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交婚小传

话是一般说,听为两样听,
里人传作丽,笑杀是湘灵。
甘颐住在寓中闲等,心下暗思道:明日须带了笔砚笺纸去,打听他社中有甚好题目,虽不好明入去与他们对作,也须做几首,帖在他社会的门外,使他们看见,将我甘颐的名字,在众闺秀中去传一传,也不枉来此一番。算计定了,引次日清晨起来,打账就去。因想道:美人社会,调脂弄粉,整佩明妆,料不能早。等朝饭吃了,方叫王芸携了文房四宝,缓缓地步到重华村来,到了村口,因问人道:“这村中的湘妃大社在于何处?”村人用手指着道:“湘妃庙,进村去就是。庙门前有一对旗杆,扯着两面黄旗。今日正乃社会之期,甚是热闹,相公想是要去耍耍了。”甘颐听了,因步入村来。进村不几步,早望见黄旗,到了旗下看时,不是人家,却是湘妃的一座庙宇。心下忖度道:美人结社做诗,难道就没个大乡宦人家,为何老远的直到这里?又想道:此不过是重湘妃之美名耳。因走入庙中细看。
庙宇虽然高大,入去也有两三层,却直笼统的不分个内外,旁边又无曲房别院。因暗想道:许多丽人来,叫她住在哪里?正在沉吟,忽庙门外锣鼓喧天,无数乡人,男男女女,一阵一阵的都拥入庙来。也有人抬着猪羊酒果,用巫师祝赞的。也有挑着猪头三牲,就叫庙祝祈祷的,纷纷不一,竟将一座庙都塞满了。甘颐看见,方醒悟是错听里人为丽人,误认会社为诗社。自肚里暗暗好笑,急要走回,争奈一起去了,又一起来,庙门拥挤不开,等了两三个时辰,方才挤了出来。一路走回,肚里又气又恼又好笑,因题一首《柳梢青》的词儿,以自嘲道:
乡人酬谢,误认佳人开社。载笔归来,凝眸侧目,指望窃兰偷麝。
野描村画,刚觅得一个笑人诗靶。仔细追求,虚名惑众,湘妃之诈。
甘颐自嘲自笑,又自想道:莫非扬州也是这一般光景?既然已来矣,没个不往之理。因叫王芸收拾行李,竟往扬州而来。且按下不提。
却说扬州,古称广陵,从来繁华,又兼世际太平,一发繁华。服饰无非罗绮,饮食无非珍馐,触耳尽管弦之声,到服皆佳丽之色。故人家的女子,自小儿便修眉画眼,扯鬓垂鬟,洗刷得如一泓秋水。到了十五六岁,虽只三分颜色,便已成十分美貌。故娶小置妾,皆以扬州为渊薮。初不过以容貌别妍媸为贵贱,到后来又以能吹箫、善度曲为贵。及吹箫度曲者多,则又以读得几首诗、写得几个字儿为贵了,一时成了风俗。故仕宦人家的小姐,皆不习女红,尽以笔墨生香奁之色,题咏为蛾眉之荣,若古人所称题桐咏雪,皆寻常事也。
且说江都县,有一大乡宦,姓辛名受,曾做过北京国子监祭酒。因为人古直,不愿为官,就请告了来家。夫人井氏,生了—女一子。女儿叫做辛古钗,别字荆燕,人顺口就称作荆娘。儿子叫做辛发,别字解愠。这荆娘比辛发长两岁,是姐姐。这荆娘生得风流香艳,妖娆妩媚,是不必说的。只她这一支笔,要诗就诗,要词就词,要文就文,要赋就赋。做出来生香流艳,戛玉敲金,又遍扬州城里城外,无一人及得她来。就是兄弟聪明出众,又有明师益友朝夕切磋,而诗文妙处大半还是荆娘指点之功。故辛发虽是兄弟,而敬重姐姐更过于师友。一时大乡宦要聘荆娘做儿媳的不少。只因荆娘眼睛高,看得这些贵家公子直如豚犬,所以至今一十八岁,尚未许人。父母见他姐弟才美过人,爱之如宝。
