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少保萃忠全传

  曹钦之妻贸氏,向被钦幽于密室,今亦拿禁狱中。锦衣卫究问贺氏:“汝夫与谁同谋?”贺氏心中忖度:“我夫不良,何忍害人?”乃答曰:“实无。”又问曰:“朝廷之臣,谁为汝夫心腹?”亦答曰:“俱无。”及带冯益当面,贺氏亦不肯害他。不料冯益佯为不知,反以言诋诟贺氏。贺氏忿怒曰:“冯益休得混诟,向日吾夫与汝密室问事时,汝言曹操、曹节之事。妾闻汝之言甚妄,因谏吾夫,被夫闭之别室。吾夫听汝之言,遂致身亡家丧。今反诟妾而又抵赖乎!”益无言分辩,亦死于市。朝廷察知贺氏谏夫被幽,遂赦其罪。贺氏对法官曰:“妾蒙恩宥,理难不死。先前不能辅夫为善,今又不能阻夫为恶。家亡名丧,何颜立世!”言毕,即引裙刀自刎而死。众问官见之,无不嗟叹。朝廷以烈妇礼葬之。
  且说徐有贞初被贬云南金齿卫时,行了半载,到得云南地面。在路中对解官曰:“不出一年,京师有一场大乱。曹吉祥等不能逃其祸。”后来果然。
  有贞行到云南,至金齿只得七十里路了,天色已晚,遂同解官忙趋。回顾无处居住,急急赶行。远远见一大寺,有贞等忙投寺来。早有五、七个僧人,俸着酒果来迎,道:“不知大人远临,有失远接,恕罪!”有贞见了,惊讶道:“吾等并无人来通报,为何众僧如此接待?”乃复谓众僧曰:“我是朝廷罪人,何劳汝众相迎?”众僧曰:“大人虽今日之罪人,实昔日之贵人也。”有贞曰:“众位上人,吾素不曾与尔等相识,况万里之途,何由悉知?酒肴远接,必有缘故。”众僧曰:“且请大人到方丈少坐告禀。”有贞遂同众一齐进寺,直至方丈坐下。众僧曰:“我这里名佛慧石羊寺,寺历年久。寺中石羊,颇有奇异。但有贵官到此,此羊即鸣。昨夜闻羊鸣,故知。所以聊备酒肴奉迎。”众僧人又问曰:“敢问大人官居何职?因何事到此?”
  徐有贞未及答,两解官曰:“这位就是当朝阁老,武功伯徐爷。因与同僚不睦,被他谗言诳奏。朝廷一时听信,因此贬谪。不日即取转京,依然宰辅他。”众憎惊曰:“果然是位大贵人!所以数日前,有一位留须僧人到此说道:“不数日间,有一位徐阁老到此寺中,我要见他说话。’”徐公见说心疑,遂留宿寺中一宵。
  明早起来梳洗、早膳毕,忽见一幅巾禅衣之人,从寺前直进殿来,大笑曰:“徐公,四十年余不相见也。记得当初临别之际,曾说有金齿之会?今日果然矣。”徐公一见,认得是先年虎口书馆相叙的道人乌全真,忙下阶拜揖曰:“久别尊颜,何缘又得相逢也。”乌全真曰:“向年蒙公款留,义气深重,故赠公秘书,救公二大难矣。是书不可久留于世,宜付还我。”徐公答曰:“实不曾带来。”全真曰:“吾岂不知,别物不带,此书曾有验,公必带行,为防身之宝。公何诳我?他人可诬,我不可诳也。”
  徐公被全真说着心事,心中惊畏,乃邀全真进内,沽酒市脯同饮。酒至数杯,全真取出一丸金丹,对有贞曰:“此丹服之,可长生不老。”有贞数知乌道之术,以为服此可以延年,必中大喜,即服之。少刻坐谈间,乌道问起:“法必纯熟,试诵演以验之,何如?”有贞口诵默演,尽皆差失。徐有贞心慌,复恳为何如此。全真曰:“公拿书再看,仍旧精熟。”有贞原诳说不曾带得,如今又不好说带来,迟疑半晌。全真即起身到有贞行李囊中,只一捏,此书早拿到手,对有贞曰:“吾报公之恩,救公之难,可为周且至矣。吾法已收,汝法已塞,不可久留。”言毕,即拂衣而去。有贞惊讶曰:“向日熟练法术,顿然忘却。而全真又忽然去了。”心中郁郁不乐。来到金齿卫中,另筑一室独处。
