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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少保萃忠全传
一日,于公因景泰召见便殿,公候谕完,乃即面奏曰:“臣切见怀献太子立未逾年,即拘疾而薨。此亦天意有属,非人力所能强也。近章纶、钟同所奏之疏,未为无当,乞陛下容宥。”景泰闻言,怫然不悦曰:“卿亦为此言耶?”即命驾进宫。公悚惧而出。当有内监兴安见公奏语,亦叹曰:“此足见于尚书忠心为国固本也!”后于公被石亨、徐有贞诬迎立外藩,不保奏复立皇储为言。于公曰:“我曾面奏复立沂王与章、钟之奏可宥而优容,行之未为无当。此言景泰近侍内臣皆知之。”时上皇诘问内廷数人,人人畏罪,不敢言有此语,而公之冤不得白。吁!此亦公之数也!
且谈边上巡抚副都御史年富上本劾奏:“总兵石亨蒙蔽冒功。将手下伏役厨子杨增,自小在石亨家做厨子,并无折箭之功,乃冒军功,授千户之职。其父杨海,亦冒授指挥之职。此皆冒军功,擅爵赏,欺朝廷。臣职居总制,不敢隐默。谨此奏闻。”旨下,着兵部知道。于公见了,遂写牌着人戒饬石亨。石亨见牌,心中不悦,深恨于公,反疑公故令年富劾他,不知于公曲庇石亨多矣。先年上皇回国,朝廷骤升石亨为武清侯。亨自思:吾虽有战功,而安邦定国之功,于公之力为多,乃列举于公屡次大功,请官其子。景帝即封于公之子于冕为府军前卫干户。公即上表辞子之官,复曰:“用人之权。在于君父。石亨乌得而主之。”亨闻此语,心中甚恨,曰:“吾之好意,反成恶意。”如今又见公之戒饬愈恨,遂不遵戒,往往冒功坏法。
于公闻之,奋然曰:“朋友私情,君臣大义,安得以私情而昧公义乎!”即上疏劾奏其贪冒。疏上,朝廷旨下。即拿杜山、郭亨、杨增等提问,仍写敕戒谕石亨并各营:不许仍前罔上辜恩,及纵容下人受财坏法,如违,一体治罪。石亨见朝廷拿了冒功人等,又查革了杨海官职,心中忿忿不乐,怨恨于公。
一日,石亨遇着吏部尚书王直于途中,亨即下马,将前次于公奏劾之事,一一诉知王公。王尚书答曰:“于节庵一心为国,只是太甚了些。石元戎汝亦不必介怀,俱看朝廷分上。下官明日当设一席,与二位欢释。况当国家多事之秋,若得文武同心,国家庆幸。古云:将相和,则士卒附。士卒附,则国家安。国家安,又何敌之足畏也。石云衢切勿介意,吾当与公释怨。”言毕各别。
王公明日果设席,专请于、石二公,饮酒解和。此时于公见四方寇盗稍宁,又是王公相请,乃即造王公之府。其时石亨已先在王公府中等候。门上人报于公忙出迎接。各相见礼毕,王公即开言曰:“前闻二公之事,下官薄设,特为二公释情消踪。值国家多事之秋,正将相协和之日。”于公笑而答曰:“承抑庵(王直字)公之雅情,敢不领教!正所谓国事交情,两尽之耳。”复顾石亨曰:“老兄岂不知不佞素性执直,何必介怀?”遂相与坐席,俱开怀畅饮。款洽多时,谈讲些国家政事。因话之间,于公对王公曰:“当年吾遇石兄于山东旅店,僧人兰古春相吾与石兄并令侄参戎,俱至将相。今日果然,真神鉴也。前年闻古春病亡,其徒西白来谒,吾厚赠之遣归。”亨亦曰:“占春神监,小弟至今念他,不知已故。”王公亦曰:“吾已曾闻兰古春相术,惜乎不曾相会。”会谈欢饮已久,于、石相谢王公,辞别各回。