三年前,曾有一个翰林,与辛受是同年同门,又最相好。这翰林有个公子,十八岁就中了举人,自夸才学无比,送了卷子与辛受看,就要求荆娘为媳妇。辛受看卷子,十分中意,已满口应承,叫夫人拿卷子与女儿看道:“这卷子做得精彩四射,明春定是联捷。”荆娘看了笑一笑道:“文字虽有可观,伹精已散矣,气已竭矣,告归心急,只怕未必等得联捷。”辛受听了,还不深信,因许他春闱后纳聘。不期这举子,困好酒贪花,将要入场已害弱病死了,辛受见女儿眼力如神,故择婿与儿子定亲,皆听她所为,竞不来管她了,故荆娘得以专主。说亲的媒婆,见东也不成,西也不许,因请问道:“不知小姐要怎样郎君方才中意?”荆娘道:“也不甚难,只要果然读过两行书,拿得一支笔动,写得出几句诗文,到人眼睛里,不叫人将口笑破便罢了,谁敢十分去求全责备。”媒婆笑道:“小姐说得倒甚容易,哪家的郎君不读两行书,哪个读书郎君拿不动一支笔,哪个拿笔的郎君写不出几句诗文?只怕这几句诗文到了小姐眼睛里,小姐又忍不住要将这红滴滴的樱桃口儿笑破哩,岂不又难了?”荆娘道:“杜诗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才人落笔,风雨且惊;才人诗成,鬼神且泣,又谁敢笑?敢笑者,自是盲生瞎死,一辈酒肉儿郎也。妈妈为何单与此辈往来,而竟不知天地间原有才子,转道我不近人情,岂不又要惹人笑了?”媒婆们没得说,只得去了。正是:
听非的确见非真,浪说胡传是矮人。
所以好花能自主,不随蜂蝶损花神。
荆娘每每自想道:我的婚姻,父母听我自择,一时不能如意,迟速听天可也。但兄弟亲事,父母也交在我身上,却是误他不得。他今年才十六岁,虽做亲尚可少缓,然择配也是一桩急事了。又想道:人家淑秀,静处闺中,他又不便求售,我又无计窥探,她之妍媸美恶,何以得知?访之冰人月老,不独言语不实,又且识见不精,如何敢轻于听信,倒也费人寻思。寻思了许久,忽然有悟道:“何不禀过父母,在后面金带楼上,开一个红药诗社。订一个日期,多写报帖,贴于闹市。遍报扬州合城内外,不论乡绅白屋,富室贫家,凡有奇才女子,能诗能文者,俱请来入社,拈题分韵,以角香奁之胜。如此招邀,则仆仆往来,非无因炫玉;不动声色,而有路窥邻。倘若借此得淑女于河洲,以完吾弟琴瑟之愿,岂非乐事?倘腕墨有灵,且可流芳香于彤管,以高蛾眉之声价,尚别有机缘未可知也。选婚择配,计莫妙于此矣。”算计定了,因细细告知父母。辛受与井氏俱大喜道:“此举不但可以为兄弟择配,闺人结杜,亦是千秋的佳话。但既邀来人家闺秀,有才无才,须好待之,不可恃才骄傲,令人不堪。”荆娘领命,遂写了许多报条,叫家人分贴于扬州内外的闹市之中。上写着:
琼花观东辛祭酒家,辛荆燕小姐.于本宅金带楼上,大开红药诗社。订期于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
遍请合郡奇才淑女,彩笔闺人,同临题咏,以著一日芳名,聊续千秋佳话。河洲广远,流彩无方,谨此陈
情,愿言命驾。
报条贴了,就将金带楼收拾得诗书充栋,翰墨连楹,画图四壁,琴剑满床,几案上笔精墨良,窗牖间笺珍纸贵。入其中,何殊学士登瀛;居其上,不异公孙开阁。触目琳琅,无一痕金钗之气;盈眸古玩,尽都是君子之风。荆燕又邀了几个亲眷家的乡宦小姐来社中,或收或阅,分任其事。
至期蛾眉交集,蝉鬓纵横。初来到茶香清叙,拈题时果饼传供,诗成后盛筵款待。往来的香车杂沓,送迎的珠翠缤纷。到次日,传诗送阅,奔驰道路。也有偷观的,也有窃看的,也有借抄的,也有传诵的。一时轰然以为盛事。传便传,盛便盛,然细细看来,却都是下里巴人,并无一卷阳春白雪,入得荆娘之眼。荆娘甚不快畅,然没法奈何,只得耐着心性,日望一日。