  居不一年,朝廷复赦有贞归。有贞回家,从峡山经过,心急马快,跌伤其足,到家遂杜门不出。养病几时,忽一日,门上人进报:“有泰州马相公来拜老爷。”有贞只得出来相见。马士权曰:“闻公回府,特来候谒。”有贞乃置酒款待。酒至半酣,土权微露向日有狱中许成姻亲之语。有贞见说,即有难色,反以他言支吾,恰有悔婚之意。士权揣知其情,乃即辞回。又以言动之曰:“今日公回府,优游林泉。有日朝廷思公,复居台辅。若某向年被刑拷之时,稍有一言涉公,事不可测也。”有贞唯致谢而已,并不言起许婚之事。士权笑曰:“寒士谅不敢当相侯之女。”遂不多言而别。徐有贞见士权已去,仍戒门下之人,若马相公再来,可托以他故,不必通报。士权亦不复至。
  有贞居家,玩游山水,闲处年余。忽一日,在书房中检书,偶然检出向年王镇劾于谦疏稿,心中竦然,是夜梦中见于公立于面前。有贞大叫一声,夫人惊醒,问是何为。有贞言及梦中之事。夫人曰:“此乃公心上萦萦所致,无虑也。”过三日,有贞得疾,不五日而殂。年六十六岁。
  且不谈徐有贞病死。且说于少保公子于冕见诸权奸相继而死,遂从龙门关回,奋然曰:“今权党悉亡,吾父之冤得白也。”乃即上疏陈其事功。未知若何。
第三十七传 孝子初上陈功疏 忠臣加祭赠褒封
 
  英宗灼见于公之冤,久欲复公官爵,群奸谏阻。公子冕发辽卫军。天顺初,承天门火,于公现形。朝廷以故降旨,独宥于冕。冕虽蒙宥,犹防奸妒,寓居关中。军民将士,皆怜于公之冤,齐粮执帛,供奉公子。公子素承父志,一毫不受,惟与义兄于康周全度日。至是成化践祚。公子俯首流涕曰:“圣明在上,陈情有日。”即回京叩阙上疏,其略云:
  臣于冕蒙恩复命,冒死陈情。臣父于谦,当日尺寸微劳,今值圣明在上,若不冒死悉陈,不惟他日难见亡父于地下,臣之不孝,凡为天下人子者,皆得以罪之矣。
  正统之四年,也先败盟,以致先皇帝大驾北巡。京城内外,乏人战守,廷中喧乱。是时景王疑惧,事变万端。臣父受任于危急之秋,治兵于溃散之余,疲神焦思,竭志殚力,无所不至。先行差官招募军士,并义勇民壮,及倩民夫,替出沿河遭运官军,随京操备。即荐文武大臣杨洪、柳浦等为总兵官,轩等为巡抚,请敕前去各处镇抚地方,辑和人民,以防奸侮。各边修守城池,整束人马,以为应援。
  其年十月,也先肆逆,逼回京师。中外震惊号哭,军民举家奔窜。侍讲徐珵,建议南迁。人心汹汹,朝不谋夕。臣父厉声大恸曰:“京师根本重地,且祖宗陵庙,百官军兵,帑库仓场,百官万姓辎重俱在此,车驾若一动,则大势去矣。前宋靖康之事,足为明鉴。今日死则俱死于此,决不可一步离此。”臣父乃身先士卒,督众军出德胜门外,对敌竖营。其时敌锋正锐,而我军又皆新集。石亨爱惜身命,只欲尽闭九门,不肯出战。臣父以死自誓,日夜在营,亲冒矢石,泣谕三军,以为朝廷之恩当报,忠义之名难得,若事机一失,则祸患立至,生不如死。由是人人思奋,勇气百倍,卒至挫敌。复又以假送大驾为名,屡侵边境。臣父预设方略破敌,京师无事,大难悉宁。此臣父保全京师,再安我宗社之微劳也。
