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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教偶拈
正德十六年春正月,武宗皇帝还京,三月晏驾。四月世宗皇帝登极,改元嘉蜻。诛江彬,许泰,张忠,刘翚等诸奸,录先生功降敕召之。先生以六月二十日起程,方至钱塘。科道官迎阁臣意,建言国丧多费,不宜行宴赏之事。先生复上疏乞便道省亲。得旨。升南京兵部尚书。赐蟒玉,准其归省。
九月至余姚,拜见龙山公。公当宸濠谋逆时,有言先生助逆者。公曰:“吾儿素在天理上用工夫,必不为此。”又或传先生与孙许同被害者。公曰:“吾儿得为忠臣,吾复何忧。”及闻先生起兵讨濠,又传言:濠怒先生,欲遣人来刺公,公宜少避。公笑曰:“吾儿方举大义。吾为国大臣。恨年老不能荷戈同事。奈何先去以为民望乎。”怡然不变。至是相见,欢如再生。值龙山公诞日,朝廷存问适至。先生服蟒腰玉,献觞称贺。至明旦,谓门人曰:“昨日蟒玉,人谓至荣,晚来解衣就寝,依旧一身穷骨头,何曾添得分毫。乃知荣辱原不在人。人自迷耳。”乃吟诗一首云:
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间人。
峰攒尚忆冲蛮阵。云起犹疑见虏尘。
岛屿微茫沧海暮。桃花烂熳武陵春。
而今始信还丹诀。却笑当年识未真。
先生日与亲友及门人辈宴游山水,随地指点良知。一时新及门就学者七十四人。是年十二月,朝廷论江西功,封先生为新建伯,食禄一千石。荫封三代。少时梦威宁伯王越解劔相赠,至是始验。
明年正月,先生疏辞封爵,不允。时龙山公年七十有七,病笃在床。将属纩。闻部咨已至,促先生及诸弟出迎曰:“虽仓遽,乌可以废礼。”少顷问,已成礼否。家人曰:“诏书已迎至矣。乃瞑。”先生戒家人勿哭。加新冕服,挽绅,事毕。然后举哀。一哭顿绝,病不能胜。门人子弟纪丧。因才任使。仙居,金克厚典厨,内外井井。先生以先后平贼,皆赖兵部尚书王琼从中主持。又同事诸臣多有劳绩,己何敢独居其功。再上疏辞爵,归功于琼。时宰方忌琼。并迁怒于先生。御史程启充,给事中毛玉,相率论劾先生指为邪学。先生讲论如故。门人尚谦临去,先生赠诗云:
珍重江船冒暑行。一宵心话更分明。
须从根本求生死。莫向支离辩浊清。
久奈世儒横臆说。竞搜物理外人情。
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繇来是浑成。
嘉靖三年,海宁董萝。号萝石。以能诗闻于江湖。年六十八,来游会稽。闻先生讲学,戴笠擕瓢,执杖来访。入门长揖上坐。先生敬异之。与语连日夜。萝言下有悟。因门人何秦请拜先生门下。先生以其年高不许。归家与其妻织一缣以为贽,复因何秦来强。先生不得已。与之倘佯山水间。萝日有所闻。欣然而而忘归。其乡之亲友。皆来欢之还乡。曰:“翁老矣。何自苦如此。”萝曰:“吾今方扬鬐于渤海,振羽于云霄。安能复投网罟而入樊笼乎。去矣。吾将从吾所好。”遂自号从吾道人。
