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醒世恒言

却说这匪卿出外生理,家中巨万私囊,尽托与一个姑夫的儿子,叫做陈一管理。这陈一是个少年游手之人,因匪卿出去了,他就生心嫖赌起来。嫖赌得半年,恰好把匪卿这些私蓄,尽数花费了。适值朝里是宰相贾似道弄权,派行江南买置官田,收获私利。行到闽中府县,各里富户,尽数赔累受苦。这邬匪卿财主名儿,那处不晓,县中将他佥了个首名,派买官田五百亩。买这五百亩田,只要得五千银子,杂项使费铺垫,倒也要四五千两。这匪卿只得万金家计,娶这娇姐,就去了三四千的贷物,又被这陈一败去了几千,只得又将家产、田地自家变卖了,去买官田,那里够完官府派数?官府又日日带出比责,勒限要他买完。
却说这娇姐,起初只说嫁个财主,受用一世,那知一回到家中,匪卿反被关在监里监追,自己家产都卖了,私蓄也都干没了,潮州货物已是都与了娘家,如今弄得千干净净。要死要活,哭泣不住。看看日久,匪卿完官不来,贾似道又行文下来,如三个月满限之后,有不买完官田,尽行斩首。匪卿闻知,心里急了,自思量道:“我当初不合要讨这妇人,谁知是个破军星照命,一走进门,就弄得人离家破。广里货物,白与了他家;又因回家迟了日子,被这陈一又败去若干。想这祸根,都为这妇人起的,我不取得他也罢了,却被剥削那没天理的程汾桥什么寻个本处做媒的一句说话,谁知说倒说成了,如今害得我受苦不浅。我恨不得杀了那程汾桥和这娇姐,方才洩得这口怨气!”好笑邬匪卿不懊悔自家要娶妻子,坏人名节,不念自家该受此报,反恨那程汾桥的言语起来。他动了这个心,因官府又比得紧,说三个月满就要斩首,随即走出监门口,就央一个存好心、专积善、惯写状子的,如此如此说了一遍,怎生算计那程汾桥来替我顶了缸也好。那写状子的道:“这个不难的,多送我几分银子,就断送他了。我如今替你写一纸供状,供称现有万金资本,托付夥计程汾桥,潮州卖货,乞批差到桩提来,不一日就可完官了。只说有三个月的限,待拿到程汾桥时,再与他个谋占人妻,活吞血本的罪名儿,他遍体排牙,何处分诉?有什么难处之事?若程汾桥完官未了,情愿将娇姐官卖凑数,却不一举两得?你的斩罪就免了!”匪卿大喜,立等他写了一张供单状子。次日,本官追比,匪卿就递了上去,求免加刑。本官当堂准了,即出火票、火签,飞差二名,提拿钦犯程汾桥,限十日潮州回话,即准免匪卿本身之罪。
只说那程汾桥的货都卖了,到是李花儿感激他成就了女儿亲事,无以为报,留他还住在家,替他收买广东回货,却是铜锡、香草、花梨等物。此时货己置完,将次起身,恰好悔气难逃,刚走出门,被这闽府差人,一索子就登时缚了。汾桥说:“我有何罪?”差人取出来文,与他看了,不知从何处说起,不知一些来历。差人佥了许多封条,把货都封起了,连那李花儿的私物,也都封了。贪着匪卿这些货,都不曾出脱,白白送了一个女儿,仍旧都封了去。差人又说:“主人家也不可放松了。”把李花儿夫妻两个,也一齐缚了。不则一日,把这程汾桥扭解回闽府,官勒限三日叫他变卖货物,完买官田五百亩之数;如到三月日满限,即行斩首,乃是贾丞相传出圣旨,谁敢不依?邬匪卿暂放回家,取地方邻里保结收管,倒将程汾桥上了枷锁,在牢中含冤受罪。家中妻小,自在徽州,又不知道,就寄信去,一时有谁搭救?眼见得要无辜而死了。起初还有些相识来看望他,或来周济些银钱,后来知是贾似道丞相要他买官田的缘故,都惊得不敢来望;那些货物,还思量拿来变卖,不想差去的人,都一齐分散了。剩得些花梨木器皿,所值不多的,当官估验,也是故事而已,如何够足这万金之数。看看三个月的限期将满,程汾桥日日只得在牢中痛哭,思量一个雪冤的官儿,出去首告,如何能得?只好守死罢了!自己又悔道:“我与邬匪卿做了一世夥计,也不晓得他是这般样人,我又不曾欺他,他要讨李花儿的女儿,我倒叫他寻本处媒人,如何保今日反害我至死田地?这样冤仇,不明不白,只好待来世报他罢了。”