  自后敌国知中原兵备势强,革心向化,遣使请和,实欲亲送大驾还京。当时朝廷疑虑日前谲诈,召百官会议,皆狐疑不决。臣父毅然独陈君臣大义不可违,兄弟至情不可失,敌情悔过如此,实乃天心有在,当早迎回大驾,不可缓也。时景帝闻言,中心开悟,差官奉迎大驾还京。六军万姓,欢呼踊跃。畿甸已安,神人宁慰。此臣父定议奉迎还大驾之微劳也。
  臣父于此数事,虽皆仗庇祖宗灵成,实出万死一生。当时舆论,咸谓朝廷论功行赏,宜与勋封。岂谓赏未酬劳,祸机遂及。奸臣石亨等谗构罔极,古今罕比。从来人臣之死于忠者,未有如臣父之惨烈也。臣之痛愤刺心,何时而已。
  且臣父之在兵部,值天下多事之秋,十年劳积,辛苦万端,众所共知,不能备述。臣今复举一二言之。自土木兵溃,敌遂抄掠内地,出入无时。臣父因见永乐年间以来投降者,俱在北直隶、山东一带地方屯住,各边告警,此辈有乘机煽动之势,变在不测。臣父先以南征为由,选其精锐者,拨发前去湖广、广东等处军前听调,随后具奏,就彼安插,以绝积久难除腹心之大患。怀郭钦防微之先见,销刘聪念乱于未然,此臣父先事见几,为国除患之微劳也。
  自也先围犯京师之后,复肆猖撅,始追石亨于雁门关,遂围代州。次逼朱谦于瓦子口,尾至宣府。烽火连接,人心惊惶。众谓急发京兵赴援。臣父料敌必难持久,一面奏上方略,亲到边廷,谕来谦、杨洪等务须持重,与郭登等计谋毙敌,遣将遥援。敌知朝有谋臣,心中畏惧不敢轻肆。此臣父伐谋制胜,全师保境之微劳也。当时独石、马营等处边城八座,敌势猖獗之时,守将怯懦不支,尽弃其地。臣父以为独石一带城池,俱系藩篱重地,今弃彼处,不但宣府难守,京师亦不免动摇。力荐都督孙安老练可任,授以方略,发兵度龙门关,且战且守。由是各城复守,边境固完。此臣父为国定谋,守在四方之微劳也。
  其时浙江、福建、湖广、四川、贵州、两广等处,盗贼蜂起,僭称伪号,毒害生灵,攻围州县,告急于朝,殆无虚日。本部军机烦剧,干系甚大。臣父不遑寝食,昼夜运谋。令将出师,指授方略:拣选五军神机三千等营精锐,奏立十二团操之法,亲自训练,以励将士,令出征剿,不三、四年,各处僭窃,以次殄灭。此臣父内修武备,外慑强寇,经营四方之微劳也。
  天寿山原无城池,各卫官军四散居住。敌兵猖獗之时,丧失颇多。臣父奏用成山伯王通,往昌平县创立城池,徙军民于城中,使得以固保我陵寝。及山东临清地方,事关僭运大计,至重非轻,又系京师咽喉要地。也先密遣细作向导,欲从紫荆关入寇临清,以扼要害。臣父力荐平江侯陈豫可任,令其往彼相度事机,筑立城池,置设军卫,守护运河。数月之间,人心帖然。此臣父守护山陵,保障要地之微劳也。
  臣思兵部尚书王骥征麓川有功,不过能除边方之一患耳,得封世袭靖远伯爵,子孙世享荣禄。正统十四年,臣父匡济多难,再安奠王室,比之王骥功差大耳。昔岳飞尽忠于宋,誓图恢复,为秦桧所害,至今春秋庙祀,以显其忠。然当时中原卒不可复,鸾舆卒不能返,宋室偏安于南渡。正统十四年,臣父力阻南迁,誓以死守。乃用计退敌,保安我宗社,复迎英宗皇帝大驾回京,仿之岳飞死忠虽同,臣父之功则过之。伏望我圣明,轸念臣父谦功在社稷,被诬冤死,乞照宋岳飞,今王骥,赐以赠谥,则忠无不报。一以彰朝廷之恤典,一以鼓天下之人心。臣父子存没,同沾再造之恩于无穷矣!谨昧死上陈,冒干渎天听,不胜感激,惶惧俟命之至!