时郡守南大吉,先生所取士也。以座主故拜于门下。然性豪旷不覊,不甚相信。遣弟南逢吉觇之。归述先生讲论如此数次。大吉乃服,始数来见。且曰:“大吉临政多过失。先生何无言。”先生曰:“过失何在。”“大吉历数某事某事。”先生曰:“吾固尝言之矣。”大吉曰:“先生未尝见教也。”先生曰:“吾不言:汝何以知之。”大吉曰:“良知。”先生笑曰:“良知非我常言而何。”大吉笑谢而去。
于是辟稽山书院。聚八邑彦士讲学。璆萧,杨汝荣,杨绍芳等,来白湖广。扬仕呜,薛宗铠,黄梦星等,来自广东。王艮,周冲等,来自南直。何秦,黄竹纲等,来自南赣。刘邦采,刘文敏等,来自安福。曾抃来自泰和。魏良政,魏良器等,来自新建。宫刹卑隘,至不能容。每一发讲,环而听者,三百余人。一日讲君子喻义小人喻利章。众人俱发汗泣下。邑庠生王几与魏良器相厚。每言妨废举业,劝勿听讲。及是日闻讲,自悔失言:即日执贽为弟子。
嘉靖四年。门人辈立阳明书院于越城西郭门内光相桥之西。明年正月,邹守益以直諌谪判广德州。筑复古书院,集生徒讲学。先生为书赞之。四月南大吉入觐。被黜,略无愠色。惟以闻道为喜。其得力于先生之薰陶者多矣。是夏御史聂豹,巡按福建,特渡钱塘来谒先生,听讲而去。时席书为礼部尚书。特疏荐先生。御史石金等,亦交章庐荐,不报。
嘉靖六年,广西田州岑猛作乱。提督都御史姚镆征之,擒猛父子。未几,其头目卢苏,王受构众复乱,攻陷思恩。镆复调四省兵征之,弗克。阁老张璁,桂萼共荐先生起用,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先生闻命力辞,不允。乃于九月起马,繇杭衢,历常山南昌吉安诸处。一路门人迎接者,动数百人,不必细说。
十一月至梧州。先生以土官之叛,皆繇流官掊克所致,乃下令尽撤调集防守之兵,使人招卢苏,王受,喻以属祸福。二人见守兵尽撤,遂自缚谢罪。先生杖而释之。抚定其众,凡七万余人。不动声色,一境悉平。时八寨,断藤峡等处,自韩都堂雍平定以后,至是复遽险作乱。先生因湖广归师之便,密授方略,令袭之。卢苏,王受请出兵饷。当先效力,三月之间,斩首三千余级,扫荡其巢而还。朝中当事大臣,犹以先生擅兵讨贼为罪。赖学士霍韬力诵其功,乃得免议。止以招抚恩田之功颁赐奖赏。
先生一日谒伏波将军庙,(庙在梧州),拜其像。叹曰:“吾十五岁梦谒马伏波。今日所见,宛如梦中。人生出处岂偶然哉。”因赋诗云:
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
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
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渐无术救疮痍。
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
先生大兴恩田学较。广西士民始知有理学。十月先生以积劳成疾。病剧。上疏乞休。不候旨遂发。布政使王大用,亦先生门人。备美材以随。十一月廿五日,踰梅岭,至南安登舟。南安府推官门人周积来见。先生犹起坐,咳喘不已。犹以进学相勉。廿八日晚泊船。问,“何地。”侍者对曰:“青龙舗。”明日召周积至船中。积拱俟良久。先生开目视曰:“吾去矣。”积泣下。问,“有何遗言。”先生笑曰:“此心光明,复何言哉。”少顷瞑目而逝。时廿九日也。享年五十七岁。南赣兵备门人张思聪,进迎于南野驿,用王布政所赠美材制棺。周积就驿中堂沐浴衾殓如礼。明日为十二月朔。安成门人刘邦采适至。同官属师生设奠入棺。初四日舆衬登舟。士民远近遮道,哭声震地。如丧考妣。舟过地方,门生故吏连路设祭哭拜。
