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醒世恒言

原来海口防守,专管通番往来的船只。一索自到任之后,但遇通洋的船,尽行放去,一只也不拦阻,也不要他纳税使费,耽耽只侯回转之日,将船只尽数留下,商人俱坐他一个私通洋贼的罪名。暗用一班恶役,俱送到海水深处。如此数年,不知害人性命多少。忽然一日,也是这一索的时辰到了,有人报称察院赵良新升福建巡抚,不日上任。张一索闻报大惊,急切回避不得,只得大着胆,仗着李内监的脚力,一同所属官员迎接,参见赵良。赵良一时也就不认得,一索却自心虚,退立在后。却是这赵良到任三日,行香已毕,回衙就枕,忽得一梦,梦见数百鬼魂,上下淋漓透湿,各持长弓一张,索子一根,向前作泣诉之状。忽然雷震一声,把众鬼惊散,只见面前都是一派汪洋大水。赵良惊醒,细思此梦跷蹊。鬼者冤魂也,上下身湿,又见大水,此必堕水而死之鬼魂也。弓而长,张姓者也;各持索子一根,闻雷骇散,此必张震,屈害多人,故梦中来告也。次日升堂挂牌,即日巡视海口。一竟来到张震管下地方。张震心怀疑虑,只得小心迎接。赵良周围巡阅一番,但见海边泊着空船百有余只,大小不等。便问张震道:“此是何船,空泊在此?”张震答道:“此系民船。”赵良道:“既系民船,如何有船无民?”张震心慌,一时无可回答。忽然一阵狂风大作,海潮一拥,东滩西涨,将船都吹向上流下边一个滩上,涨起白骨骷髅有百十余堆。赵良叹声说道:“舟虽无恙,舟中之人皆白骨也。”喝令左右,即将张震捆起,一打成招,登时抄没家资数百万;奇珍异物,都是向年客商海外贸易来的,不计其数。赵良即便上疏入奏,奉旨参送刑部,三法司官问成凌迟大罪,关下天牢,免不得依旧缭扭在身,夜间依热匣床安置。汪氏依先哭哭啼啼,送衣送食,不能见面,关了两年,受尽牢狱之苦,到了刑期,取出到西牌楼下,碎磔于市。汪氏赴妙慧庵出家为尼,得善终焉。正是:
未来过去总难知,其把当前错一时。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总批:人道公门不可入,我道公门可修行。古人之言信不爽也。张一索倚官肆恶,应受此报。人能效张一索转念存仁,倚官行善,则救人患难,真无量无边矣。善恶分途,一念之微,而借风使帆,为力更易。善者勉之,恶者戒之,则普天下皆一团和气也。何快如之!








第九回 睡陈抟醒化张乖崖
是非莫问门前客,得失须凭塞上翁。
引取碧油红旆去,邺王台上醉春风。
这一首诗,乃是魏国公韩琦出镇长安,有人献此诗,盖劝其辞分陕之重,而为昼锦之荣,不欲其仕而欲其隐也。公以为然,即日辞了相位,出守相州,取此人有规劝之意,而魏公能用之故。如今人若送上官的诗,那里有如此规讽的?可惜此诗,是个无名氏所作,不传名姓,定是古高隐之士所为也。又有处士魏野,献寇准丞相诗曰:“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亦是此意。总不如后唐时,李存勗移了粱祚,有个异人陈抟,字图南,长兴年中了后唐进士。少有大志,遨游四方,负经纶之才,抱安民之略,后见世代乱离,就隐身不仕,直到武当山,住了几时,每闻一朝革命。颦蹙数日,心下不安。人有问他的,笑而不答。周世宗召他入宫,赐号白云先生。一日骑着一个白驴儿,从着恶少年数百,欲入汴京,不知他要作何事。行到半路上,闻得行人说道:“如今又不是周朝世界了,换了宋太祖赵匡胤,做了皇帝。”陈抟闻言,大笑一声,直从驴上跌了下来。人问他何故如此大笑,陈抟拍掌曰:“天下自此定矣!”因此就不向汴京去了,回到金陵太平府当涂县城东一个小庙住下。住了也不知年数,同伴的也不知他是何等样人,他也都不在意。