却说甘颐此时,恰恰正到了扬州。才进得城门,早看见荆燕小姐这张报条,忙驻足看了一遍,满心欢喜道:“强不知之言不虚矣。”因叫王芸就在二十四桥旁边,借了一个小庵儿住下,因问庵僧道:“这辛祭酒老爷,还是现任的,还是过世的?”庵僧道:“也不是现任,也不曾过世,年纪只好五十岁,懒于做官,正请告在家。”甘颐道:“这金带楼,想是他做知府时盖造的了?”庵僧道:“不是不是,我这扬州地方,土产芍药。这芍药有三十二种,唯金带围者最佳而不易得。唯宋韩琦在此守郡时,偶开了四朵,后来大拜,相传以为花瑞。今辛老爷园中多种芍药,造楼观看,故题名金带,欲应其瑞。”甘颐听了,因点头道:“是了是了,故她荆小姐开的是红药诗社。”因又问道:“老师可知辛老爷家这位荆燕小姐,今年多大年纪了,可曾许配人家?”庵僧道:“闻得小姐荆燕,才一十八岁,因眼睛高,看人不上,故尚未许聘。”甘颐听见是真,就像问水寻着了源头,寻山已察识径路,好不欢喜。因送了庵僧些香金,将行李放妥。
到了次日,遂带了王芸,到辛祭酒门前打探。这日虽不是社期,却也有婆子并青衣小环,手持诗卷,出出入入。甘颐因是外方人,不便上前去借看,只得忍耐着,暗暗着急,走来走去,闷不过,忽见琼花观斜对门,有一个酒肆,甚是清幽,因走进去,要沽一壶独酌。不期隔座,先有四五个少年,也在那里饮酒。说的正是红药诗社之话。甘颐因衔杯细听。只见一个说道;“诗虽各有长短,看来看去,还是辛荆燕的又香又艳,又老到又风流,真要算天下女子中的奇才了。”又一个道:“莫说女子中,就是扬州合城的少年子弟,哪一个敌得她来。”又一个道:“若有少年敌得她来,几早嫁去了,也等不到今日。”又—个说道:“要娶她的春梦,我是不敢做了,但要求她写一柄扇子,却是少不得的。”又一个问道:“你央哪一个去求?”那个道:“陈兵备的夫人,是我表姑母,央她去求,决然肯的。”又一个道:“不消走这远路,我有一条捷径,包管一求便有。”那个问道:“既有捷径,何不见教?”这个道:“你道捷径在哪里,就是砖街上黎妈的女儿黎小三青姐。”那个道:“你怎么得知?”这个道;“我前夜同朋友在她家吃酒,见她手里拿着—把扇子,是辛小姐写的。问起来,才晓得她时常在辛衙走动,辛小姐甚是爱她,每每教她识几个字儿。”那个道:“路虽捷,只怕娼妓家求来的,终不大雅,我还是央我姑母的为妙。”众少年说说笑笑,吃完酒都去了。
甘颐听了,不胜欢喜道:“原来有这条门路。虽也无用,且借她的扇子看一看,看她才思何如,再作区处。”只因这一去,有分教:俏何郎不敷粉而涂脂,莽书生不窥邻而入幕。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访青楼喜遇有心人 探香闺开出多情路

词曰:
不识桃源路,殷勤问渔父。谁知渔父有心人,渡渡渡。且置他途,先寻捷径,自开门户。
欲借他留住,须为他求遇。为他求遇待何如,去去去。莫问来由,但能得见,便成良悟。右调《醉春风》
话说甘颐在酒楼上饮酒,听见一班少年,说砖街上妓家黎小三青姐,有辛小姐写的诗扇,遂留在心上,以为也是钻窥之一隙。遂连酒也不多吃,算还了酒钱,竟一路回到砖街。到了砖街,再问黎家,原来这黎家,乃有名的妓馆,无人不知。一问便有人指引道:“随着这条石路,转过弯来,两棵大杨柳树下,紧对着一带白粉墙,门面朝南,门前六扇斑竹门儿便是。”甘颐寻到门前,果然景象不差,便不再问,竟走了入去。走到客堂,虽非华屋高堂,却世轩窗开爽,花木扶疏,比寻常妓馆,殊觉清幽。
