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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命奇冤
说话之间,已是晚饭时候,遂留下他夫妻二人吃饭,不一会调开桌椅。正吃饭间,忽见祈富慌慌张张来说道:“不好了!宗孔舅老爷……”一句话未说完,几乎未把凌氏吓的噎住了,天来吓的逃走了,刘氏等四人慌做一团了,易行呆了,只有郑氏大怒道:“这天杀的做甚么!”
不知这天杀的果然做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赠衣银贤母怜贫 缢罗巾淑媛谢世
却说郑氏听见“宗孔”两字,便把双眉一竖,两眼一睁道:“那天杀的又干甚么来了!”祈富道:“我们黄泥冈上,种的芋头,都被宗孔舅老爷带着几十个人一齐掘去了。”凌氏听了,只是气的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祈富又道:“小的上前去拦阻,倒被他拳打脚踢的打了过来,此刻还痛着呢!”天来叹道:“掘了去,就算了,还争甚么呢!”祈富道:“今日已是八月初六了,不到几天,就是中秋,要用呢。”(粤俗:中秋,于月饼外,复煮芋为饵,乡俗如此,不知其何所取义也。)天来道:“今年买来用就是了,自己家里,用得多少呀!”祈富只得退了下去,嘴还咕哝着道:“他掘又不好好的掘,把一个黄泥冈掘个稀烂。”天来只做不听见,一面还是吃饭。只见郑氏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拿着饭碗,呆着脸,望着凌氏,一言不发。歇了一会,将筷子一放道:“姑太太,你们甥少爷也太好说话了!怎么说掘了就算了!只管这样隐忍下去,将来越惯得他们胆大了!暖!这是哪里说起,他们这么闹,好叫我在这里吃也吃不安呢!”天来道:“舅母说哪里话来?虽然同是一般亲戚,好人自是好人,何必芥蒂呢!”说话间,大家吃过了饭,郑氏又对凌氏道:“姑太太!我想凌家子弟,大半都是强横凶恶的。易行在这里,天天出去,恐怕被他们教坏,我又是妇道人家,不能时时跟着他,想叫他离开这里,却又无处可去,我想求甥少爷,在省城同他谋一个粗工生活,叫他去做,横竖在家里也是穷,工钱是不必计较的,好叫他离了靛缸,染不着颜色……”天来不等凌氏说话,连忙答应道:“这好极了!我明天就要动身到省城去,可就叫舅父同着去,先在我糖行住下,等一有了机会,我就荐他事情。”郑氏连忙谢了,便要回去。凌氏念她穷苦,又给了她二两银子,几件旧衣服,儿媳妇们也体贴老人意思,各有所赠。夫妻二人,千恩万谢的去了。
到了次日,易行果然过来,跟天来到省城去,不多几时,天来就荐他一个事。到后来,梁凌两姓,闹了个九命讼案,等到奇冤伸雪时,一班强徒,没有一个幸免的,只有易行未曾混入强徒队里,一丝也不曾带着,这就是郑氏贤慧所致。此是后事,表过不提。
且说到了中秋那天,家家-管,处处笙歌,好不爇闹。此时正是平了“三藩”,广东经过兵燹,元气初复的时候,正是从兵乱中过来,重睹升平景象。广东风气,中秋这天,家家屋上,高竖彩旗,也有七星的,也有飞龙的,五色缤纷,迎风招展。到了晚上,还高高的竖起无数灯笼,争奇斗异,好不繁华。凌氏到了这一夜,率领儿媳孙媳孙女,在庭前赏月,诸人又极意承欢,只见一轮明月初升,万家灯火齐放,好不心旷神怡。忽祈富报到,凌小姐到了。凌氏一众听说,倒吃了一惊。你道是哪一个凌小姐?