将发南昌,东风大逆,舟不能行。门人越渊祝于柩前曰:“先生岂为南昌士民畱耶。越中子弟门人相候已久矣。”祝毕忽变西风。舟人莫不惊异。门人王几等数人,以会试起身。闻先生讣音。还舟执丧。二月抵家。子弟门人辈,奉柩于中堂,遂饰丧祀,妇人哭于门内,孝子及亲族子弟哭于幕外。门人哭于门外。每日四方门人来者,百余人。十一月葬横溪。先生所自择地也。先是前溪水入怀,与左溪会。冲啮右麓。术者心嫌,欲弃之。有山翁梦见一神人,绯抱玉带立于溪上,曰:“吾欲还水故道。”明日雷雨大作,溪水泛溢,忽从南岸而行。明堂周阔数百丈。遂定穴。门人李珙等,更番筑治,昼夜不息。月余墓成。会葬者数千人,门人中有自初丧迄葬不归者。即孔门弟子之怀师,亦不是过矣。御史聂豹,原未拜门下。及闻讣之后。遣吊奠,亦称门人。盖素佩先生之训,中心悦而诚服也。
后十二年浙江巡按御史周汝贞,亦先生门人。为建祠于阳明书院之楼前。扁曰:“阳明先生祠”。各处书院,俱立先生牌位,朝夕瞻礼。比于仲尼,今子孙世世,袭爵为新建伯不绝。先生幼时常言:“一代状元不为希罕。”又言:“须作圣贤,方是人间第一流。”斯言岂妄发哉。先生殁后,忌其功者或斥为伪学,久而论定。至今道学先生尊奉阳明良知之说。圣学赖以大明。公议从祀圣庙。后学有诗云:
三言妙诀致良知。孔孟真传不用疑。
今日讲坛如聚讼。惜无新建作明师。
又髯翁有诗云:
平蛮定乱奏奇功。只在先生掌握中。
堪笑伪儒无用处。一张利口快如风。
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
诗曰:
裂风掀番出爱缠,金田得入效金仙。
发随刀落尘根净,衣逐云生顶相圆。
悟处脱离烦恼海,定来超出死生关。
皇恩佛德俱酬足,一朵争开火里莲。
此八句诗,见三教中,惟禅最妙,能离凡证圣,亦能临凡显圣。话说南宋光宗时,浙东台州府天台山国清寺,有一长老,名一本,号法空,乃累劫修来活佛。时值年终,密布彤云,扬扬飞雪。长老在方丈中独坐,令厨下整晚饭。一声云板,众僧皆集,至斋堂。饭罢,长老仍于方丈禅椅上坐,侍者进茶。忽闻一声响如霹雳。长老曰:“是甚么响?”乃与侍者同行至法堂,转上佛殿,入罗汉堂,见一罗汉连椅仆地,惟长老阴知,佯曰:“另作理会。”回至方丈,令寺者拈香点烛。此时雪下愈大,有诗云:
姑射真人宴紫薇,双成击碎玉琉璃。
朗然宇宙难分辨,大地众生正路迷。
长老危坐禅椅,闭口垂眉入定。少顷回来,曰:“也去不远。”众僧曰:“某等心愚道浅,不谙禅机,愿闻其详。”长老道:“便说无妨。适来紫脚罗汉,厌静思动,已投胎去了。异日你等亦有知者。老僧待一月余,亲往吩咐吩咐他一言。”众各散讫。