明日,石亨即设筵相诸王、于二公,二公亦各欣然而至。亨大开东阁,盛馔丰肴。食前方丈、优人、杂剧,迭相演戏,自午至申。石亨又令换席后堂,复邀二公进内款宴。仍命一班女乐,吹唱劝酒。石亨见二公忘怀畅饮甚悦,复令人唤侍妾桂芳出来,歌舞侑酒。于、王二公曰:“扰深矣,何必复令宠姬出来?”石亨定要款留,又着人进内催促桂芳,芳不肯出见。亨对二公曰:“小将向日镇边闻得有警,亲领数卒前往巡哨。偶见此女投河,急令人救之。问他,他道商人之侍女。因商出外经营,年余未回。其妻凶悍,逼迫不过,故此投河。小将闻言,即欲送归。彼言若归必死,即欲请吾剑自刎。吾甚怜之,因带回家。不意此女歌舞吹弹,琴棋书画,无不通晓,虽优人选妓,不能及也。今承二公光临,正当令他出来侑酒。”言毕,复令人催之三、四次,不肯出来。于公曰:“他见吾二人在此,不欲出来。就罢,不必再速。”言罢,于公即欲起身。石亨再四款留,亲自来唤其妾。妾只得出来相见。
那妾见了于公,欲进不进,欲言不言,只低着头,把那身子在夹壁边缩将去。石亨见了,大喝曰:“贱婢!不歌不舞,做出这般形状何也!”那妾见于公严威凛凛,正气昂昂,又被石亨一喝,把身子一侧,响一声望夹壁内挨进去了,连身子通不见。石亨看见,喝骂曰:“贱人这样作怪!如何把身子通挨进夹壁巷去。汝快出来,饶汝之罪!如少迟延,拿出斩汝为两段!”只听得那夹壁内说道:“将军不必恼我。我原非是人,乃花月之妖,多年老桂成精,变作女身。因见主帅心地有偏,故来附你。别时宴客,尚可出来歌舞劝酒。今日于爷在此,见他正气昂昂,忠心耿耿,神人也。我妖邪焉敢上前相见?故此回避。亦我之数该尽,从此永别矣。”大哭一声,壁中寂然不响。
石亨见说,惊愕半晌。王、于二公,亦异其事,皆起身到壁边看时,寂然不闻。于公叫取剑来,砍开夹壁看时,果见一老树,约长五六尺,上有毛发,内中有微声。石亨见了大怒,忙取剑砍之,分为两段。内有血滋滚出,腥秽难闻。王、于二公皆讶其事,遂辞石亨而出。彼时尽骇其事。
王、于二公,一路并马而行,曰:“世间有此怪异之事?”于公曰:“古来有贞妇化为石,彭生变为豕,理或有之。”王公曰:“今日妖邪,亦称公正直,避不敢见,若武三思之妾,不敢见狄梁公,事同一辙。以予观之,公之正气,更迈於狄公耳!”于公曰:“不敢。妖言不足信也。”二公一路嗟呀各回。至第三日,于公亦答一席。惟王公赴酌,石亨因病不来赴席。
且谈石亨送了于、王二公出门,即令人拿出妖树,架火焚之,烧得滋滋有声,臭秽难闻。石亨闻了臭气,因此得疾。自思曰:“吾为将帅,死吾手者,不知多少。今反被一妖所制。”心中不乐,病日沉重,举家惶惶。当有石亨心腹卢旺、彦敬等诸人闻亨病,即来问安。请医调治,并祈神问卜,未见痊好。石彪亦差指挥杜清来问安。清禀曰:“大同石爷闻知大爷贵体不安,特差清来问安。”石亨曰:“吾只为妖邪所干,自觉不乐,以致成疾。汝等替吾访有推卜应验者,以诀吾之休咎。”杜清闻言,即忙禀曰:“有。”不知杜清所言何人?下传可见。
第二十八传 神卜幸邀元帅宠 忠臣得赐御医看
