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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交婚小传
暴文听了,满心欢喜道:“此计大妙。”遂依计而行,暗暗的着人叫了王代来,要教他礼体。王代笑道:“这些礼体,我们做戏里比公子还行的熟多哩,不消教得。到是公子要充家人,须要学收敛些,不要大模大样,被她看破。”说的暴文也笑起来。暴文又要寻两首好诗,叫他记热了好写。王代道:“这一发不劳。我装李太白醉题《清平调》三章,记得透熟。人都说此诗是千古绝妙的,何不写了,又去寻些甚么?”暴文听了大喜道:“说得有理,明日事成,重重赏你。”正是:
木题居士便称神,泥土团成佛骗人。
只看衣冠并行状,焉知谁假与谁真。
两家俱打点定了。到了次日,暴雷还要差兵马护送公子到辛衙去。公子怕人多露出马脚来,转说道:“相亲考诗,风雅之事,何必兵马?”回复父亲,挨到傍午,方将王代装饰起来。王代是惯家,就像上场一般,竟装扮得齐齐整整,俨然似一豪华公子,比暴文风流十倍,转坐了四人的大轿,上罩着暴雷的深檐黄伞。暴文转穿了大折青衣,六楞小帽,扮做贴身管家,也坐了一乘小轿,紧跟着大轿而行。其余二三十家人,前后拥护,竟呼幺喝六的望辛衙而来。到了辛衙门首,刚落得轿,辛祭酒早冠带着迎了出来。门内相遇,便分左右拱揖到厅。辛祭酒就要施礼,假公子止住道:“学生此来,非为拜谒老先生,原为领教令爱佳诗,故随身便服,怎敢当衣冠过礼,快请换过。”辛祭酒道:“大宾垂顾,礼合恭迎。”假公子再三不肯,辛祭酒方换过行衣相见。
相见过,分宾主而坐,献上茶来。茶罢,辛祭酒就说道:“小女闺阁涂鸦,实非绣虎,止不过衒惑闾里,以窃光荣。不意浪得虚名,惊动高贤,不胜悔愧。”假公子道:“令爱瑶池仙子,阆苑奇才。学生武人,本不当来亲近,因妄想天缘,故不计人事,惟老先生谅之。”
厅上已上下摆列着两席酒,辛祭酒就要请他入席。假公子逊谢道:“既蒙盛情,自当拜叨,但乞候令爱考后,再领为妙。”辛祭酒道:“尊意即欲如此,只得从命。”因叫出几个仆妇来,分付道:“可送暴六爷到金带楼上,与小姐相见,倡诗和文。”
假公子听见,便立起身来。此时旁列着二三十个家人跟随,假公子因分付道:“金带楼系内室,尔等人去不便,可在外面伺侯,单叫王代一人随入。”众家人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惟暴文扮做王代,紧紧跟定。辛祭酒送至厅后,便说道:“学生本当奉陪,但事关儿女,恐不合宜,只得负罪,在此拱候了。”假公子说一声但请尊便,自家昂昂然随着众仆妇走上楼来。
到得楼上,只见楼东西已摆下两张书案,案上已铺满纸墨笔砚,众仆妇就一面请假公子在东书案坐下,一面就到后楼去通报。不多时,早有两个垂髫的小丫环,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茶钟,走到面前,先斟了一杯香喷喷的茶儿送上。假公子一面接了茶,一面就问道:“小姐梳妆完了么?”两丫环答道:“已妆成久候大爷。请大爷用过茶,就出来了。”假公子忙将茶吃完。
两丫环才收得茶钟去,早一阵香风,一二十个侍妾,簇拥着一位珠围翠绕的假小姐,从后楼走来。假公子与假管家远远望去,也不似人家闺阁女子,竟像玉天仙离玉霄一般,翩翩然、飘飘然而来。及走到面前,望着假公子深深万福。假公子慌忙答礼,而假管家已看得魄消魂乱矣。只见那女子生得:
翠眉蝉鬓乱纵横,粉泽兰香扑鼻生。
衫袖蹁跹看舞燕,齿牙脆滑听新莺。
容光艳艳迷痴眼,丽色冷冷动妄情。
若问胎从何处结,只疑身是百花成。
二人见过礼,各就书案坐下。丫环又送上茶来对饮。饮罢,假公子偷眼看那小姐,生得百媚千娇,轻盈袅娜,比北方女子,天壤之隔。因先挑说得:“久闻小姐芳名,如雷贯耳,只恨无缘一见。今不知何幸,得睹仙姿,足快平生之愿。”假小姐初作羞涩之容,低头不做一声,惟时时偷眼窥看假公子。见假公子再三诘问,因低低答道:“贱妾调脂涂抹,弄粉才华,岂敢当公子珠玉之挥毫?但既蒙垂青,敢祈赐教。”假公子听见,因说道:“伏睹仙容,不啻沉香亭北之杨妃。欲赞一词,无容着笔,今不得已,聊借古篇以伸己志,幸勿见哂。”因取一张锦笺展开,工工致致的写了三首绝句。写完,欲送与小姐,早有侍妾取去,呈与假小姐。假小姐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识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燕京暴文题。