原来就是贵兴的妹子桂仙,当下刘氏等只得迎出来,桂仙步入中庭,先对凌氏贺了节,然后一一相见入座:凌氏道:“自从你哥哥同我们作对之后,我们两家,只有争吵,没有往来许久了,至亲居然变成仇敌了。今夜是甚么风,吹得贤侄女来?”桂仙未曾开言,先叹了一口气道:“这也一言难尽!”说着,便扑簌簌掉下泪来。歇了一歇道:“姑妈!我父亲当日,虽然说发的是横财,却是顺理成章,自然到手的,并不是悖入之物。怎奈生了我这个哥哥,近来我看见他的举动,很是担心,恐怕不闹到灭族还不止呢!”凌氏道:“这是侄女说的太过了!他不过同我家作对,何至于象侄女所说的呢?”桂仙道:“姑妈有所不知,我同嫂嫂两个,天天看着他的行为,十分担惊受怕,起先他们到姑妈这里来蚤扰,甚么抬了空棺材来破坏坟地咧,画白虎咧,这都是宗孔叔叔的主意。后来听说又拆了府上的后墙,这也是宗孔叔叔做得,我哥哥事后才得知道。那时我约了嫂嫂,屡次劝他,遇了他清醒的时候,还点点头。自从那天约了多人,抢了表兄的银子之后,就大不相同了。那天他抢了银子回来,我在屏后张看,只见他当中坐着,宗孔叔叔同爵兴那狗才……”凌氏道:“哪个爵兴?”桂仙道:“就是区家表叔,姑妈怎么忘记了?”凌氏道:“哦!就是他,我见你骂他狗才,倒把我闹糊涂了。他便怎么?”
桂仙道:“他两个分左右伴着,还有那十多个,是在底下,雁翅儿排列着两旁坐下,他只说得一声,每人给十两银子,那十多个人,便立起来,一字儿排在下面,对他深深作了个揖,嘴里还高声唱道:‘谢过大爷!’他却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等那些人谢过了,他才呵呵大笑,站了起来。姑妈!你说这是个甚么样子!”凌氏道:“好呀!在家里做起戏来了!”桂仙道:“姑妈!这不成了个山贼强盗的行为么?我也不明白,他为甚么就变到如此,后来叫了喜来来,逐细盘问,方才知道是爵兴那狗才,不知在哪里买了一部书来给他看,这部书叫做甚么水浒,他看过一遍,那狗才又天天来同他讲究,批评那书上的人物,说甚么‘及时雨宋江,只为疏财仗义,结交天下英雄,到底在梁山泊,坐了第一把交椅,那百万家财的玉麒麟卢俊义反屈在第二。倘使他当日早早见机,怕这第一把交椅,不是他的么?后来闹到皇帝也怕了他们,降诏招安,一一授职,所以想做大官,要先造起反来……’姑妈!你想这还成个话么?他听了这些话,就同疯子一般,从前招接的,还不过是本家几个穷兄弟,近来竟有许多面生得人,外路口音的,也一般招接到家里来了。我今夜来还有一句要紧话知照,方才他又招了不少的人,在家赏月,煮了两三担芋头,在那里狼吞虎嚼。我又到屏后去张望,见有两个恶狠狼的面生人在那里,听他同众人说,等新稻熟了,叫那一班人到府上北沙那一段田上去抢割稻谷,还说:‘抢了来,你们只管大众公分,我是一颗都不要的。闹出事来,有我大爷担当呢!’为此特特赶来,给姑妈送个信,好早早防备着他。”说罢,便要辞去。
凌氏道:“何妨再坐一会,就在此赏月?”桂仙道:“我是私行出来的,家中除了嫂嫂之外,没有人知道,要早点回去。”说着站起来,又对凌氏道:“姑妈!我有一件事,要求姑妈照应。”
凌氏问是甚事,桂仙道:“万一将来我哥哥真个闹出乱子来,求姑妈看我父亲面上,照应他一点!”凌氏叹道:“他不来糟蹋我,已经够了,我哪里能照应他呢!”桂仙道:“这句话只当我白说的,姑妈且放在心里,将来或者用得着,也未可知,我今夜回去,打算痛痛的劝谏他一番,他听了便好,要是再不听时,我也不愿意再拿这双眼睛去看他了!今番回去,只怕不能再见姑妈的了!姑妈!你万事都看我父亲面上吧!”说着哭了出来,对着凌氏叩下头去。凌氏连忙扶住道:“好孩子!不必如此!也不必伤心!你姑嫂两个,好好的劝他,没有劝不好的!”桂仙寒着泪,辞了回去,不提。
