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休妻

  且说御船从运河南下,皇帝家出行不比寻常,威风凛凛,好生齐整,千百只龙船,排列得似条长龙似的。为首的船,乃是太后的大龙船,接着便是乾隆皇帝的大龙船,后面的许多小龙船,乃是文武百官护驾的臣僚们坐的。每逢早起的时候和天晚的时候,太后的龙船便回据上流,乾隆皇帝坐了龙船去朝见她,虽是在路上终比在宫内辛苦,但是这种规矩终是不废的。
  一路行来,晓行夜宿,早离了北京很远。野色山光,另有番乐趣。乾隆皇帝在龙船中间,有时看看山水,有时看看古书,有时和宫监门谈天说地,到也并不寂寞。这时宫监小安,随驾在大龙船中,乾隆皇帝爱他知趣,常和他谈笑取乐。行了多天,已经过了沧州。出得直隶境界,便进了山东省境,乾隆皇帝在船中听得宫监们报着已入山东境,他原是假充名士派的人,忽然想起管仲设女闾三百的事情来,便传旨教扈驾的大臣们研究着。一般大臣们奉旨以后,引经据典的说了一大篇,哪晓得干隍皇帝的实在心里,所以都不称旨。惟有宫监小安,却明白着乾隆皇帝的意思,所以便上前启奏。
  十三、进艳姬舟中消魂
  话说小安听得乾隆皇帝问起管仲设三百女闾的事情来,早已猜透了乾隆皇帝的心理,便上前启奏了:『现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当然第一要推到江苏省的扬州府,但是除了扬州以外,就该轮到山东省的济南府了。万岁爷既然想访问管仲所设三百女闾的遗迹,便可以在这里参证了。倘然万岁爷委奴才去做采访使,奴才定当搜罗许多考验品来,供万岁爷去考验。大概比较那寰宇访碑,征题山水,来得兴味浓郁些哩!万岁爷是能够乐此不疲,到也可称得是福海了。』乾隆皇帝听着,心中大乐,便命小安去做采访专使,搜罗女闾三百的遗迹。小安奉了圣旨,便暗中派了他的心腹党羽,兼程前往济南,把济南府有名的妓女,搜罗得毫无遣漏。这时御船离着济南不远,小安虽是预备妥当,却恐怕乾隆皇帝或许要假充道学起来,所以不敢立刻的送上去。
  到了明天,船已将到济南,恰巧有些微微的小雨,衬着空间轻烟,风景实在可爱。这时乾隆皇帝谒见太后回来,一个人独自坐在船楼上面,对那山水景致,好象有些意想似的。小安趁此机会,便指着离船不远的人烟稠密地方,奏道:『这便是现在女闾所在的地方哩。』小安话方说罢,官属们来前报着已到了济南。乾隆猛然触动心事,便悄悄的对那小安说道:『今天朕觉得很闲适,这里的风景又很清幽,理当有些点缀纔是。
  并且朕想去采风问俗,倘不是直接求之民间,也不能知道得详细。昨天所说的考验品,似乎这里可算得是此地最宜了?』小安听着,唯唯的便想走了出去,乾隆皇帝又唤他回来,说道:『不要忙,朕先问你:你是得到这种人才,已是好久了吗?』
  小安听着,却不先说话,仍是唯唯的含糊应着而去。等了片刻功夫,只听得车声辘辘,从岸上直向御坐的大龙船来。仔细一看,乃是宝马香钿的小油幕车,车里面满载着艳姬娇娃,都是些二八年纪的美貌佳人。有的是捧了筝瑟,有的是抱着琵琶,有的是拿着箫管;肥胖的肥胖,纤瘦的纤瘦,绰约的绰约,轻盈的轻盈,好象一片彩云,给风吹掉下来,一朵一朵的落到龙船里来。乾隆皇帝到了这时,看得眼都乱了,真像到得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的了。