黎妈看见有客,慌忙出来迎接。看见甘颐年甚少,又生得秀美,便笑嘻嘻邀入客座。一面献茶,一面就问道:“相公尊姓,想是姓潘了?”甘颐笑道:“妈妈何以悬断?”黎妈道:“相公若不是潘安一家,焉能有此美貌?”甘颐笑道:“貌美必要姓潘,则小生自姓甘,不姓潘,则貌不美可知,妈妈却看差了也。”黎妈道:“相公既姓甘,不姓潘,不是老身看差,想是潘安原是甘安转,是老身记差了。”甘颐听了大笑道:“妈妈可谓戏谑兮矣。”黎妈道:“不是戏谑,怎博得相公一笑?且请问甘相公,贵人为何踏于贱地?”甘颐道:“小生自愧不美,所以要访美人。闻知贵宅小三芳卿大名,特来一谒。”黎妈道:“此乃小女青儿,今日没福,又出门了。不能接见,却将奈何?”甘颐道:“访美人岂是一往便能会面的,明辰谨当再至。”黎妈道:“甘相公若许明日再降,当令其扫榻以待何如?”甘颐道:“这也不敢,只求一面,以慰渴怀。若有襄王之约,但请往赴,不相碍也。”因叫王芸送上礼金一两,并土仪二事。黎妈推辞道:“小女不在,一茶未敬,怎好受相公嘉惠。”甘颐道:“书生人情半张纸,妈妈休笑。”说罢,就别了出来。放不下心,仍到辛衙前来探望。见那些青衣侍妾,还出入不断,恨不能插翅飞了进去,却又不能。没奈何只得回到庵中,闷过了一夜。到次日,恐黎小三又出门,才吃了饭,就一径往黎家来。
原来这黎小三,小名叫做青姐,号做瑶草,也才二十岁。生得人物小巧精灵,尝到辛衙来侑酒。辛小姐看见,喜她波俏乖巧,又识几个字儿,遂许她时常来往,成了个熟识。这日在盐商船上陪酒回来,听见妈妈说:“有一个青年秀美的书生来访你,约明日要会他。”到次日,便打扮得齐齐整整,正尔盼望,忽甘颐到来。黎妈迎着道:“甘相公信人也。”甘颐道:“妈蚂称我为信人,难道妈妈不是信人。”黎妈笑道:“打账不做信人,因甘相公至诚得极了,故不敢不信。”正说不了,黎青早走了出来,看见甘颐年少风流,满心欢喜。因笑说道:“风尘陋质,怎敢劳玉堂贵人殷殷垂顾。”甘颐道:“佳人难得,满耳芳名,敢不进瞻。”说毕,黎青就将甘颐邀到房中去坐。房中虽只一间,却收拾得甚是清洁。正中挂着一轴倪云林枯木竹石的画儿,旁边帖着几幅名公的题咏。甘颐细细观玩。不多时,黎妈送进茶果来,黎青就邀甘颐坐吃。甘颐一面吃茶,一面就问道:“闻芳卿留心翰墨,酷爱诗词,往来题赠佳箑必多,不知可能借观一二否。”黎青道:“贱妾虽堕烟花,却性耽文墨。凡遇才人,皆喜亲近。故常辱名流,惠施藻句;时蒙闺秀,荣赐瑶篇。秘之筐箱,珍于珠玉。郎君若不厌观,容闲暇取出,共君玩赏何如?”甘颐道:“名流笔墨,不粗豪便陈腐,香艳者少,缓视可也。若香奁白雪,彤管阳春,嗜之不啻性命,望之过于云霓,早赐一刻之观,恩同百朋之锡矣。若待卿闲,卿朝花夕月,哪有闲时,岂不索弟于枯鱼之肆。”黎青笑道:“妾身虽忙,妾心却甚闲。郎君仪容恬淡,然猿跃于心,马驰于意,转恐不闲于妾。郎君幸勿但知妾而不自知。”甘颐听了大笑道:“卿真有心人哉!小生之肺腑皆见矣。既知小弟之心,何不慨然满弟之望?”黎青笑道:“君有君之私,妾有妾之私。要满君之望不难,且先满了妾之望,未为迟也。”甘颐道:“卿之望,小弟如何能满?”黎青道:“贱妾之望也不甚奢,但蒙君垂顾一番,迅须聊具杯斝,少申地主之谊,以完郎君与妾之案,再言其他可也。”甘颐道:“蒙卿欵洽,敢不领情。但相对无聊,何下先赐一观,以饱馋眼。”原来黎青见甘颐连连来访地,只以为属意于她,必定绸缪缱绻,十分欢喜。不期相见后,口角虽然亲厚,而情意却了不相关,空动了一番虚火。因暗想道:他既不属意于我,却来访我为何?又见他急急要看闺秀诗文,便心下揣摩道:莫非闻得外面诗社甚盛,着了魔,待我慢慢刮他,看是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