不说程汾桥含冤系狱,却说那广东的真秀才一举成名,到京联捷,就中了状元,尹谷榜的进士,选了衡州知州,异政如神。到京就点了八闽廉访使,专一与人雪冤理枉,做官清正,刚直无私,真个是龙图再世,君实重生。到了八闽之任,先行牌府县,要审录狱中重囚监犯。府县官吏慌忙造册送呈,第一件就是未完官田斩罪,原记邬百顺,程汾桥,并娇姐、李花儿、王氏、罪犯五名,一同解到廉访使真爷衙门来。真个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一行人犯都到了。真爷看了名字,吃了一惊,暗自忖道:“两年前,有个福建客人邬匪卿,曾同一个程汾桥,来到广中做客,娶了李花儿的女儿,那女子曾许我来。我虽不曾行得聘物,他却也不该来谋妻。那李花儿的女儿,也不该就又嫁了。我如今若提起这事,只道我公报私仇,就度量窄小了:我若不提起时,这些愚人那知就里?只道他们是终身富贵,我是终身贫穷的。”恨恨不已,将就把众人口词,问了几句。那邬百顺一口咬着程汾桥做的,程汾桥总然只推是邬百顺自造之谋,两个硬硬彼此相推,真爷都不理他。左思右想,停了一会,只向案上提起笔来,向那一宗文案后面写:
邬百顺夺妻倾家,程汾桥赞恶受非。李娇姐负心贪浊,真廉访明镜剖沉。
众人那知这真廉访是个好才学,州府水北巷李花儿爱才,亲许女儿的真秀才,却倒有今日哩!众人不知这个缘故,一齐在下面叩头的不住,谢罪道:“这都是小人们自造的罪孽,如今被老爷说破,都自知果报,也各无悔恨了,只不知爷爷方到任得三日,如何就采访得这般详细?就是神明眼见的,也没有这等明白哩。”青天爷爷,叫个不了。真廉访说了半日,看他众人随头不住的.忽又大笑道:“你这些奴才贱婢,你两年前只道是自己终身富贵,不了男子,便挥金如土,爱人美色,夺人女子,不顾丧心;妇人家就忘情负义,背誓违盟,只贪眼下臭财,那知转身为耻,失节辱身,今日反受苦恼,辱及于夫。无耻贱婢,你众人道我是谁?就不晓得此事么?”又取一张纸,写下八句,掷将下来:
廉访贫儒,真生依旧;朋友冤愆,婚姻翻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何恩何仇,自作自受。
众人看了,才知这廉访老爷,就是当初赖他亲事的真秀才,一发大家情虚,只是叩头求饶。李娇姐听说是日前许嫁的贫秀才,如今坐在上面审问这事,又羞又恨.羞的是自己无情,恨的是当初错嫁,却是迟了,一头就向丹墀石上,撞开头死了。真廉访看了道:“这妇人也值得一死罢。”又大声向众人分付道:“我老爷若是报冤,不知今日了。只是我释放你众人出去,都要学做好人,不可仍前肆恶为非。”因此反替他众人出了一张回文,到贾丞相处,说邬百顺名下五百亩,已今完买三百亩,其余不能买完,暂与宥免;程汾桥原系隔府寄居,释回原籍。程汾桥放了枷锁,得了性命,叩头自回徽州去了。邬百顺妻子娇姐已是死了,同着李花儿夫妻,哭了一场,抬出烧了。这才是使心谋人妻子,落得家破人亡,也不枉了。真廉访审结完这一案,闽广百姓晓得是他身上事的,都道他厚德仁心,是当年的君实;不晓得是他自己事的,也又道他聪明正直,是重见的龙图。后来真廉访直做到平章地位,生三个儿子,累世显荣,簪缨不绝。有诗为证:
他人妻女莫贪求,富贵也因宿世修。
贫贱失时君莫笑,有仁积德倚天庥。

第八回 李判花糊涂召非祸
人当权,莫执拗;方便人,省机巧。
恃聪明,多懊恼;忠恕心,扩充好。
商鞅法,自毙了;王安石,不到老。
更糊涂,当祸夭;坐公堂,冤孽报。
为甚说个“坐公堂,冤孽报?”大凡做官的人,岂是真个要做不好官么?只因他权柄在手,一言一动,就可以生死得人。若是个忠厚谨慎的,凡事小心,畏天畏人,做去不致有失,自然天祐之,人祝之,福报绵绵,千钟食禄,子孙却也悠远。若是个恃着聪明用事的少年科甲,几句歪文宇,都是记诵别人的,一时侥倖了去,就看得天公箬帽大,一切民情风俗也不晓得,凭着自己聪明做去,威权任意,小事做坏,也就暗损阴骘了。若凡事错了个头儿,他不肯认错,恐被人谈论,坏了官声,就不好图大大的荣显了。一错宁可直错到底,心下未尝不知,也只得硬着做,叫道做口着了,也只为骑虎之势,不能相下。明知明错,这却不是真个无心之错,岂不害事得多哩。再若是个糊涂的人,冒冒失失,一帆风不知东西南北,若待不凭这些书吏,自己又不知就里;若恃凭着这些书吏时,又恐误了名头,这叫做半是半非,糊糊涂涂的做去。做得好时,是百姓造化去了,做得不好时,谁敢当面道他个不字?只道个做地方不着罢了。说话的,依你这等说起来,做官这等烦难,普天下做官的,多似芝麻子儿哩,都是会做的,都是不会做的?包龙图有得遍江船么?不是这等说。只是做官的,不可把那孔夫子“临事而惧”这句说话忘了便好,只因看得小民易欺,有何足惧,就到得失误了。丧其心术,害及子孙,没了阴骘,都做坏了。故有那“坐公堂,冤孽报”的说话,若论那有意做邪人、干歹事的,又何足算哉!诗曰:
