兴。时人有嘲他的口号道:
帮人兴头,看人快活。奔走奉承,眼红心热。羞之使为蹇修,罚之即用作伐。两治脱骗之人,妙哉处置之法。
乐公代黄生纳聘过了,然后别却陶公,赴京复命。一面修书遣人至江西回复黄生。
且说黄生在白公任所先与碧娃小姐成亲,花烛之夜,细看那碧娃小姐,却便是杭州天竺寺中所遇这个美人,真乃喜出望外。正是:
向曾窥面,今始知名。昔日陶家之玉,果然天下无双;今朝白氏之花,亦是人间少对。双虹正应双红艳,谁知一红又在这厢;二桥喜睹二乔春,哪晓一乔又藏此处。白虎衔来黄卷,棘闱里已看魁占三场;苍文幸配碧娃,绣房中更见文成五采。霄汉忽逢两织女,牛郎先渡一银河。
黄生毕姻过了几日,正欲别了白公,去陶家就婚,恰好乐公所上本章已奉圣旨,乐成升左都御史,白素升兵部右侍郎,陶尚志仍准起用,着即赴京补授京职,木采革职听勘。白公奉旨入京赴任,便道亲自送女儿女婿至陶家来。陶公商议先择吉入赘黄生,然后迎接白小姐过门。
那黄生才做那边娇婿,又来做这里新郎,好不作乐。花烛过了,打发女侍们去后,便来与小姐温存。见小姐还把红罗盖头,背灯而坐,黄生乃轻轻揭去红罗,携灯窥觑花容。仔细看时,却不是小姐,却是侍儿拾翠。黄生失惊道:“你不是小姐,小姐在哪里?“拾翠道”小姐已没了,哪里又有小姐?”黄生忙问道:“我前来作吊之时,你们家人说小姐不曾没。及见岳父,也说小姐不曾没,道我齿录上误刻了,十分埋怨。如何今日又说没了?”拾翠道:“小姐本是没了,老爷也怪不得郎君续弦,但怪郎君既以小姐为原配,如何不先将续弦之事告知老爷,却径往白家下聘。所以老爷只说小姐未死,故意把这难题目难着郎君。如今郎君肯做这个题目,老爷却萛没有这篇文字、故权使贱妾充之耳。”黄生听罢跌足道:“这等说,小姐果然没了!”不觉满眼流泪,掩面而哭。拾翠道:“看郎君这般光景,不像薄情之人,如何却做薄情之事?”黄生一头哭,一头说道:“不是小生薄情,小生一闻小姐讣音,十分哀痛,本欲先服期年之丧,然后商议续弦,不想白老师性急,催促下聘,故未及先来吊奠小姐。”说罢又哭。拾翠只是冷笑。黄生见她冷笑,便住了哭,一把扯住问道:“莫非你哄我,小姐原不曾死?”拾翠笑道:“如今实对郎君说了罢,小姐其萛不曾死。”黄生听了,回悲作喜,连忙问道:“小姐既然不曾没,如何不肯出来?”拾翠道:“不但老爷怪郎君卤莽,小姐亦怪郎君草率。小姐说齿录上刻得明白,彼既以我为物故之人,我只合自守空房,焚香礼佛,让白小姐去做夫人便了。所以今夜不肯与郎君相见。”黄生听说,向拾翠深深唱个肥喏,道:“小生知罪了,望芳卿将我衷曲转致小姐,必求出来相见,休负佳期。”拾翠道:“只怕小姐不肯哩。”黄生道:“小姐诗笺现在,今日岂遂忘情,还求芳卿婉曲致意。”拾翠笑道:“我看郎君原是多情种子,待我对小姐说来。”说罢,便出房去了。
黄生独坐房中,半晌不见动静,等够多时,只见一群女使持着红灯拥进房来,黄生只道拥着小姐来了,看时却并不见小姐。只见女使们说道:“老爷在前堂请黄相公说话。”黄生随着女使来至堂前,陶公迎着笑道:“小女怪贤婿作事轻率,齿录上误刻了她,今夜不肯便与贤婿相见,故权使侍儿代之。侍儿拾翠颇知诗礼,小女最所亲爱,既已代庖,可充下陈。容待来日老夫再备花筵,送小女与贤婿成亲。”言讫,便教女使们送新郎进房,黄生回至房中,只见拾翠已在那里了,对黄生说道:“适已代郎君再三致意小姐。小姐方才应允,许于明日相见。但今夜凤凰尚未归巢,鹪鹩何敢先占?贱妾合当回避,且待小姐成亲之后,方好来奉侍巾栉。”说罢,便要抽身向房门外走。黄生着了急,连忙扯住道:“说哪里话,小生自园中相遇之后,不但倾慕小姐娇姿,亦时时想念芳卿艳质。今夕既承小姐之命而来,岂可使良宵虚度?”说罢,便拥着拾翠同人鸳帏就寝。正是:
珊珊玉佩听来遥,先见青鸾下紫霄。
仙子知非容易合,一枝权让与鹪鹩。