这庙后有个大池,左首有几间书房,有一个未逢时的宰相,姓张名咏,江南人,在内读书。陈抟因为着这个人,特来点化他,故住久在此不去。这张咏年方弱冠,生得神清气爽,骨格不凡。若论他才学,真个词坛飞将,业坛雕龙,便是寇莱公丞相,尚且向他求教。张咏教寇准丞相说:“《霍光传》不可不读。”可见这张咏,也不是个寻常人哩。陈抟一日替他取号,叫做乖崖。人问他道:“怎生叫做乖崖?”陈抟写下四句道:
乖则违俗,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
自此张咏就取号乖崖。二人时常谈些道理,陈抟也再不露些神奇圭角。其时正当春尽,遇了久南,后面一个人也无,蛙声震天,聒个不住。乖崖闻得,甚不耐烦。陈抟走出来道:“张先生,你厌这蛙声么?我与你除了就是。”向那佛前取了些旧纸幡儿,扯做一条条儿,中间扯个孔儿,一把拿了许多。往后面池中抛了下去,朝着池边,口里不知念了几句什么说话。次日早起,只见无数青蛙,一个个都套着纸枷儿,浮了起来。陈抟命人捞起,放到城外大江里去了。又是一日,偶与乖崖对食,陈抟失口嗽了一声,喷出一口饭来,登时变作数百个大蜂,向外飞去。陈抟饮了一口茶,将口张开,那些飞去的大蜂,依旧飞到口中,陈抟嚼之,仍旧是饭。乖崖见了骇然,方知陈抟是个异人,十分起敬。乖崖书房卓上,有个磁净瓶,插着一枝花儿,日火干了,陈抟取瓶在手,向天井石上一抛,打得粉碎。乖崖吃了一惊,他慢慢向地下片片拾起,在水里洗了一回,依然片片凑好,将来放在卓上,仍旧是个好瓶儿,一些不损,将花插好,新鲜像才开的一般。那乖崖大笑。
时值四月初八日,乃是佛的生日。陈抟虽是玄门,那庙中却是和尚,遇这佛生日,大做道场,厨下做斋设供,甚是忙忙的。众和尚叫陈抟道:“你也来烧烧火儿么,立着看忙怎的。”陈抟笑着,就去烧火。一个童子不知好歹,挨着身子,也来灶下坐了,二人一同烧火。这童子倒也不是凡人,有缘遇着陈抟,也蒙点化。却说二人坐在灶下,童子看这陈抟,从早晨烧火到晚快了,也并不曾添着一根柴儿,只见锅里菜也熟了,饭也好了,汤也有了,茶也泡了。童子便道:“你怎生再不添柴,如今锅里蒸着馒头,要烧快些哩。”陈抟就去后面柴房,霎时把一房干柴,约有一年烧的柴,都添在灶里,也不见灶小,那锅内还是冷水。那童子道:“你倒如此会弄喧头,一日不吃饭了,你果子儿好歹也吃一个么。”陈抟笑道:“你想是要果子吃了。这当涂县那里有一件好果子?我去取些别处时新果品与你吃。”就将火筒吹得旺旺的,他就将身子一跳,竟往灶中火光里跳了进去,把个童子就吓倒了。半歇方才醒转来。看时,只见陈抟依前坐在烧火凳上,叫童子道:“你可来吃果子。”却向袖中,一件件取出递与他。只见是福建鲜荔枝、生圆眼,北京火辣槟,山东苹婆果,河北雪梨,胶州火枣,又是浙江鲜杨梅,四川广安梨,堆了满地。童子道:“你方才怎生往火内跳去,这果子又是那里来的?”