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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醒世恒言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渊明游玩桃花深处,题诗已毕,正欲入洞遍玩,忽闻仙乐声喧,自天而下。仰见仙童玉女,焚香执幡前导,后有一仙女,乘云御风而来,自称九天玄女娘娘,奉上帝敕命,诏渊明及妻孥,道:“晋处士陶潜,并妻若子,入洞接诏。’潜等惊怖,俯首进洞,见人物熙皞,屋宇辉煌,别是一天世界。俄有青衣数十人,捧卷案.袍服迎候。见渊明至,咸跪接,请更衣冠。迎至一殿,殿高数十仞,翚飞画栋,迥非人间所有。渊明亦莫知所之,但从青衣人至殿下,仰见殿上摆列香案。青衣人禀道:“此当俯伏接旨。”渊明乃令妻、子俱伏地,玉女乃开诏宣读,诏曰:
朕维仙凡霄壤,廉佞雌雄,特设桃源,渡凡夫之捷径;弘施宝筏,作廉士之津粱。兹尔晋处士陶潜,独清独醒,不甘心事二君;一食一瓢,自愧身糜五斗。廉介清风,忠贞皎日,敕为桃源洞主。尔妻姜氏,食勤作苦,相夫子以正直;乐道安贫,效唱随而靖节。齐眉佳偶,接舆同调,敕为桃源洞君。受事之后,恪恭厥职。花落花开。变尽世人面孔;水流水止,涤清大众心苗。毋使怠荒,自贻陨越。慎之,慎之!故敕。
渊明叩头,嵩呼谢恩。接诏毕,送娘娘归天,令妻子进殿后,自乃升殿入座。但见: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孰谓求之则得;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敢云得志勿为。烈烈纠纠,摆两行金瓜武士;齐齐整整,列数队青衣隶人。左边有洗心房,涤虑房、脱胎换骨房,异人间兵刑户礼;右边有仙酒库、名泉库、奇花瑞草库,非寰中货帛金钱。碧波千里,同山水而隔尘氛;白日中天,其升恒而销俗气。真个是仙源有景谁能到,世上谁人是隐仙。
却说渊明登殿,诸役叩头礼毕,有吏胥捧上桃源公案一宗,禀道:“本洞开辟,自无怀氏、葛天氏;各千余年,接管有巢父。许由;历数千年,有伯夷、叔齐;又数百年,有长沮等。前又数十年有黔娄、原宪,以主洞事,又百十年,遂之屈原。以上诸位,今俱升擢天曹。”又一吏查遍桃潭地土,户口册,计百万三千六百里,户口一千五百万。岁供仙酒名泉,奇花瑞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洞中居民,从无怀、葛天时来者,皆草衣水食;从巢、许时来者,俱半业渔樵;夷、齐时来者,更廓首阳,左右居民,亘百余里。后又有闻风而来者,植灵草奇葩以为食。沮、溺时,民来无几,俱业耕;娄、宪时,民来寥寥,多业儒;屈原时,民稍有术数气习,然来时俱在洞内,洗心涤虑,脱胎换骨,扫尽尘累,齐称廉民。外有一人,名陈仲子者,自战国时匍匐携妻而来。其时,屈洞主恶其避兄离母,夷弃人道,叱之洞外。其族虽繁,不入本洞户口,见居源之下流,耕食凿饮,自以为是,经今数百年。渊明闻之,惊讶道:“何物小子,敢污吾仙境,速召其族俱来。”
