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记

  天子即令上殿赐坐,英阳逡巡欲坐兰阳之下,兰阳避席不迭。天子问道:“两妹孰兄孰弟?”兰阳对道:“英阳长了一月于臣妹呢。”皇爷笑道:“然则兄居上,而弟居下,岂有趑趄?”英阳稽首道:“今虽蒙天地之大德,敢承非据之诰命,敢以臣子而居帝女之上?”天子笑道:“以弟而敢坐兄座之上,尤为不可。英阳今为御妹,何道微时之事,遂从兄弟之序。”英阳不敢再辞,?蹴就座,兰阳次坐。
  此时,天子大喜,便告太后道:“今天好日,宜有识喜之举。”太后遂以灵鹊诗示皇爷道:“刚才有鹊报喜,已以喜鹊为题,以贺今日之事。但未考其次第,陛下须定高下罢。”天子乃取二诗览过,十分称叹,道:“真是难兄难弟,俱是绝调,诚莫定其甲乙。”乃告道:“臣有一事,拟告娘娘久矣。”太后道:“陛下所欲言者甚事?但说不妨。”
  皇爷随以金銮殿杨少游醉道、女中书十人请诗、秦彩凤续诗、当初两人相和杨柳词之事,一一备告:“已成证约,不可以宫掖之属,缺其初心。兰阳下嫁之日,以秦彩凤许以媵御,亦是盛事,臣已许之,愿娘娘金允”。太后不胜嗟叹。兰阳告道:“孩儿曾所闻知,圣世无弃物。皇爷已许之,今岂有他?伏愿太后玉成。”太后道:“虽后妃南国之化,岂加于是?”即随陛下许允之教。
  天子大喜,顾秦氏道:“今你同庆之日,宜续灵鹊之诗,须为制进,以为同考甲乙。”秦氏感激不尽,就将花笺霎时制呈。诗云:
  喜鹊喳喳绕紫宫,凤仙花上起春风。
  安巢不待南飞去,三五星稀正在东。
  太后同皇爷鉴过,大为叹美。皇爷笑道:“篇篇珠玉,各道其情,难以下手,强论甲乙。英阳之诗,引周诗之美,归德于后妃,大得应制之体,当为居甲。兰阳又有虚受之量,当为其次。”一座称叹,仍说些闲话,尽欢而罢。按不下题。
  且说隆福庵当日,郑小姐与春娘头一次焚香拜佛,千万不自意公主微服潜来,郑小姐同辇入宫。这时候,虽以春娘奇警乖觉,眼见他天下头一的异事,只与钱老老、丫鬟们,忙的坐轿回府,随以当时光景,细细告诉崔夫人之时,夫人大惊,顿足垂泪道:“春娘啊,这事怎的?下回又有何事么?”春娘道:“夫人无虑。这事虽然摸不着头脑,要知有吉无凶。窃观公主德容恢弘,语言宽裕,必告太后要见小姐一面,同事尚书之意。冯奶娘、鸳鸯同时跟入宫,必有好音之回。”崔夫人始闻女儿于公主圈中,同是入宫,这是没有之事,大惊小怪,罔知所措,及闻春娘如是为言,虽然肚里少宽,怀着鬼胎,道:“春娘得非好听慰过的话么?”春娘道:“不满半日,必有回音,千万无虞罢。”夫人犹放心不下。及到申刻时辰,门外云:“有吆喝之声。”门前当直的忙忙告道:“小姐回来了。”崔夫人大喜,同春娘忙的走下堂来,两步做一步,到二门内,从门隙看时:一对对皂衣持杖的人,前导吆喝。八人彩轿,高高的抬了肩上。随后一个小黄门,骑马跟在后面。又有数十个皂隶拥护,到二门外落下轿。轿夫一齐敛声屏气,肃敬而退。
  小黄门忙下马前来开帘。
  有一华冠艳服的一个宫女,满面堆笑,喜欢欢出了轿。众人看时,那里是小姐?那宫女刚才出轿,不住的叫声:“夫人啊,春娘子啊,阿弥陀佛!天下岂有这般没见过、听不得的喜吉么!喜从天降,抑又我非做梦呢?春娘子啊!”众人初时只道是小姐回来,及见一个年纪大的宫女,正是摸不着,及闻声音,定睛看时,不是别人,便是冯奶娘。