陈抟道:“莫说你不晓得,莫说当潦县内人不晓得,莫说天下九州的人也是不晓得的。你只顾吃罢,今日还不是你问我究竟的时候哩。”童子听了,觉得他言语有些来历,略略点点头儿,正要再问些言语,却被乖崖坐在书房里一句句都听得明白,连忙跑到灶下叩头下去,要求陈抟传道。又说道:“你毕竟是个神仙了。”陈抟被他说了这一句,抬头看了乖崖一眼,也不回言,即去取了两张素纸,先扯一张,将火筒上的烟煤画了自己一个形像,递与那童子,又将这一张纸写下四句道:
自吴入蜀是寻常,歌舞筵前救火忙。
乞得金陵养闲地,也须多谢鬓边疮。
写完了,递与乖崖,道声:“我去也。”依旧向火焰中跳了去了。乖崖懊悔道:“生生把一个活神仙放去了。”怏怏不已。自此屏除声色之好,澹莫名利之心,专意学道,把那读书二宇,也置不理。最好这神仙之事。才说这童子姓傅,名霖,自这日得了陈抟遗像,终日对着看那遣像,便心中顿然开悟玄妙道理,日有所得,日与乖崖谈心说妙。但乖崖看他所写四句,全然不解其意。傅霖道:“此是仙家秘诀,日后自有应验。”
却说陈抟这一去,直到华山顶上云台观中,闭门独卧,一睡定是数月,或至半载方醒,最少也须一月有余,宋太祖屡召不起。宋太宗召以羽服,见于延英殿,随延入禁中,扃户试他,三月始开看,只见他熟睡如故。太宗亲自唤醒他,即仰卧着开了眼,对着御前歌道:
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铺地;震雷掣电鬼神惊,臣当其时正鼾睡。闲思张良,闷想范蠡;说甚孟德,休言刘备;三四君子,只是争些闲气。怎如臣向青山顶头,白云堆里,展开眉头,解放肚皮,且一觉睡。管甚玉兔东生,红轮西坠。
歌毕大笑。太宗也大笑一回,送陈抟到中书,见了宰相宋琪。琪问曰:“先生得玄默修养之道,可以教人么?”对曰:“愚不知吐纳之术也。假令人果能白日冲天,亦何益于圣世乎!今遇主上博通今古,君臣共心,致理大道,莫出于此。”琪以此言奏之,太宗益加爱重,赐号希夷先生,敕令还山。时张咏离了江南太平府,与傅霖作别,免不得还为着这功名之事,要入京去应举。傅霖道:“此处也非修道之所。”也自向青州九仙山中去了。
乖崖到京,中了举人。心下一意向道,闻得人说:“日前太宗召到陈抟,赐号希夷先生,三日前差大行送还华山去了。”心中甚是怅然,也不等着会试,取路直到华山,要去寻访希夷。行了几个月,到了华山,只见希夷睡在那里树阴之下,枕着一块石头。乖崖等到天晚,不敢作声,希夷开眼笑道:“乖崖,你来何为?”乖崖应道:“要来分取华山一半哩。”希夷摇首道:“还未,还未!”随命童子向房中取了几支川笔,数张蜀笺赠之。乖崖笑曰:“毕竟要驱我入闹处乎!先生还有甚教咏么?”希寅笑曰:“你退不得李顺时,却来寻我。”乖崖不解,再要问时,希夷又睡着了。
乖崖只得下山,一路回到京师,复要去会试。一日行得天色晚了,错过了客店,只见前面有些人家,他就叩门进去,要求借宿。只见一个老人家,出来开门相见了。那老人面有忧色,里面只闻隐隐悲哭之声。那老人道:“客人别家去宿罢,我心中有事,甚不耐烦。”乖崖道:“我是入京会试的举人,天晚借宿一宵,明早便去,那里不行方便的所在?就是你有甚心事时,随你有天样大的,我也好替你排解,说甚不耐烦。”那老人只得留他坐下,排出晚饭来吃过了。