次日,黄生整衣冠来见陶公。只见陶公拿着齿录对黄生道:“贤婿可将齿录改正,送与小女看过,今宵方可成亲。”黄生取过笔来,心中想道:“原配继配既无此理,正配次配又成不得,如何是好?”想了一想道:“有了,我只还她一样称呼,不分先后,不分大小便了。”遂写道:一配陶氏,系某公女;一配白氏,系某公女。写毕,送与陶公。陶公看了,点头道:“如此可谓并行不悖矣。”便教女使把齿录送与小姐看。是夜再治喜筵,重排花烛,请出真小姐来与黄生成亲。合卺后,黄生极叙平日思慕之情,自陈卤莽之罪。此夜恩情,十分欢畅:
嫦娥更遇,仙子重逢。再生得遂三生,后配反为元配。
昔日讹传,认作离魂倩女;今宵喜见,依然步月崔莺。始初假意留难,落得作成青鸟;到底真身会合,必须亲步蓝桥。白氏碧娃,于此夜全让一个新妇;陶家含玉,被他人先分半个新郎。虎变协佳期,梦兆南闱虽应白;鸾交谐旧约,花色东篱独取黄。新婚句可联,当依谢眺诗吟去;合欢杯共举。疑是陶潜酒送来。
黄生与陶小姐毕过姻,即以鼓乐花轿迎接白小姐。陶公亦迎请白公到家。黄生先率白小姐拜见了陶公夫妇,再率陶小姐拜见白公,然后两个佳人互相拜见。拾翠也各相见了。女伴中你敬我爱,甚是相得。正是:
一女拜两门,两岳共一婿。
妻得妾而三,友爱如兄弟。
当日陶公排庆喜筵席于双虹圃中会饮,饮酒中间,陶公说起木一元抄诗脱骗,白公亦说面试一元之事,黄生道:“木生虽会脱骗,却反替人做了两番媒人,自己不曾得一些便宜,岂非弄巧成拙?”说罢,大家戏笑。过了几日,陶公、白公俱欲赴京,黄生亦要会试,遂携着二位小姐并拾翠一齐北上。至来年,黄生会试中了第二名会魁,殿试探花及第。后来黄生官至尚书,二妻俱封夫人,各生一子,拾翠亦生一子,俱各贵显。两位小姐又各劝其父纳一妾,都生一子,以续后代。从此陶、白、黄三姓世为婚姻不绝,后世传为美谈云。
〔回末总评〕
从来未有旧弦未宇,先续新弦者;从来未有河洲未赋,先咏小星者。本专意于白头,初何心乎绿鬓,而一家琴瑟,偏弄出两处丝萝。方抱歉于连理,敢复问其旁枝,而两处丝萝,偏弄出三番花烛。事至曲,文至幻矣。其尤妙处,在天竺相逢,恍恍惚惚,令人于白家议聘之后,又虚想一寺中美人。此等笔墨,飘乎欲仙。
卷之二 双雕庆
仇夫人能回狮子吼 成公子重庆凤毛新
恨事难悉数,叹琪花瑶树,风欺霜妒。为德未蒙福,问苍苍果报,何多诖误。盱衡今古,论理须教无负。看女娲炼石,文成五色,尽堪相补。
右调《瑞鹤仙》
从来妻妾和顺,母子团圆,是天下最难得的事,人家既有正妻,何故又娶侧室?《汉书》上解说得好,说道:“所以广嗣重祖也。”可见有了儿子的,恐其嗣不广,还要置个偏房,何况未有儿子的,忧在无后,安能禁他纳宠?最怪世上有等嫉妒的妇人,苦苦不许丈夫蓄妾,不论有子无子,总只不肯通融。及至灭不过公论,勉强娶了妾,生了子,或害其子,并害其母,如吕氏杀戚夫人故事,千古伤心;又或留其子而弃其母,如朱寿昌生母为正夫人所弃,直待儿子做了官,方才寻得回来。红颜薄命,不幸为人侍妾,却受这般苦楚。又有一等贤德的妇人,行了好心,未得好报,如邓伯道夫妇弃子抱侄,何等肚肠,后来到底无儿,一弃不能复得,正不知苍苍什么意思。如今待在下说一个能悔过的吕氏,不见杀的戚姬,未尝无儿的邓伯道,不必寻母的朱寿昌,与众官一听。
话说嘉靖年间,景州有个举人,姓樊名植,字衍宗,祖代读书,家声不薄。平日结交得一个好朋友,姓成名美,字义高,与他同榜同乡,幼时又系同学,最相契厚。那成美的夫人和氏,美而且贤,只生一子,年方三岁。她道自己子息稀少,常劝丈夫纳宠,广延宗嗣。倒是成美道:“既已有子,何必置妾?”因此推托不肯。那樊植却年过三旬,未有子嗣,妻仇氏性既凶悍,生又生得丑陋。你道她怎生模样?
眉粗不似柳叶,口阔难比樱桃。裙覆金莲,横量原是三寸,袖笼玉笋,轮开却有十条。貌对花而辄羞,也算羞花之貌;容见月而欲闭,也称闭月之容。夜叉母仰面观天,亦能使雁惊而落;罗刹女临池看水,亦能使鱼惧而沉。引镜自怜,怜我独为鬼魅相;逢人见惜,惜她枉做妇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