凡事还须要三思,若听一面见分离。
为官权重人人畏,再加任性失便宜。
如今却说五代残唐湖广衡州府,有个判官,唐时取名叫做五花判事。这判官姓孪,名浑,号两端,原是四川夔州府人氏。在这衡州,做了三年判官。也断了许多无头的、不明不白公事,心下须不甚明白。却喜有一件的好处,只是不肯要百姓的钱。若打断公事,最要任性,不肯虚心,故此做官,也有喜他的,也有怪他的。喜他的道是清廉,怪他的道是糊涂,这也不在话下。一日,这李判官出外拜客,打从衡州府城隍庙前经过.只见有一起人,在那里烧黄罚誓,誓毕出门,口中嚷道:“如今与你到李青天那里去!”一个又道:“还是白太爷的清,还清得好哩!你莫说李青天,你倒要讨便宜去见那李糊涂么?我偏要与你见白太爷!”只因这一句话,有分教,极正气的陈隆受了非刑之屈,无意中的判府,招了无妄之灾。正是:
是非不是无心起,无心却惹是非来。
这一干人,都是衡州百姓,为因争闹不明,都到城隍庙立誓,然后要去告状。起初说要到李青天那里去的,姓张,叫做张阿牛;说不要到李糊涂那里去的,叫做陈隆,两人正是对头。这陈隆怒吽吽的嚷道:“要到白太爷那里去!不要到李糊涂那边去!’方才嚷得这一句,抬起头来,不想这李判官的轿子,不远不近.刚刚到在陈隆面前。那李判府坐在轿上,心中自想着拜客的说话,况且喝道纷纷,叫众人站开,李判官倒不曾听得。这陈隆一面嚷,不曾住口,抬头看见,恰好是李判官抬过,岂不吃惊?已是惊得呆了。谁知那张阿牛情知理亏,他就趁着这个风儿,上前一步,大叫:“青天爷爷,为小民伸冤!”李判官分付住了轿子,叫过众人来问。张阿牛一把扯住陈隆,向前跪禀道:“小人张阿牛,当初二十年前,曾欠陈隆二百两银子,历年到今,本利己都还过了。只因小人失智,不曾问陈隆讨得原先欠票出泉,因此被这陈隆屡次诈害,又诈了若干银子去,酒食也不知吃了多少。今日又来小人家里打抢,小人情极了,只得和他到城隍爷那里设誓,小人其实还明白他银子,他只顾还要白赖小人的,他故此在这里嚷说老爷糊涂,不要来见老爷,要到白太爷那里去告,这是老爷亲耳听得的,须不是小人生造出来的。方才还叫喊不住哩!如今小人也不敢多说,只求老爷作主,追出他原票,还了小人,杜绝后患,小人情愿就在老爷台前,一本一利,再与他四百两,也是情愿。”李判府听他说得句句有理,且是气直理壮,说得直捷痛快,不像个欺心的,随叫陈隆来问。
陈隆起前,果是说了那“不要到李糊涂那里去”这句话,却是有的,不防着张阿牛一把扯去见官,又造出这一篇大谎,说的谎都不是起初设誓相闹的缘故。及至李判官问他时,一句也气得说不出了。又惊又气,目瞪口呆,半响说:“青天爷爷,不要听他谎言。”那张阿牛乖巧,一口就来咬定他道:“你方才说李糊涂,如今见了老爷,又假唤青天老爷,谁希罕你叫么?”故意只把这青天不青天来打诨。这陈隆心虚,只道李判官真个听得了,只是分辩不出,又挣了两句道:“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妻子将小人银子藏过了。”李判官性气起来,就大怒骂道:“你这奴才,欺心是真了,什么妻子不妻子!”喝叫重打三十。两行皂快听得本官分付,不问事由,拖翻陈隆,重重的一气就打了三十板子。打完了,分付叫带回衙去再审。这陈隆不打时,已是气得死了,又熬了三十闷板,那里扒得起来?一口气不回,就晕死了。半日,方才醒将转来。李判官一路抬回,自己在轿上寻思道:“那张阿牛说还过许多了,如今肯拿出原票时,又肯还他一本一利,这明是哄我。我如今偏要他拿出银子,方才追票与他,难道那陈隆还不肯服我么?”一面想,一面到了衙中,又取他一行人跪下。李判官叫陈隆上去,道:“我也难凭这张阿牛的言踏,我如今定要他拿出本利四百两,然后你须还他票子,不可有违,这是我老爷至公至明了。远年宿债,不要论他曾还与不还,如今有了一本一利也够了。”一面分付阿牛,速去取银来回话。张阿牛欢喜,领了言语出外,飞也似去取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