乖崖再三相问:“你家有甚事体?”那老人引乖崖到侧边书房坐了,方才说道:“不瞒先生说,拙老原是个解粮的军户,前者解粮进京时,误带了一个恶奴同去,拙老又不合侵盗了官粮数十石回来。如今功令森严,若侵盗了十石以上,就要砍了。拙老侵盗了数十石,只有这恶奴同去,因此是他知道,别人都不晓得。如今这恶奴因着这庄事,要拿我的讹头。因拙老有个女儿,今年十八岁了,这恶奴勒要小女与他成亲便罢,如不允把这女儿与他时,他就要去出首了。因此小女不肯,在内哭泣,就是拙老也不肯的,只是难处这恶奴哩!”乖崖听了,笑道:“这是小事,有何难治。你只哄他说:‘今日有客在外面,不便成亲,准在明晚把女儿与你就是。’待明早,我自有处。”那老人欢喜进去,真个如此说了。次日早起,乖崖预将自己行囊内,放了许多石块,袖中藏了五两重一锭银子。吃过早饭,对那恶奴道:“我的行李甚重,只烦你挑过前面岭上就回。”即取那锭银子递了与他道:“这个送你买酒吃,过了岭头,就不要你挑了。”那恶奴见了这锭银子,只要挑两里山路,有何不肯?欢天喜地接了银子,挑了担儿就走。一路想道:“得了这锭银子,回来成亲,有何不美!”乖崖骗他挑了,行到岭上。左边岭下,俱是悬崖峭壁,岭下深坑有百丈,极其险势。二人到了岭上,乖崖有心落后一步,让他向前走不数步,乖崖在后面,用力把那恶奴身子一推,那行李内俱是些石头,迭一推就连着行李担儿,头重脚轻,趁势一跤,跌了下去。这乖崖弃舍了一担行李、一锭银子,那恶奴眼见得不能活了。恶奴思想犯上,只落得粉骨碎身。乖崖已是除了一害。
行到京中及第,初任杭州,又知成都府,再任干城。所到之处,皆有异政。历任兵部尚书,拜了相位。后因蜀中山寇作乱,人心摇动,圣旨命张咏以相臣开元帅府,镇守蜀中,正应那希夷送他川笔、蜀笺之意也。却说西蜀强寇,极其骁悍,为首一人,叫名李顺,善会使行妖法,常是青天白日,忽然天昏地暗,对面不能相见。李顺就领了山寇,杀入城中,劫了库藏,掳掠妇女,肆行劫掠,接连把巴州,益州几处破了。乖崖到蜀大怒,募了敢死士数千,人人与他重赏,选日出师,要从夜间杀贼营垒。乖崖轻骑向前督阵,敢死士一齐奋勇杀入,看看杀到贼巢,只见一阵烟起,李顺披发仗剑而来,满口吐出火光,近前的都被烧死;乖崖勒马要回,却不认得原路,把马倒打向西边跑去了。跑了半日,只听得一派笙歌聒耳,里面有人饮宴。乖崖知走差了,回马要走,却被里面的人看见了,慌忙扯住了马,请将乖崖进去。只见灯烛辉煌,筵席齐备,两行歌舞,十二金钗,贼人留住乖崖,请他上坐饮酒,乖崖脱身不得。却说那李顺一面喷火,不见了乖崖,即奔回营饮酒。有人报道:“乖崖在内。”他就在外面喷了一口火,喝声道:“疾!”这火直飞到乖崖身上,几乎烧着了乖崖。忽然记得希夷先生说:“退不得李顺时,却来寻我。”如今寻他不及,我且叫他一声,必有灵应,不然他如何晓得我有今日之难,即忙向南叫道:“希夷救我!”言未了,只见火光之内,一个白须老人,踏着一片莲花,披着一个幅巾,手中拿着杨柳,连连洒下水来,就灭了火;一面又将柳枝向乖崖身上一拂,就将乖崖带在莲叶上,救回城中去了。李顺看见火都烧着,明明是个神仙救了去,他就悚惧不敢为非,登时散了众兵,弃了妖法,独自入山修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