假小姐看了,因执笔假作沉思欲和。不半个时辰,辛小姐早已伏在阁后,看见是《清平调》三章,因飞笔和了三首,写个细字稿儿,叫丫环悄悄传与假小姐。假小姐遂抄写了,只说是和成的,也叫丫环送与假公子看。假公子展开一看,只见和的:
其一:
自愧纤柔草木容,吹香吐色赖春浓。
深居尽日无人赏,何幸仙郎意外逢。
其二:
五陵公子姓名香,恼乱浑如刺史肠。
便使捉刀如捉笔,胜于优孟美人妆。
其三:
花贪柳爱自生欢,信耳何如洗眼看。
倘得吹箫乘凤去,风流旗另立新杆。 广陵辛氏和
假公子看完,忙视假管家。假管家早在旁低低耸臾道:“辛小姐诗意,已明明慨允,大爷何不谢了。”假公子听得分明,因起身来朝着假小姐深深一揖道:“我暴文赖天缘有幸,已蒙小姐垂允,感激不胜。谨拜领佳章,归告家严,即当遣聘。”假小姐虽答礼而不言,然而情态若将若迎,竟将假公子与假管家引逗得颠颠倒倒矣。诗已做完,不能久留,假公子只得又是一揖,辞了下楼。
刚下得楼来,辛祭酒早巳远远接着,邀到前厅坐下道:“失陪为罪。尊兄佳章,自然妙了。但不知小女拙作,能入尊兄之目否?”假公子道:“令爱佳作,不但字句精工,可称才女,而诗之情意,已蒙慨然许结丝萝矣。”辛祭酒听了,佯做惊讶道:“小女性极僻傲,这恐未必。莫非愚执,有触尊兄之怒,故以此相戏耶?”假公子道:“老先生面前,怎敢相戏?现有令爱佳章在此,可以为证。”随取出送与辛祭酒看。辛祭酒看了,又惊又喜又叹息道:“这真奇事了,想必果是天缘。小女开社数年,以诗来倡和者不为少矣,从无一字许可。今日三首和诗,竟心悦情服,真不可解。虽是尊兄大才所触,实亦三生之有缘也。由此看来,则小女数年之贞而不字,竟是有待于尊兄也。”因将诗送还。假公子说罢就要起身,辛祭酒勉强留他入席。假公子饮不得数杯,心下恐假管家等不得,遂忙忙辞谢起身。辛祭酒直送出大门,再三打恭而别。正是:
你弄玄虚我弄乖,是谁伶俐是谁呆?
花衣娶了青衣去,尚抱衾禂道快哉。
辛祭酒送了假公子去后,退入后厅,与女儿嘻笑,且按下不题。却说暴文考了回去,忙与王代换过衣服,遂欣欣然来回复父亲道:“那辛小姐果然生得美貌,果然做得好诗。初见孩儿,尚装腔做势,后被孩儿写了三首诗将她打动,她方回嗔作喜,也和了孩儿三首。其中诗意,句句留情,已明明许结婚姻。方才考了出来,辛祭酒尚不肯信,孩儿将他女儿的诗与他看,辛祭酒方哑口无言。”
暴雷听了满心欢喜,因大笑道:“昨日知府说辛老耿直,女儿刁钻,说得千难万难。怎今日一见我儿,便输心服意?莫非此女之才,原只有限?”暴文道:“若论这女子之才,真是天下少有。”因取出三诗递与暴雷道:“父亲请看便知。”暴雷接了,虽看不出好歹,却见锦笺甚美,又写得端端楷楷,因说道:“这诗果然精妙。”因又说道:“这女子既会做此好诗,又服我儿之诗,则我儿做的诗文,又高似这女子了。”暴文道:“孩儿诗文,怎敢在父亲面前夸口?只求父亲由此推详,便明白了。”暴雷听了愈加欢喜,因又着人去唤知府来作伐。只因这一作伐,有分教:虚假悲啼,糊涂欢喜。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乔公子瞒不到底现还原相 假夫人巧饰眼前装出真腔
词曰:
眉黛一般颦,谁向尖梢辨假真。况是蹙平心上事,如神。不怕亲而不更亲。
若问是何人,眼也秋来脸也春。从古婚姻谁最著,朱陈。何必他家定姓辛。 —右调《南乡子》
话说暴雷,看见儿子暴文去与辛小姐考较诗文,中了辛小姐之意,诗中竟已许结丝萝,满心欢喜,以为儿子有才。因又唤了知府来,说道:“你前日说辛祭酒的女儿,大有才学,人人皆考她不过,故誓不嫁人。怎我公子走去一考,便考中了,亲许结婚?”知府道:“老大人何以得知?”暴雷道:“现有她的和诗为证。”因叫人取了付与知府看。