杜清禀曰:“太爷曾闻得神算万祺、神卜童先否?”石亨曰:“吾亦闻万祺之名,未知他推算之术,果有效验否?”清答曰:“万祺乃江西南昌人也,自幼曾遇异人相祺,曰:“汝欲富贵乎?’祺曰:“富贵谁不欲。’祺知此人是异人,乃再三问叩。其人因留一书与之,言曰:“用此不但致富,他日贵至二品。’祺拜谢于地,抬头起来,不见其人,知为神授。观其书,乃《禄命法》也。遂研精其术,以推算为名,多有奇中。若令一推,穷通富贵,过去未来,生死如见,不能枚举。但略道一二以证之。——或有今隐而后明,或有先讳而后显。”石亨曰:“试言之。”清曰:“万祺曾判一吏梁姓者,隐而甚验。批云:二十年来管一州,常将一笏在心头。迢迢有路行将去,又有收成在后头。梁姓者自以为吏员出身,它日必有一州官做,心中暗喜。不料为吏将及七、八年,为受枉法赃,被人告发问徒,无钱赎罪,只得自去当徒摆站,扯拽行船,于是方省祺推算之神。”
石亨闻说笑曰:“果隐而妙。还有试言。”杜清复禀曰:“又有一人,冬天生起背疽垂死,因请万祺推算。祺批云:腊月病疽不为苦,只恐他年正月五,撞出一匹花面虎。一声锣,一击鼓,这个苦,真是苦。患疽之人,果然痊好。因思道:“我家颇丰,必不为盗。安有一声锣、一击鼓之事?我自今以后,不进深山,何能遇虎?’遂不把批语为念。过了六、六年,正月初五日,要回拜人家节。乃骑一匹马,从河边经过。不料小儿一伙骑着竹马,头带虎面,敲锣击鼓,从侧里行将出来;又带着虎头,一路跳来。那马闻得锣响,见了虎头,只一躐,把那人倒掀落水。天气甚寒,冻死于水。此‘真个苦’之验也,又有一吏两考已满,意欲上京,援例候官做。乃借贷诸亲友银二百馀两。正欲上京,偶路遇万祺求其推算。乃批云:不要援来不必援,不援方可省其钱。正月十五正团圆,家家欢乐处,灯下打秋千。那吏见批说‘不援’‘省钱’之句,欲行又止。自思钱财已得在手,如何不行?遂不依其批,来到京中。不期中途落水,银两已没,又失了帖单。脱得命回家,又欲设处银两,干办帖文起批,仍旧上京。时值岁逼。亲友又无人肯再借者,延至正月十五,见家家鼓吹欢乐,惟此人悒悒无聊,忽然差了念头,遂缢死于灯棚之下。此乃是‘灯下打秋千’之验也。祺在京师,多与贵官达士推算皆验,乃致富,加纳为鸿胪寺主簿。主帅心疑,何不令人请来,问其休咎。”石亨见说,即问曰:“可着谁人请来?”杜清曰:“卑官与祺向有一面,当得亲去请来。”
祺见清不敢推却,即同清到亨府。石亨扶病以礼相见,分宾而坐。即曰:“久闻先生大名高术,有一二官将,敢烦推评。”祺曰:“小官才劣术疏,恐有负元戎招谕。”石亨先将一二心腹将官,与祺推卜,果有先见之明。亨乃将自己年庚,要祺推算。祺即细细推评较卜。乃援笔批云:
一生富贵未为足,近有妖邪来附惑。
再后功爵实轩昂,数月之间封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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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封其国,毁恰其屋。
石亨见其批,心甚服之。但内中三四句,觉是好言。惟“毁屋之句”,似非吉语。乃再三问曰:“‘毁屋’之言,烦先生明以告我。”万祺曰:“日后自有验处。”石亨怒曰:“吾所劳公推卜者,正欲指迷途耳。何故托言后验?”祺见亨怒,即曰:“此亦应元戎后头好处也。‘毁屋’之说,元戎那时加封当造殿也。祺被元戎逼,故泄此言,帅爷当慎之。”石亨见说,心中少解,欲请祺为幕宾。万祺再三辞却,亨乃厚赠。后景泰得疾,亨常召问,其故多验。未及半年,景泰病笃。亨暗令杜清问祺。祺曰:“必不能起。”复暗问天位大事。祺对曰:“皇帝在南宫,何必他求。若依某推之,应在丙午日,当复位也。”后上皇复位,即日召祺,遂封为太常卿,累迁至工部尚书。