  崔夫人惊异,忙问道:“冯娘,琼姑娘那里不回来,你自独来?你又做甚官爵,这般打扮起来呢?”冯娘笑嘻嘻的,言不出口,浑身酥麻,只道:“阿弥陀佛”,道:“那里有这般喜事呢!”夫人着急道:“冯娘,有何事体?燥杀我的,有事便说罢。”冯娘方才的定息,开言道:“我琼姑娘已做公主娘娘,位在兰阳娘娘之上。杨状元、杨学士老爷还退之币,待老爷还朝,真真确确的还纳我琼姑娘。琼姑娘同兰阳娘娘,同时合卺。姑娘封爵英阳公主,一身上登时换着九华命妇章服,彻上彻下,都是我府中不见的锦绣龙凤纹,又珠翠玉佩,这般妆束起来。我琼姑娘比在家时越发标致,真真是月中嫦娥比得的。春娘啊,你道喜欢不喜欢么?古今可不是再没有么!”又掌不住“阿弥陀佛”。崔夫人不闻时,万事都休,及闻冯娘之言,万端愁郁之心,一时间便化为雪狮子,喜从天降,喜极落下泪,道:“冯娘,这是确话么?你把这事复细细讲说来,与我听听。”冯娘道:“哪里不确话?”遂将入宫初时如何朝见太后娘娘,如何制进七步诗,如何朝见万岁皇爷,如何万岁爷亲手书封爵英阳公主,如何换着命妇章服之事,一一告诉一遍。
  崔夫人不胜感激,复道:“冯娘,你做何官爵,这般服饰么?”冯娘娘嘻嘻道:“暧呀,我倒忘了我之官了。我便是公主娘娘奶娘,升我为甚么保母。宫娥们奉着我这般没知名的冠,见不得的长袖,衣儿、裳儿,我都不知了。”众人始看冯娘,头上戴的是金丝攒珠髻,绾着五凤挂珠钗,身上穿的是穿花百蝶云缀窄褙袄,腰系悲翠撒花洋绉裙,足下一双凤嘴彩金珠履,一表璨烂。众媳妇、丫鬟们,莫不艳羡称赞。
  钱老老心内不妥,翻唇睇视道:“我也陪姐姐入宫,我做此高官打扮这般的,倒也见夺于冯娘呢。”冯娘啐口道:“我是甚么?保母。琼姑娘吃我奶这么大的,是故为封官拜爵,一身宫样服饰的。妈妈有甚功德拜爵么?”钱老老怃然无语,一座大笑。这是慢话,休题。
  且说崔夫人复道:“冯娘啊,琼姑娘何时侯能还家么?”冯娘道:“公主娘娘那里还得私第呢?只可安安稳稳在大内,与兰阳娘娘同在。又有秦中书,如我府中之春娘子,长在公主傍边。我的还时,春娘子同为入宫,伏侍琼姑娘,很好的。”春娘啐了一口了。
  夫人道:“蠢货的,春娘无诏命,那里入宫?”冯娘道:“我倒忘了大内之严法了。我还是不能出来的。今也入宫后,公主娘娘为告这么说,禀告霎时出来,命刻下还人。我到是三回五次告禀,为昔日妈妈诸伴说说笑笑,请许一宿还来,才为允许。后也再难出来了。明天一早当可入去呢。”崔夫人听他这般诸话,倒甚怅然,眼圈儿红了,含下泪来。
  此时司徒闻是冯娘出来,为知女儿入宫后事体,入内招的冯娘前,备问诸话。冯娘一如夫人面前告诉一般,细细述了一遍。司徒同夫人下庭,向北八拜,谢了恩颂祝。这又不提。
  且说两公主奉侍太后娘娘、万岁皇爷,考评喜鹊诗,还归寝所,叙说牀话,同榻一宿,晚景无话。次日天明,两公主盥洗,各具章服,双双朝见太后,问了安。太后再见英阳,德仪花容,比昨始见尤为耀目,不胜爱喜,各赐近座。