须臾,隶人拘至殿下。洞主喝遭:“汝乃矫廉灭伦之辈,见弃于孟夫子,不思改过从善,习父子兄弟之常,何乃遁居于此,此地乃清风高节之乡,长生不灭之境,岂尔所居!今尔族已繁,流风将炽,终恐为世之大患,且汝子孙名荃者,奸邪害国,靦颜人世,汝因孙显,冒食大廉侯爵,举世颂尔为廉士,人道几沦于禽兽,皆由尔矫伪之风所化,非族灭尔类,不足以绝其教。”仲子诉道:“某齐人,本廉士也。孟夫子不察,称曰:恶能廉。某遂忿而问津子此,迩来数百有余年矣。初来时,洞主系孟氏之党,不理是非,摈诸洞外,因居源之左侧。后来屈原洞主乃楚人,不识齐士,亦不容入洞,然尤得居源左,自成一家。今洞主何遂至族灭我,我罪殆不至此。若以廉士而受族诛,举世贪污者将何如?”洞主喝道:“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惟人为大;人之所以为大者,以其有人伦也。今汝离母避兄,无亲戚、君臣、上下之分,单单恋着你一个妻子,同去辟麻,这个叫做廉么?若是这等为廉,世上不顾母亲弟兄,不顾君臣上下,只去恋着妻子的奸道,多得紧哩。一个人既然没了人伦,件件都不见得好了。据我看汝做作,只好当得个曲蟮儿,不然也像得个蛴螬虫儿罢了,如何冒认个廉?岂有没人伦的虫类而叮以为廉哉!以尔之行,是谓矫廉。矫廉之弊,流毒最大,似是而非,罪浮于真。”乃执笔作判。判曰:
齐陈仲子者,矫廉千誉,欺世盗名。行灭人伦,罔识君亲之大;蛴螬虫类,宁知孝悌之常。赖半李之余生,趦趄仙境;偕辟纑之佳配,遗弃于陵。离母避兄,肺肠殊难洗涤;目盲耳眩,酒泉岂识仙名。郑声乱雅,紫色夺朱,天谴在所必加,吾刑尔当族之。
判毕,喝令武士押出陈氏之族,尽行诛戮。其时陈氏之党,几无噍类,世界亦为澄清。咸识亲戚、君臣、上下之伦,不致为矫廉之说所误。于是洞主快然,日与洞君酌酒赋诗,无为而治。人间仰先生之风者,靡不顽廉懦立。上帝嘉之,每欲升攉,只因代任者甚难,至今仍以先生主其事。先生复于源之东西,开拓数千里,以俟后之问津者。诗曰:
清流入耳思高枕,远岫当窗眼倍青。
已识桃源问津少,达生今且醉刘伶。
总批:时事日非,江河日下,吾恐世间假廉士亦不可多得矣,奈何!昔人指终南山为仕途捷径,良不诬也。
第七回 三世雠人面参禅
冤冤相报几时休,三世英魂死尚留。
人面有灵为点化,禅师今日也回头。
圣人说:父母之雠,不共戴天;兄弟之雠,不反兵而斗。是说那冤仇不可不报的缘故。伍子胥当日,因楚平王杀其父伍奢,以为非其当死之罪,后来借吴王之兵而伐楚,启平王之墓,鞭平王之尸,以报父雠。论起来,君父同尊,那鞭尸之举,也觉太过。又有申包胥为君报仇,哭秦庭七日七夜,泪尽继之以血,秦人感动,败吴存楚,口口复国。这都是为君父报雠的好处。