  且说那般妓女们来到船中,小安便领着她们到乾隆皇帝面前叩过了头,逐个报了名字,都跪伏在地上候旨。乾隆皇帝遂传旨她们席地而坐,便轮流的奏起技来。于是吹的吹,唱的唱。
  吹唱了片刻,又排成了队,跳起舞来。他们原都都是轻裙长袖,所以舞起来好象许多名花奇葩凑在处,衬着灯烛的光彩,益发的五花八门,耀得眼睛都不可逼视了。热闹了半天,时候已经是夜深了,乾隆皇帝便有我醉欲眠的意思,便传旨命小安过来,拿出许多金帛,凡是歌舞的人,都有赏赐。又对了小安说道:『朕想留几名在这里侍夜,到明天条发她们回去,不知道能不能呢?』小安听着,悄悄的奏道:『她们是夜度娘,哪有不能之理?』能得叨承雨露,那他们真是幸等三生哩。只要万岁爷指挥着她们,看她们谁多福泽就是。』乾隆皇帝听了大喜,美中求美,精中拣精,先了丰容盛鬋态度不凡的六名绝色妓女,其余许多妓女们,统都送上岸去。这六名妓女,便轮流的侍夜。
  那六名妓女中间,有一个名唤赛红拂,更受恩宠。这一夜到天明,龙船中间真是无乐不为,无欢不有,风流天子的温柔艳福,真可以使得急色儿垂涎欲滴的了。
  十四、尽愚忠深夜草疏
  话说从古以来,皇帝嫖妓女的事情,历史上也是常常见过,不过在大庭广众,出行半路上还想倚翠偎红,未免太无顾忌了,但是乾隆皇帝畏避的人,只有太后一人,宫监们原都知道,其实他们心中最注重的乃是富察后。因为富察后自人几番忠谏以后,知道乾隆皇帝很多不可告人的隐密事情,所以她为忠诚起见,便想随时去纠正他。
  那天晚晌,乾隆皇帝正在龙船中魂消真个的时候,这个消息早已传到富察后的耳目中间。富察后起初还不很相信,等到亲身到御坐的大龙船旁探听消息,只听得龙船里边吹弹歌舞,好一热闹,她纔唉叹了几声,心想果然有此荒淫的事情。独自回到自己的船中,头着枕上,再也睡不安稳,便不管半夜三更,挣下床来,想做一篇剀切悲痕的谏章,使得乾隆皇帝看了觉悟。
  他反复筹思的想了半天,总觉得情难自己,便决然的提起笔来。
  正想振笔疾书,肚子中间也正在打算落笔的辞句,只听得远远的御船中间歌舞的声音还没有散歇,她便觉得心乱如麻,无从下笔。
  原来富察后文才本来是很好的,只因胸筋中深受刺激,所以思想转钝,又因耳朵里接触声音,无非是些淫哇艳曲,她听了更是痛心疾首,当然文思也便更形阻滞了。等了片刻,纔听得御船旁边人散马鸣,众声并起,这便是乾隆皇帝留了六名妓女,把其余的妓女送上岸去的时候。富察后以为统都送上岸去了,所以听了这种声音,自言自语的说道:『妖雾散了,或许可以纔得见着天日哩。』这时候她写的那篇谏章已经成就,便想到了天明再进去启奏。照向来宫中的规例,凡是后妃奏事,随时可令宫监传报,可以不必等到升座叫起纔去启奏的。况且现在是出行在半路,更没有御殿升座的必要,所以只要过船去通报便是了。但是这时已经深夜,势必等到天明纔可过船去,不过富察后这时深懮窃叹,想来想去,脑筋中觉得起伏像潮水似的;忽然又想起当初在北京的时候,乾隆皇帝微服游幸三姑娘的事情来,更觉得心不能安,以为乾隆皇帝拒谏饰非,弄到底势必把国家亡掉了纔歇。现在又在半路上荒淫起来,倘然不去忠言进谏,那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呢?宁为玉碎,不作瓦全,皇上倘能鉴怜一片至诚,从此改过,那最好了,否则也不过牺牲这个微躯罢了。况且平日感情本已不好,活在人世,原没趣味可言,恋着他又何必呢?富察后独自想到这里,惨然掉下泪来,却想不到那位风流天子的乾隆皇帝,此时正在和妖姬奼女参欢喜之禅呢。