  兰阳告道:“娘娘已许秦中书媵御之列,孩儿得遂心愿,总是娘娘、皇爷洪恩大度。英阳娣有女伴贾春云,业已许身于杨尚书。孩儿亦见于隆福庵,今许召人,常侍英阳,是不可己事,伏愿娘娘今允玉成。”太后喜道:“你又说得是。须教英阳召入春娘罢。”兰阳复告道:“昨天阳阳之冯保母,为报英阳封爵事体,出去郑府未还。今娘娘亲命冯保母跟作小黄门,使冯保母与春云同轿入宫,甚是便宜了。”太后道:“很是。”即召小黄门谕旨了。小黄门奉旨到郑府,英阳又私报太后之恩命。
  此时郑府感激荣宠,不可尽述。于是春娘打扮得齐整,崔夫人又警戒了一回,同坐冯保母八人轿,皂隶前导,太监陪后,一如昨天出来时去了。且说春娘入宫,先为见两公主,仰视英阳公主仪范,一倍光彩,心中十分喜悦,不敢有言,只随宫娥进见太后,下了陛,拜了八拜,九叩头,呼万岁毕,承命上殿。
  太后看了春娘,削肩细腰,身材合中,鸭蛋脸儿,慧眼明眉,顾眄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不胜不喜道:“可与秦中书并驱。自古道,强将麾下无弱卒者,尽非虚语也。”此时,昨日喜鹊,又在桃树上,噪的喳喳不已。太后异之,下询道:“昨天三人已赋灵鹊诗。今日,贾娘初入宫,喜鹊又噪报喜,不可无续咏。贾娘能解诗章么?”春云不敢仰对。莫英奏道:“粗解鱼鲁,与孩儿一般俚语的。”太后大喜,即命续制以呈。春娘承命,不忙不慌,即写一诗进呈。
  未知诗语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赏三军元帅辞封爵 归花园春娘传假音


  再说贾春娘承太后之旨,同坐冯保母八人彩轿入宫。宫中诸娥见他粉面含春,丹唇点樱,莫不一口称赞。及太后召见,极许肖丽,又命续赋灵鹊诗,以识入宫之喜。春娘把笔展纸,立书一诗,进呈太后前。诗曰:
  报喜微诚只自知,虞廷幸逐凤凰仪。
  秦楼春色花千树,三绕宁无借一枝。
  太后览过,大许诗意之不俗,赏了锦衣一套。春云下庭谢恩而退,又与秦中书相叙隆福庵脉脉不话的情。兰阳取春娘诗看过,道:“春娘犹虑一枝之不能借乎?”相与大笑。从此公主二人,友爱融洽,不下同胞;春娘与秦氏,情投意合,不能暂时相舍。
  一日,春娘夜访秦氏于寝所,相对说叙情话。话到深处,秦氏忽然气色惨淡,落下泪来。春娘惊问道:“中书有何委屈,如此伤心?”秦氏收泪,良久乃道:“一言难尽。妾本华阴人,亡父在御史职,以抗直不与时合,被奸党陷害,一门屠戮,惨灾飞祸,不啻如惊风急雨。妾身没入掖庭,自拟断送一缕,非为难办。自念秦氏一脉,惟妾一身。尚冀仁天慈覆,奸党罪恶自露于天诛,天日复照于覆盆,苟延残躯。不自意蒙万岁皇爷、太后娘娘天高地厚之德,又蒙贵主娘娘推食解衣之恩,得有今日。但大仇未报,一缕未绝之前,何日忘卧薪尝之怀呢。”乃呜咽不成声。
  春娘为之掩涕,只自慰过,道:“天道循环,小人恶贯,自有败露之日。”乃说自己早失怙恃,一身孤茕,厚蒙司徒、崔夫人收育之大恩,英阳娘娘视若同气,誓同苦乐之话,说了一遍。秦氏亦为感叹,又说些闲话。
  春娘又问道;“昔日华阴唱和杨柳诗,可得闻么?”秦氏惊道:“娘子何以知杨柳诗乎?”春娘道:“妾得侍尚书巾栉一岁有余,尚书常常咏杨柳诗,辄下泪伤心,妾得以闻娘子之诗,犹不闻尚书原诗了。”秦氏就怀中取出杨公子石上诗以示。