如今说一个为自报雠的,直报了三世之后,方才解释。乃是汉景帝一个大臣晁错,极有胆智,忠心贯日,口口尽忠,谋略盖世。人尽称他为智囊。口口口口口口智如囊中盛物,出谋无穷。口口口当日文帝诸子,封为七国,最强的是吴王濞,楚王戊、胶西、菑川、胶东、济南、赵王等,合谋起兵。七国诸侯俱思谋反,景帝因无防患之计,一日召了诸宗室贵臣,并大小内外诸臣:“如有善谋奇计。能制服七国之反于未萌之先者,可以息无穷兵戈之惨,朕当授以上赏,超秩拜官。”问了数声,无人答应。有太子家令晁错,向前启奏道:“莫如削地之计为上。初,先帝汉文时,吴王濞世子入见,得侍陛下于东宫,与陛下饮博争道,大失恭敬之扎,陛下当日为东宫时,即引博局提杀之。吴王称疾不朝,文帝赐之几杖,以愧其心。臣思吴王不朝,于古法按之,罪当诛戮,先帝不诛,其德已为至厚矣。吴王不思改过自新,今反益骄恣,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其天下亡命,谋思作乱。今陛下削其地,彼亦反,即不削地,彼亦要反。不如削之,则反急而祸小;若不削其地,则反迟而祸大,断断然矣。”景帝又令公卿列侯、宗室群臣列议可否,奏闻。又迟了几时,众臣俱莫敢建一策、出一谋者。晁错又上奏道:“往年,楚王戊为薄太后服,居丧不恭,肆行无礼。前年,赵王亦犯罪,俱削去一郡。胶西王卬以卖爵事,冒罪行私,削去六县,此故事也。为今紧要之计,孰若先削吴地,乃为上策。上安天子,下安诸侯,以臣所见,莫此为最,他非臣敢知也。”吴王打听得朝中却是晁错建谋设议,深以为恨。会景帝允了晁错主谋,削地之令已下,吴王恐惧无已,因就发谋举事。遣六个使臣,赍了六封密书,说着胶西、胶东、菑川诸国,皆起兵相应,以诛晁错为名,罪状四布。但只说乱臣晁错,离间亲王,有违祖制。因合兵进至荥阳。景帝当初曾受文帝之命,说国家设若有事,当以大任委之周亚矢,此人堪为大将,能捍卫国家。及七国反书上闻,景帝就拜亚夫为大将军,总督天下兵马以讨之。
却说当时吴王濞却有个辅相袁盎,此人原是个小人出身,极是残忍不忠,一向与晁错有夙怨未释。盎乃求见量帝上言曰:“臣曾观吴楚相遗的书,大意说高帝分王诸子,兄弟各有分土,广狭一遵旧典,原无逾制。今乱臣晁错,擅小诸侯,建议欲削少其地,以故起兵谋反。但得陛下诛斩晁错,复其故地,彼即罢兵还国。为今之谋,独有斩错发使,赦七国之罪,下诏弗复减削,则兵可无血刃,陛下可高枕而卧矣。陛下又何惜一人,而使四方人民遭兵革之惨乎!”景帝默默无言,思量一会,不觉为袁盎所愚,倒说道:“吾诚不爱一人以谢天下。”遂遣中尉召晁错,命袁盎监斩于东市。晁镨知是袁盎所谮,含恨甚深。初起还望公卿大臣有人伸救,后来见是袁盎监斩,便道再无生路了。袁盎一见了晁错被刑人绑缚而来,笑对晁错说道:‘竖子,你建得好奇计!今日亦知死于袁盎之手乎?”晁错怒目睁睛,咬牙大骂曰:“死贼袁盎,独不闻齐襄报九世之雠耶!”袁盎大怒,立命将晁错来腰斩了。景帝闻报说已斩了晁错,心中亦觉懊悔,日日在宫惨然不乐。随有谒者邓公上书曰:
吴为反计,四十余年不朝,蓄之心者久矣。虽以诛错为名,其意不在错也。晁错患诸侯强大,势不可制,故请削之,即强干弱枝之理。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此贾谊之所以告宣帝也,岂非一日之谋而万世之利哉!陛下不思高祖裂地逾分之过,今错计画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泄雠,此天下之耻,窃为陛下不取也!今错已斩有时矣,七国之师果曾卷甲而归乎?