且说台州府天台县,有一人姓李,名茂春,乃高宗朝李驸马之后,官拜春坊赞善,为人纯厚,不愿为官,辞职隐于天台山。止有夫人王氏,年三十余,未曾生养,每每祈神求佛。忽一夜,王夫人梦吞日光,自此得孕,十月分娩。时值宋光宗三年十二月初八日,一更时分,产得一男,俗名踏莲花而生,双手合掌,红光满室,瑞气盈门。赞善大喜。渐至月余,有国清寺长老来谒。赞善迎接上堂。茶毕,长老曰:“近闻相公弄璋,特来拜贺,就求一观。”赞善曰:“承吾师盛意。奈小儿离胎日浅,身体未净。”长老曰:“愿见何妨。”赞善曰:“吾师少坐。”即入内宅来问妻兄王安世,道:“国清寺长老欲见小儿,不知可否?”安世曰:“向闻此僧道高德厚,欲见此儿,君勿吝也。”赞善乃令丫鬟捧出。长老忙接过手曰:“你好快脚,不要走差了路头。”儿但微笑。长老看讫,递与丫鬟曰:“此子日后通天达地,入圣超凡,老僧送一名曰修元,令他修本命元辰。”赞善起谢,长老作别。赞善曰:“本留吾师素斋,奈舍下荤筵,尚容叩刹。”长老曰:“老僧来年正月西归,大人不弃,愿一送为感。”赞善曰:“吾师春秋未盛,正当安享清福,何故遽发此言?”长老道:“时至难留。”当下相别回寺。赞善是日广设华筵,管待亲友,到晚而散。
长老回寺,光阴荏苒,不觉已至来年正月,时届上元。长老于法堂升坐,击鼓三通,众僧云集,鱼贯焚香,两行排立,大众静听。长老云:
正月半,放华灯,黎民处处乐升平。
元辰令节无敷演,归去来兮话一声。
既归去,弗来兮,自家之事自家知。
若使他人知得此,定被他人说是非。
故不说,只成呆,生死事,不须猜。
山僧二九西归去,待报诸山次第来。
话生死,谁谙悟,个个原来有此路。
光阴趱过几多人,绿水青山还似故。
山色清,水光绿,阎罗老子无面目。
寄与大众早修行,来此同登极乐国。
长老念罢,众皆跪下,告曰:“我师愿再留数十载。”长老曰:“死是定数,焉可稽留。”众僧泪下。长老令侍者抄录法语,速报诸山,令十八日午时来送我。是日长老下法座,遂令置龛毕。至十八日,诸山人等咸至,李赞善亦来。斋罢,入方丈相见。长老嘱赞善曰:“令公子诚非官吏,但可为僧。倘若出家,可投印别峰远瞎堂为师。”赞善应允。长老沐浴更衣,到安乐堂禅椅上危坐。诸山和尚一应人等,左右站立,后先发进。长老呼五弟子,吩咐衣钵之类。”若等均派监寺可记数,若等五人各宜谨慎为人,毋得放肆。”弟子大恸。长老曰:“时候已至。”急焚香点烛,众僧辞拜,同声诵经。长老令取纸笔,遂作一绝云:
耳顺之年又九,事事性空无丑。
今朝撒手西归,极乐国中闲走。
书毕,正值午时,下目垂眉圆寂讫。众各举哀,请法身入龛。后二月初九日,已三七矣。是日天朗气清,远近毕至送殡,乃请祗园寺道清长老指路。长老立于轿上曰:“大众听着:
柳媚花娇二月天,绮罗绵绣簇名园。
士人不爱春光好,撒手西归返本源。
恭惟国师长老,性空和尚觉灵,本性妈蓉,事情可有。争奈禅心,明明不朽。经诵《楞严》,字书蝌蚪。佛氏为亲,泉石为友。六十九年,无妍无丑。天命临终,自知弗守。约死期生,果然应口。稳坐龛中,便不须走。休得痴呆,听吾指剖。
咦!西方是你旧路,弗用弥陀伸手。”
赞罢,众人悒悒不已,迤逦而行,到山化局,停下龛子,松林深处,五弟子遂请寒石岩长老下火。长老立于轿下,手执火把曰:“大众听着:
火光焰焰号无名,若坐龛中惊不惊。
回首未知非是错,了然何必问他人。
恭惟圆寂紫霞堂上性空大和尚,本公觉灵,原是南昌儒裔,皈依东土禅宗,脱离尘俗性皆空,真是佛家之种,无喜无嗔和气,有才有学从容,名山独占乐其中,六十九年一梦。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