且说凌氏等送桂仙去后,大家叹息一番。到了明日,凌氏便请翰昭过来,告知凌贵兴要抢割北沙田稻,求他去知照各佃户,小心提防。翰昭道:“他既来抢割,一定带了兵器;这些佃户,哪里抵挡得住?只好去禀报了千总衙门,请他派几名兵去防守,说不得要花点小费的了。”凌氏道:“如此最好,就请叔叔走一次罢。”翰昭就到千总衙门去,报知黄千总,报说“有田地一段,坐落北沙地方,近日闻得有人要来抢割,求派几名兵去弹压”,却又不敢说出凌贵兴来。黄千总笑道:“朝廷养兵,是捍卫闾阎的,不是代人看守田地的。我这该管的地方多着呢,倘使家家的田,都要看守起来,我这几个兵还不够呢!”翰昭无话可答。黄千总又道:“这样吧,果然有人来抢时,你即刻来报,我便带兵同你去拿人吧。”翰昭只得谢了出来,回去告知凌氏,大家束手无策,连那知照佃户防备的话也忘记了。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桂仙别了凌氏,回到家来,见了嫂嫂何氏,备细告知一切。恰好贵兴吃得酌酊大醉进来,桂仙不便久坐,便回房里去了。次日,一早起来,趁贵兴尚未出去,便过来同何氏两人,百般的劝谏,起先贵兴听了,尚不言语,到后来便慢慢的强辩起来。未后桂仙说话当中,带说了一句“爵兴那狗才”,贵兴便跳起来骂道:“反了!反了!表叔都叫起狗才来了!轮理也灭了!
你还劝我呢!”说着头也不回,一直出去了,仍旧同那一班强徒混闹。到了晚上,月色甚好,又同众强徒欢呼畅饮,爵兴定了议,从此之后,除宗孔之外,不论何人,都要叫贵兴做“大爷”。
贵兴道:“别人都可以,表叔,你是外亲长辈,我不敢当,你还是叫我一声‘贤侄’吧!”于是众人大爷长大爷短的,叫得贵兴手舞足蹈起来。正在这里乐不可支,忽听得后面一叠连声叫救命。众人大惊失色,贵兴往里就跑。
未知是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遇重丧恶棍大遭殃 代和事好徒快中饱
却说贵兴听见后面叫救命,连忙飞奔进去,只见丫环仆妇,乱做一团。贵兴喝问甚事,只见何氏招手道:“官人,快来呀!
姑娘不好了!”贵兴吃了一惊,走到桂仙房门口一看,只见一幅罗巾,高高的把个桂仙挂起,头发也散了,那舌头伸出来有二寸多长,两只眼睛睁起来,比活的时候大了两倍。他跺了跺脚道:“这是哪里说起!好好的怎么活的不耐烦了!”何氏着急道:“官人快解下来救呀!我们解了半天,解不下来。”贵兴便叫喜来去解了下来,救了一会,眼见得是没用的了。贵兴看见她襟上,露出一角信封来,便顺手怞出来一看,信面上写着,“送粱宅姑母大人安禀”。贵兴大怒道:“原来是私通仇家的。死迟了,死迟了!”把那封信撕了个粉碎,赌着气走了出来。众强徒迎着问讯,贵兴略略说知。爵兴道:“别的不打紧。这位表侄女,不是许了陈家的么?那小官人不必管他,只是他的老子陈泽广,不是好说话的。因为他专门代人写状词,写得好,人家都叫他做‘陈状元’呢,先要设法打发他才好。”贵兴愕然道:“这便怎么得了!”爵兴道:“不过破点财罢了!”当夜乱到天明,一面买棺材,预备盛殓,一面到陈家去报丧。