  依据前清宫中的习惯,皇帝倘有所幸,便在那被幸妃子的宫墙上面挂着一盏绛纱灯笼,现在虽是在水面上,宫监们却仍照旧例在御船上面挂起红灯来。恰巧这时富察后正把那脑袋探出船窗的外面,远望着御船。那烁烁的灯光,正和富察后的眼线碰成对面,冤家路狭,分外眼红。富察后见了那荒淫的标帜,心坎中益发的伤心起来,不禁失声道:『唉!荒淫到这般地步吗?』他想到这里,实在是忍封锁可忍,便奋然的站了起来,唤过一名近侍的宫监来,对了宫监说明此事。那名宫监名唤孙义,到是个忠心义气的人,平日在富察后身旁,很是忠诚,富察后也把他当心腹看待,所以富察后此番受了刺激,先和他说知。在富察后的意思,原想教孙义按照在宫内时候的规例,过船去传报,立刻要去见着乾隆皇帝,当面去数说乾隆皇帝的荒淫过失。
  十五、感激刺孤注一掷
  话说富察后听得乾隆皇帝在大龙船中间,和妓女作乐取笑,便草了一道谏章。正想过船去当面奏见,恰巧又碰见大龙船上面挂着一盏绛纱灯笼。她本已闷着满肚子的心事,见到那盏笼灯,更是火上添油,所以叫了宫监孙义过来,想立刻过去,当面数说乾隆皇帝的荒淫过失。那孙义见富察后动了真怒,已是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觉得终不可作事卤莽,因为用事太形卤莽,对于富察后本身,很是有害无利的,所以他为爱护富察后起见,便想用些婉言劝止。那时富察后早已拂袖而行,正待踱出舱来。孙义见事迫急,便牵了富察后的衣服,劝道:『现在已是四更天的时分了,皇上谅必已经安歇,即使皇上虽待未安歇,仍肯传唤娘娘进见,也何必这样冒着风露的迫不及待呢?照奴才的意思,不如等到天明再去;况且娘娘近来吃也吃得很少,睡又睡不安稳,究竟为了怎的纔自苦到这样的田地?
  现在娘娘倘然有调遣的地方,奴才可以代娘娘去的,娘娘可以自己保重些。』富察后听着觉得话很有理,心中盘算主意,两脚便站住不走了,手里拿着一章谏疏,呆呆的站着,真像一只木鸡。
  孙义见富察后这般情景,知道自己的话已打动了她的心事,便趁此机会,悄悄的说道:『奴才听得小安昨天告诉的话,说是皇上已经面奏太后,教太后传旨娘娘,可总侍奉太后,不可常常的闯入御船,并且援引当初圣祖皇帝南巡的成例,所以说得很是有理。现太后也已允许皇上了,这样说来,现在娘娘倘然闯入御船,恐怕有意外的事情发生,非但独是夜深犯怒的罪哩!』富察后心中虽很知道乾隆皇帝和她很不和好,但也想不到竟去奏了太后,不许她闯进御船,所以不觉得慌的说道:『有这样的事情吗?我现在先来问你:那御船中间,笙歌如沸,笑声如雷,究竟是谁献的乐曲呢?现在既是酒阑人散,红灯却高挂在船尾上面,究竟所幸的人又是谁呢?你知道吗?』孙义答道:『奴才知道这件事情的。这都是小安所引进,那般女子们,还有怎的,无非是些窑姐儿罢了。现在皇上留着几名,正在为雨兴云,荐阳台之枕席,作高唐之香梦哩!但是奴才却有话说。请娘娘原谅着奴才。因为从古以来的帝皇君侯,哪一个没有风流艳迹?娘娘尽可放宽肚皮,又何必这样耿耿于怀呢?』
  富察后听了孙义的话,摇了一摇脑袋,说道:『不是的,我岂是为了吃醋纔去进谏的吗?你们不知道这里的深意,遂想叫我不必气量太狭,这不是知我的话,你也枉为我的心腹了。