景帝亦知为袁盎所卖。遂切责之。后人有诗叹晁错无罪有忠,杀之可惜。诗曰:
建议抒忠反受殃,英魂不肯慰泉壤。
未平七国身先死,千古令人惜未央。
自后周亚夫屯兵荥阳日久,直待听了赵涉之谋,大破吴楚之兵。吴王走东越,东越杀之。赵、楚、胶西王皆自杀,胶东、菑川、济南皆伏诛,此是后话。
却说那晁错虽被袁盎所诛,怨气不散。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当下即附在袁盎衣袖之内,随着袁盎监斩回到家中。天色已晚,袁盎自以为得计,洋洋快乐,即命掌灯开宴。正宴之间,却与一个爱妾同饮,忽然闻得这爱妾满身血臭,便问了一声,忽见一个无头之人,立在面前,不看见是爱妾了。袁盎大吃一惊,还道是自己眼花,立起身来,往后要走,只见那人一手提个人头,照着袁盎面上,打了—下。袁盎蓦然倒地,这爱妾忙忙去扶时,自己也惊死了。随有袁盎家中之人一齐来看,只见那无头之人,还在那里左右乱打,吓得这一干人,魂都不在身上,那里还敢向前,闹了一夜,次日天明,近前看时,袁盎七窍内俱流出鲜血,死在地上;那个爱妾,也休想活转了;房中夫人、幼子,也都被惊死。这乃是那晁错报怨于当世的缘故。
晁错报了冤仇,一点英魂走出帝城,一路上还怨气未息。帝城城隍知他忠义,即命金水二星官,指引晁错英魂往三国投胎。转世为司马懿之子司马昭,相着魏国,封为晋公。生杀由己,手握大权。那时,袁盎亦转身生在魏国,为镇西将军,姓邓,名艾,善于用兵。司马昭欲平西蜀,问计于司隶校尉钟会,会荐邓艾有将才,可用。司马昭即命邓艾率兵平蜀。邓艾遣自阴平小路,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凿山通路,改作桥索,山高谷深,至为艰险。艾以毡自裹,推转而下,将士皆攀木逾崖,鱼贯而进,遂拔江油城,降了蜀将马邈,平了蜀地,刘禅出迎。艾至,平了一个大国,其功不为小矣。当日曹操、司马懿举数十万之众,劳数千年之心,难于收复;艾一旦平之,功烈盖世,自以为裂土封王,指日可待。不料司马昭忽然用诏书一道,槛车一乘,囚艾入京。才到半路,司马昭命一个武土卫瓘,手特大刀,一刀将邓艾砍为两段。司马昭闻得杀了邓艾,鼓掌大笑。此真是宿业所招,又报了二世之恨。司马昭回魏,魏主以平蜀之功封在司马昭身上,进爵为王。后来司马昭身死,也只为当时怨气深重,报了二世,心还不歇。
到三世之上,晁错竟自改头换面,做了一个老僧,深明佛理,极会参禅,法号归空大师。在川陕之间,讲经演法,开悟指迷,解冤释结。那袁盎也转到第三世了,却是做了一个贫人,独自一个,又无生意,又无家舍,终日捱在一个古庙里安身。也是他孽冤未断,悔气所遭,偶然行到一个山上,山中树木丛密,四面无人,连那鸟雀也无有得飞过。又走丁一回,只见有一大池清水,他正走得枯渴,身上又热,因脱去衣裳,先掬了两口吃了,又走入池中洗一个浴。不洗犹可,洗完了浴,穿衣起来,就觉得一个膝磕上像有些微微动惮起来,自己也不以为意,渐惭走出山头,仍到了旧住的古庙之内,身子倦了,睡倒在地,不觉一睡,直睡到次日天晓,尚未得醒。睡梦中只听得有人叫他道:“袁盎,袁盎,可醒来,我肚饥了,却要肉吃哩。”叫了一连几声,这贫人只道真个有人叫他,连连挣醒应道:“是谁,叫谁?”只听得又说道:“我要肉吃哩。”看时又不见人。这贫人吃了一惊,爬将起来,一个膝磕上,疼得了不得,低头看时,只见膝上不是一个膝碴了,却是一个人面在上,有眉,有眼,有耳鼻,一张口倒开得有血盆样大,连连喊道:“我要吃肉哩。”这贫人一见见了,就吓死去了。死去倒也罢了,一会又醒了转来,又听他唤叫。这贫人低头又看,却又惊死了去。一会又醒将来,心下慌了,拼着命往外走出。一走走到市镇之上,向着路旁人说道:“如此古怪的事,你们众人可曾见过么?”因撩起衣裳与众人看时,众人都看得呆了,不知是何缘故,只听得他口中又会声唤要肉吃。一个人就去取了一块生肉,放在他口边,他就会吃了下去。不吃时,疼得要死要活,吃下去就不疼了。众人可怜他,便道:“若是吃下就肯不疼,我们在此日日舍与他吃。”自此日日有人舍他,疼便不疼了,只是怎得他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