这陈泽广闻报,就带了儿子,亲来吊问,一见面就道:“这是小儿没福,但不知令妹得的是甚么病?怎么过的这么快?”贵兴道:“是昨夜得的一个急病,医治不及。”陈泽广道:“就烦引路到里面,一则弟也看看,二来叫小儿也向他的未婚妻,上一炉香。”贵兴道:“这个且不敢当,先请书房里坐罢。”说罢,让他父子到了书房,因为自己不便启口,就来叫爵兴去探听口气。从中说项,往来回话。到底说到贵兴出了二千银子,爵兴却从中落了五百,陈泽广得了一千五百银子,便屁也不放一个,带着儿子去了。
里面哭声又起,是要葬殓了。何氏屡次三番,叫人出来请贵兴送殓。贵兴因为为了妹子,用了二千银子,没好气,走进来,噘着嘴,也不哭,也不说话。只见五岁大的儿子应科,哭跳着叫娘,哭的昏了,一跳跳在贵兴脚下,把他才上脚的一双新袜子,踏了一块污泥。贵兴兜脸就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道:“她死了,于你甚事,要你这么伤心?”何氏忙过来拉在一旁,哭着道:“谁象你是个没心肝的,同胞一脉的妹妹死了,泪丝儿也没有一点。此刻又没有人得罪你,你又听了哪个强盗的唆搅,却来拿儿子出气!”贵兴大怒道:“嘎!谁是强盗?你这强盗说的是谁?”说着兜脸打了一掌。何氏已经哭的伤心,此时趁势倒在地下,号陶大哭起来。贵兴更是怒不可遏,走近一步,狠狠的踢了两脚。一众丫头仆妇,齐来劝开。贵兴走了出来,怒气未息,一众强徒都来劝解,贵兴直挺挺的坐着,总不答话。众人见没有意思,渐渐的都散去了。只剩下区爵兴一人,花言巧语的,劝得贵兴回过笑脸来,便拉他到烟榻上烧烟解闷,向烟盘里一看道:“呀!不好了!我这一盒烟,怎么浅了许多?”想了一想道:“是了!一定你家喜来拿去了!我听说他近来很肯玩这个,罢罢,这里放不得了!九钱多银子一两的东西,我哪里供得起他偷呢?我把这半盒带在身边,这一盒满的请贤侄代我收好了吧,这里再放不得了!”贵兴道:“表叔何不拿回家去呢?”爵兴道:“不行,不行!我那里闲人大多,我供应他们不起,第一是一个姓熊得朋友,叫做熊阿七,也是江湖上一条好汉,因此我很敬重他。
只是他的烟量太大,有烟在那里,无论一两八钱,不吃光了,不丢枪的。”贵兴笑了一笑,又谈了一会,爵兴也去了。
此时里面静了些,不免进去看看。只见何氏对着棺材,怞怞咽咽的哭个不住。贵兴便到房里,把爵兴那盒烟,放在梳妆怞屉里。坐了一会,没意思,又走到外面,在烟榻上躺了一会,觉得寂寞,又到里边来。何氏还是哭个不止。贵兴叹道:“可以不哭了!”看了看神形惨淡,也不觉一阵伤心,翻身仍走到外面。不知怎样,总觉得心神不定,总是他们今日散的太早,冷静的不好,忽然一阵,又觉得心惊肉跳起来。这一日总是无津打彩的,到了晚饭时候,他不愿与何氏同吃,叫开到书房里来,独酌了数杯,总是无味,饭也不吃了。坐了一会,躺到烟榻上,朦胧睡去。一觉醒来,已有四更时候,觉得有点夜寒,遂起身到里面去睡。走人内堂,看见妹子的棺材停着,碧冷冷的点着一双绿蜡烛,不觉打了个寒噤。走入房内,揭开帐子,在床沿上一坐,出了一会神,觉着更冷。暗道:“奇怪!。怎么今年才到八月里,就这样冷法呢?”伸手要去推何氏,要叫她睡到里面点,谁知伸手一摸,摸着一件东西,是冰冷的,不觉大吃一惊,直跳起来叫道:“哙!快起来!快起来!看床上是甚么东西!”叫了两声,不见答应,因说道:“怎么睡得同死人一般,这般叫也叫不醒了!”只得拿起灯来,自己去照。先挂起了一边帐子,方才一手拿灯,一手揭帐,弯下腰来一看,只吓得他哇的一声,喊了出来,倒退不及,仰面翻了个跟斗,灯也摔灭了,房里弄得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