  我想皇上幼承大统,本来很英哲贤明的名誉,天下的百姓们,都希望天下从此太平了。不料皇上满盈招损,忽然的耽情声色起来,好象唐明皇从开元时代到了天宝时代,并且非但像唐明皇的天宝时代,实际上简直像明朝正德皇帝的豹房了。咱们满家百年的基业,势必要倾覆的哩!我既是正宫娘娘,当然是休戚相关的,怎能坐视不言?所以我现在抱定着主意,前去竭力忠谏。倘然皇上能听我的话,这是朝廷之福,国家之幸;倘然不听我话,你可把我的衬里衣服和我所着的文字,送到我的娘家,我所有的一切金珠衣服,统都赏给你,便是你也不必再恋着这里,尽可自往而谋生罢。至于我的前途安危,你现在也不必再思量。总而言之,我是拼此残生了!』富察后说着,便把桌子上的文稿和御榻上的衣服交给孙义,又嘱道:『你谨记我的话,千万勿记忘!』孙义听着,只得涕泣受命。
  十六、进忠言贤后受侮
  话说富察后把文稿衣服交给了孙义,又叮嘱孙义不要忘掉了她的话,孙义只得涕泣受命,也觉得实在是凄惨得很,便用了许多话去安慰她。怎奈富察后主意早已打定,凭孙义千言万语,终是置之不理。等了好久时候,东方已是发白,天光大亮。
  富察后心中有事,哪还等得及什么,便跑过船去,不待宫监传报,直闯到乾隆皇帝的寝室里来,因为她受了一夜刺激,用脑过度,精神有些恍惚,所以一时也想不到直闯进去是否有些不妥的。
  这时候,乾隆皇帝正和赛红拂、赛西施两个妓女睡在御床,正在香梦甜甜的时候。乾隆辛苦了一宵,天明纔睡着,哪还听得有人进来,所以一些也不觉得。惟有赛红拂却分外灵敏,听得寝室中有脚步声响,忙的把朦朦胧胧的眼睛,睁开来一看,只见那妇女衣服华贵,心想这定是宫中有地位的人,便想悄悄的穿了衣服,一走了事,免得那宫内有什么事情波及了自己。
  不料身体刚一转侧,早把乾隆惊醒过来。乾隆皇帝猛然醒来,把眼睛四下里一看,忽然见着妇人手拿着谏章站在那边。那妇人是谁?不待说是富察后了。乾隆皇帝见着富察后,心中非常骇异,因为他正和妓女们睡在床上,给富察后闯了明白,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便老羞成怒起来,叱道:『你来到这里,是想干怎的?』富察后见乾隆皇帝问她,便跪在地上道:『奴有要事面奏,谢皇上鉴察。』乾隆皇帝本来知道她必有不堪入耳的话来说的,便不教宫监先来传报,竟敢直闯进来!』富察后听着,答道:『奴是正宫的皇后,位跻众体,圣驾的起居,当然奴可以亲近侍奉的,现在又是半路上,奴更当维持调护,怎敢自弛其职?不过奴现在听得皇上有不很正当的行为,想来进些忠谏,所以也不避冒渎之罪,迫切到此,但皇上又何致疑忌着奴,说奴是图谋不轨呢?况且皇上应当深思深量,这般烟花贱质,不可狎近,倘然惊动了皇上,那是谁负责任?』乾隆皇帝听她又来了一大篇话文,益发的怒道:『你还敢巧辩,你知道你的罪是很大的吗?』说着,便教宫监小安过来,拖了富察后出去。富察后跪在地上,哪里肯去,仍旧唠叨的说道:『奴备位皇后已有好多年了,皇上虽不愿听奴的忠谏,又何必竟要拖奴出去,独不想想香火之情吗?何不先看看奴的谏章,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哩!』乾隆皇帝听着,便起得身来,坐在床沿,挥手令赛红拂、赛西施自去,凶狠狠的把眼睛注视富察后,也不说话。富察后又继续的说道:『皇上明鉴,奴实在没有别的用意,怎么这样疑忌起来,教奴背此恶名的,怎能再掌六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