  于冕具疏奏上,成化帝览疏,叹曰:“于谦之功与冤,先帝素知之,屡欲封锡,为有贞等所蔽。朕今即位,何忍置之?”遂召回前阁下商辂、陈循等,并侍郎王伟、项文曜,少卿古镛等,复其爵,皆当时被石亨指为奸党者。又复王文、于谦、范广等官爵。即遣行人马璇赐于谦祭物、祭文。其谕祭云:
  维成化岁次丙戌二月十有一日,皇帝遣行人司行人马璇,谕祭故少保兼兵部尚书于谦曰:卿以俊伟之器,经济之才,历事我先朝,茂著劳绩。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无虞。惟公道而自持,为权奸之所害。在昔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实怜其忠,故复卿子宫,遣人谕祭。呜呼!哀其死而表其生,一顺乎天理;厄于前而伸于后,允惬乎人心。用昭百世之名,式慰九泉之意。灵爽如存,尚其鉴之。
  行人祭奠毕。公子于冕感泣谢恩,复厚待行人马璇。璇辞别,复命讫。
  成化皇帝追念于公功大冤深,乃擢升于冕为应天府府尹。于冕谢恩,感泣无地。复思:“吾父虽蒙圣恩复前官爵,赐谕祭,但赠谥庙享,未蒙恩典,仍非吾为子事亲之道也。”即复具疏奏闻奏上,成化帝驾崩,此时弘治皇帝登极。帝览奏毕,顾近臣曰:“昔于谦有大功于我国家,宜即传旨,着该部详议来说。”弘治二年十一月十三日,本部尚书耿裕等,于奉天门题奏。次日圣旨下:赐与赠谥祠额,春秋二祭,谥曰“肃愍”,额曰“旌功”。特赐诰谕,其词云: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功大者褒典宜隆,行伟者扬名必远。惟显忠于既往,斯励节于方来。古今攸同,岂容缓也。故少保兼兵部尚书于谦,气禀刚明,才优经济,兼资文武,茂著声猷。当我皇祖北狩之时,正国步艰危之日,乃能殚竭心膂,保障家邦,选将练兵,摧锋破敌。中外赖以宁谧,人心为之晏然,回鸾有期,论功应赏。不幸为权奸所构,乃陨其身,舆议咸冤。恤恩已锡,兹复赠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太傅,谥肃愍,命有司立祠致祭,用昭旌崇之典。于戏!执羁靮,守社稷,劳盖均焉;表忠宜,愧回邪,理则明矣。诞敷嘉命,永贲幽扃。灵爽如存,尚其歆服。
  府尹于冕见朝廷赠谥赠额,建祠加祭,感泣无埃。乃复乞守先公之墓,辞职再三。朝廷见于冕屡次哀祈,乞守庐墓,遂从所请。于冕蒙恩俯允,即谢恩辞朝,回守庐墓,星夜带领家眷,回到杭州。时府县奉旨营建祠宇于墓前,名曰“旌功祠”。
第三十八传 张庠生修神公像 姚盐台建忠节坊
 
  府尹于冕在家,一日,见数人直至厅中。于冕忙出厅来看,乃是一友,仁和痒生张杰,字万英者,令人赍香纸牲仪,来祭奠于肃愍公神前。冕即出见礼,曰:“何劳张兄光临设奠?”杰答曰:“待某奠毕,自当诉禀。”张杰遂令人设牲燃烛,焚香叩奠毕。仍又细观公之神像,嗟呀半晌。乃对府尹公曰:“某昨夜梦谒先公神祠,见先公正襟危坐。顾某曰:“吾在京都任守,万姓感吾功德,香火甚盛,无暇一临坟墓之祠。今夜方临,适值汝来,特与汝言。吾蒙三朝圣恩,南北祠宇俱成。近坟祠连因久雨,吾之塑像,自左肩以下,丹垩之饰,微有脱落,而人未之见也。子盍为我修之。’某即于梦中领诺。既而某复叩问光公曰:“神公适才所言任守京都,某闻北京城隍,乃宋文丞相耳。’先公见说,笑顾某曰:“子不知吾,吾即文丞相再世也。今南畿并大同、河南,上帝亦命吾兼任。其土籍吾亦司之。吾今虽没四十年,其忠魂无日不在天壤间。’复曰:“子知水乎?吾灵若水也。’言“毕而起。某惊觉来,想神公丰度如生。惊异其事,谨具香纸牲仪,特来拜奠,适才观公之像,果见左肩颜色剥落。”于冕亦上细观,果然。冕泣拜于地曰:“大人灵爽在天不泯,此不肖孤之罪也!”张杰叹曰:“神公英灵,语予如水。正苏长公所谓如水在地中,无往而不在也,顾某何人,而得神公之嘱,有是梦耶!”次日,张杰即命塑像工匠,修整鲜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