知府细细看了,见内中有“何幸相逢”并“倘得吹箫乘凤”之句,因打一恭道:“恭喜老大人,这段婚姻果谐矣。虽老大人天威洪福,而令公子之大才,已不卜可知矣。”暴雷听了大笑道:“何如?你今日才知小儿是个真才,老夫不是过夸。但本府出师,边地望如霖雨,不能久留。这结婚之事,择了吉日,一面行聘,一面就要娶了,劳贤太守做个月老,去说一声。”知府道:“诗既考过,彼此爱慕,如今容易了。本府即当往言。”
因辞了出来,复来见辛祭酒,道达暴雷之意,心下还恐有甚委曲。不期辛祭酒相见了,竟笑说道:“天下事最难逆料。小女姻事,本乡本土不知择过多少贤豪,阅过多少词赋,俱不中意。不期暴公子一考,即彼此悦服,而愿婚之意已情见乎词。不瞒老公祖说,本乡本土还得朝夕相亲。暴公子此婚若成,岂肯久居于此,非南即北,相会甚难。父母之情,何以割舍?然小女诗笔已定,到叫我也没法,若再推辞便觉不情。暴将军所教,无不领命。”知府见辛祭酒允了,又将速娶之言一发说了。辛祭酒听了,假做凄然道:“既已许嫁,迟留数日何为?吉期悉听老公祖分付。”知府听了以为事成,欢喜而去不题。
却说辛祭酒进内,与辛小姐商量道:“事到弄假成真了。但我见这暴公子,生得人物到也还清俊,只怕绿绮嫁过去,没有真才服他不下,终须出丑,却将奈何?”辛小姐道:“父亲看那暴公子清俊,据孩儿看来,只怕那清俊的转不是暴公子。”辛祭酒道:”这又是奇谈了。他青天白日,盛服大轿,许多人簇拥着,从通衢大道而来,岂无一人看见?不比闺中隐密,怎生假得。且你哪些儿看出他不是真公子?”辛小姐道:“孩儿看那人虽然清俊,却生得寒薄,是个贱相,故疑他不是。”辛祭酒道:“这暴公子倚着父亲的势力,好不自大自尊!为何自家不来,却教人代替?”辛小姐道:“以势力压人,是不要人心服也,故可自大自尊。若男女之欲,要人怜而爱之,一尊大则人憎恶矣,必须软媚。暴公子想不能软媚,自揣心虚,故叫人代替。北人到此,谁能认识?护从虽多,谁敢说破?”辛祭酒道:“我要这暴公子来考者,非真要考他的诗,是要他来见绿绮。见过绿绮,好丑便相安于后日。昨日来者,若不是真公子,只怕绿绮娶去还要有说。”辛小姐道;“昨日来者虽不是真公子,然真公子昨日亦未尝不来。”辛祭酒听了,微笑道:“这又是奇谈了。他既教人代替,怎么又来?”辛小姐道:“父亲自不留心。据孩儿看来,只怕那个贴身服侍的家人,到是真公子。”辛祭酒道:“你又怎知道?”辛小姐道:“孩儿看那公子,凡有所言所行,皆顾盼着管家。况那管家,虽不如公子清俊,却骨肉丰厚,敦敦笃笃,是个有福之人。故孩儿疑而知之。”
辛祭酒听了,也还半信半疑。因又想道:“若果如此,明日绿绮嫁去,他们调换转来,还是说破好,还是不说破好?若不说破,又道是个随波逐浪,没眼力定识之人;若要说破,又道是憎嫌他,后来难得相安。”辛小姐微笑道:“这不打紧,父亲不见孩儿和诗中已有‘便使捉刀如捉笔’,‘胜于优孟美人妆’之句,先留下一个改正的机关矣。”辛祭酒听了,大喜道:“我儿你怎匆忙中,连此事也打点到了?真亏你有此细心。我昨日看诗,只道是赞他能文能武,不料又埋伏下这一着棋子。他粗人如何得知?绿绮可细细与她说明,使她临时好去应酬。”辛小姐答应道:“孩儿知道。”正是:
小小心肠最转关,智谋偏有许多般。
但开香口三更谜,略蹙纤眉九里山。
借箸细陈虽巧算,剖心待白一何顽。
错盘游刃轻轻解,始信佳人不等闲。
辛祭酒与辛小姐商量停当不题。却说知府回复暴雷,暴雷大喜。遂择了一个吉日,移住在一所大公廨中,叫知府为媒,行过千金聘礼去。军士排列一路,旗帜耀日,鼓乐喧天,奸不热闹。惊动了扬州合城人民,皆知道是暴公子娶辛小姐。早间行过礼去,午间辛祭酒也备千金的嫁妆送来,晚间就打点迎亲。
两边俱已准备,只有暴文心下有些踌躇不安:欲要仍叫王代去娶,父亲又自坐在厅上看发轿,无法挪移;欲要自去亲迎,又恐怕辛家看破了行藏,辛小姐又刁难起来,弄一场没趣。只得又与江邦商量。江邦道:“今日决代替不得。公子只好推说腚痛,不便骑马,竟坐一乘大轿去亲迎。坐在轿中,任他相请,只不下轿,便看不破行藏了。等娶到了家,拜过天地,送归洞房合卺,再揭去盖头,就认得真时,便也跳不去矣。况公子自会调停,料她不变。”暴文听了,方才欢喜道:“有理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