  春娘看过,十分咏叹,道:“娘子之藏诗于怀中,亦如尚书之怀娘子诗,两心相照,尤所感叹。”秦氏道:“尚书犹带那诗于怀中乎?”春娘道:“可不是。尚书每带在衣褂中,一日几回展看,见必凄怆。娘子尚不知尚书之如此为心么?”秦氏叹息道:“妾何由知之。若然,则尚书之当面错过,不记妾之面目,何也?”春娘惊道:“娘子那里见尚书?尚书那里错过了?”秦氏遂以团扇出示,俱道其详。春娘再四看玩,十分诧异,复怜秦氏之情事,重感皇爷之圣德,亦为之洒泪,道“娘子可云百回艰辛,绝处逢生的,且无咎尚书之不记楼中花容。”秦氏道:“何以言的?”春娘道:“妾想当日光景,一则娘子之在女中书列,尚书之不自意矣。二来当时尚书醉眸迷离,不省傍事矣。三则尚书承命撰宫娥之诗,那里敢正眼看觑女中书诸人面貌乎?此所以不知,实非错过当面了。”秦氏笑道:“妾亦如此思之。今娘子所道,亦可谓善恕人情,曲尽事理呢。”春娘复笑道:“妾之一身珠翠佩饰,俱是那日润笔之资,皇爷使太监输赐的。”秦氏道:“实盛世盛德之事。”乃相与说笑,夜深各归寝所。不在话下。
  一日,太后设宴于蓬莱别殿,与两公主欢乐。秦中书、贾春娘亦为陪席。酒过三巡,太后顾谓两公主道:“杨元帅凯还之期将近,两女儿合卺,即可涓日,予以嘉悦无比。但杨元帅曾为郑府之婚,三抗君命,以至激予以怒,退给聘币。今虽归正,过了事且又不提,予之过中实由尚书,至今不甚妥意。予思一番冒弄,欲报宿嫌,女儿之意何如?”兰阳对道:“女孩儿亦于尚书而自不免藏嫌,孩儿微服出宫,托以拜佛,欺胁英阳而入宫。论以礼法,有非正经。虽然事归遂心,枉尺直寻,行一不义,不幸近之。如有因便冒弄,瞒得过的,这孩儿情愿,不下娘娘呢。”太后道:“英阳何无一语?”兰阳不待英阳之奏对,忙接口奏道:“英阳姐姐亦有宿嫌于尚书,已报他加倍云呢。”太后惊异道:“英阳那里有何宿嫌于尚书?又用那法加倍报还?必有来历神奇,传道些儿呢。”兰阳遂将杨尚书假做女冠、郑府弹琴之事,贾春云为仙为鬼,前后一遍,一五一十,尽为奏达。太后听来,拍案大笑道:“杨尚书真风流男子。英阳以德报德之义,亦云善戏谑兮。但春娘太放肆了,将以身事其人,冒弄丈夫,宜有公议。”此时英阳对冠评琴,至《凤求凰》曲,避身之勾,低头不举,飞红了两脸。春娘又于“仙龙吠云外,知是杨郎来”之句语,满面通红,不敢出语。太后见两人如此光景,爱之不胜,笑道:“今又瞒过尚书,为一番善谑,非春娘不能为呢。”英阳道:“愿承娘子之教。”春云道:“一之不可,其可再乎?”兰阳道:“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何伤之有?”春娘笑道:“臣妾异于发踪,其过不大,只从两公主娘娘之教罢了。”太后笑道:“春娘隐然推诿于女儿们,先为拔足之计。此便是都在我身上,何怕之有?只待尚书还朝之日,牢讳英阳入宫之事,只说英阳患病西归,使郑云镐如此如此,又使春娘这般这般,然后皇上谕以禁脔之选,更无所得。杨尚书无言更辞,予以二女儿同事一人,并言于皇上谕之。两女儿合卺之日,使尚书摸不着,如在梦中,以试尚书觉悟不觉悟。俗语说的,做梦凶反为吉者,是也。予意已定,女儿们日后尚书如以怒眼视,都推予身上。”说罢,一座哄然都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