且说石亨虽闻万祺解说,心中尚有狐疑。杜清复禀曰:“万鸿胪推卜甚精,若太爷尚有疑心。何不再召童先一卜,其疑决矣。”石亨曰:“善。”汝即去请童先来。”这童先自幼两目青盲,投师学推卜之术,深明卦理,言无不中。在京师每与贵显往来,人人钦信。正统已巳之变,上皇在北地时,有中贵人曹吉祥与童先往来,私下要童先推上皇休咎。童先卜曰:“仅有一年之厄,不久即归。”曹吉祥遂奏闻太皇太后。太后果见上皇一年归国,即命朝廷赐童先一官,以旌其能。遂授先为百户,自此驰名。当时石亨闻杜清之言,即命杜清去请。
杜清去不多时,与童先并车到府。清忙令童先进见。石亨见了童先,心中甚喜,遂令卜目之疾何如。童先即取出三文金钱,放在象牙筒内卜之。便笑言曰:“石爷贵恙,不出五日即痊好。”石亨尚疑万祺“毁屋”之批,复命先卜之。童光仍把金钱复一卦,大人笑:“好,好,好。不出半年,当有封爵。主一门荣显之卦。”复曰:“某亦有幸在其中矣。”石亨闻言大喜,即留童先为幕客。果五日之后病痊,仍出提督军务,厚赠童先金帛。先在帐下与亨深相契合,言无不从。
且说于人自知权柄太重,恐履危机,屡上章乞归乡井。景帝不允复赐第宅褒功。于公心愈不安,上章恳辞。景帝必不允,留之愈甚。于公感朝廷之恩。每回家中,必与其子冕曰:“吾本书生,不知兵机。圣主正值忧勤之际,吾分必以死报之,遂不揣调度军马。区区犬马之劳,顾荷宠异之重。汝宜砥砺名节,毋忝朝廷官尔爵尔之意。”冕承教诲,终身不忘父命。于公身当权盛之时,正群小侧目之际,公一心为国,不计其他。日则决断机务,夜则独处朝房。景泰平日所赐衣甲、鞍马、袍带、凉伞,悉封记于所赐宅内。时有闲暇,常往一视。至于俸禄,尽赏有功军将,家无余蓄。数年之间,安内攘外,剖决机宜。日昃未遑饮食,至晚平章国务。入朝即面奏其事,出朝手自书疏,夜半乃罢。公常有大关系于心,不自安者,辄叹曰:“吾这腔热血,不知竟洒于何地?”闻公此言,不由人不泣下。忠臣为国忘身如此哉!公殚力劳神,渐染痰火之疾,喘急不能理事。仍上疏辞职告退。
景帝闻公有疾,即差太监兴安问疾。兴安承命到于公宅中,见其自奉菲薄。且三年前夫人董氏病故,公遂不娶,亦不蓄侍妾,所以子嗣只一人。公当病时,惟养子于康伏侍,公子冕侍奉汤药。兴安一见,嗟叹不已,曰:“此实天赐斯人,辅我国家中兴之业。”仍传御音慰谕公疾。公闻朝廷遣中贵人问疾,带疾披袍,令子冕扶至中堂,俯拜谢恩。谢毕,乃对兴公曰:“某有何能,感蒙圣上垂念腐朽,劳公远临,万死难报圣恩!”兴安曰:“万岁爷闻知先生身体不安,特命某来问慰。吾想公之贵恙,总为国家多事之秋,劳神殚力,因此渐染而成,料亦无妨。自古吉人天相,且公素忐忠贞廉洁,天亦佑之。”不必过虑,请自宽心。”于公答曰:“感蒙圣恩浩大,区区犬马徽劳,虽万死不能稍报。恐目下所患之疾深重,顷刻痰喘,语言气塞,呼吸之间,不能上下,只恐死不塞责耳。今蒙宽慰,敢不自调摄而烦圣虑,与公厚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