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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宝太监西洋记
天下人学本领的心哪一个不胜?无底洞听知师父要传本领与自己,辞了师父,竟奔后面玉皇殿去,去到山后,果见三间大殿,殿门外有一座白玉石砌成的栏杆,栏杆外是一条金水河,滴溜溜的一泓清水。殿门是朱红漆的隔扇,隔扇上是金兽面的吞环。殿上都是碧瓦雕梁,两边都是挑檐象鼻。进得殿来,果见上面坐的是上清、玉清、太清三位祖师,两边坐的都是些三十六诸天、七十二尊者。中间供案上两道纱灯、两路净瓶,一座大香炉香烟不绝。下面供献着三杯仙酒、三枚青枣儿。无底洞因是师父许了传本领,已是欢喜,却又看见这个宝殿清幽,越加欢喜,跌倒身子,就磕了四个头,起来就走。却又想一想,说道:“这供献的是我师父的仙酒,这仙酒饮一杯,与天同寿,发白转黑,齿落重生,永远不死。我每常伏侍师父之时,看见他饮这个酒,我闻得他一阵香,我喉咙里面就是猫抓的一般痒,巴不得饮上半杯儿。今日我来磕头,却遇着这个仙酒,岂不是天假良缘,难逢难遇?况兼此处幽静,又没有个人儿瞧着,何不偷吃了它,以得长生,也强似学甚么本领。”才要动手,心里又想道:“倘或师父知道,却又枉了我六年挑水烧火的辛勤。”正在筹度,忽然间一阵风来,吹得那仙酒清香扑鼻而过。无底洞馋病发了,顾不得甚么师父不师父,一手取过一盅来,一口直干到底。却没有些甚么下酒的,取过一个青枣儿来,一口一毂碌。这一杯酒下去,好不快活也,正是:
一任光阴付转轮,平生嗜酒乐天真。
笑吞竹叶杯中月,香泻桃花瓮底春。
彭泽县中陶靖节,长安市上谪仙人。
羊角半山千日醉,直眠无底洞通神。
却说无底洞饮了这杯仙酒,越惹得喉咙痒了,忍不住的馋头儿,却把那两杯酒都断送了,把那两枚青枣儿都结果了。方才要转前山去见师父,怎奈两只脚不做主,扑的一声响,跌在地上,昏昏沉沉的,鼾响如雷。过了半日,酒才醒些,一会儿爬将起来,捶胸跌脚的说道:“哎!师父叫我磕了头转去,教我本领,我怎么在此贪其口腹,误了大事?”恨上两声,争忙里就走。刚才的走了两三步,只觉浑身上下就如蚂蚁子钻一般,也说不尽的痒,抓了抓儿,越抓越痒。无底洞心里想道:“似此痒痒酥酥,怎么去见师父?这玉栏杆外倒有一泓滴溜溜的清水,不如下去澡洗一番,再作道理。”脱了衣服,一个澡洗,洗得好不快活,哪里再有半点儿痒气罢。
无底洞心里想道:“明日过夏时再来洗一洗。”跑上岸来,提起衣服,把只左手去穿,只见喀篥一声响,左边胳肢窝里撑出一只手来;把只右手去穿,只见喀篥一声响,右边胳肢窝里撑出一只手来。把个无底洞就唬得魂不附体,魄不归身,说道:“敢是我不合偷饮供酒,三清老爷见罪,撑起我两只膀子来。似这等节外生枝,怎么去见师父?”道犹未了,只见左边肩窝儿里喀篥一声响,左边撑出一个头来;右边肩窝儿里喀篥一声响,右边撑出一个头来。左边的头,像朝着右边的头说话;右边的头,就像朝着左边的头说话。中间一个头,照左不是,照右不是。无底洞越加心慌意乱,安身不住,走到玉栏杆外清水里面去照一照,恰好全不是自家的模样了:三个头就有三张口,三个鼻子,三双耳朵,六只眼睛,六道眉毛,又有十二个獠牙生在口上。
无底洞跳上两脚,说道:“哎,今番却主饿死也!平时间一个头,尚且没有帽儿戴;如今三个头,哪里去讨这许多的帽儿戴?平时间一副脸皮,尚且没有躲人处;这如今三副脸皮,哪里去躲得这许多的人?平时间一张口,尚且没有饭吃,这如今三张口,哪里去讨这许多的饭吃?平时间一口牙齿,尚且没有甚么龈得,如今十二个獠牙,哪里去讨这许多的龈?却不是主我饿死也!”再照一照,只见头发都是红的,无底洞说道:“今番是个红孩儿了。”再照一照,只见三个头都是靛染的,无底洞说道:“今番又是个蓝面鬼了。似此模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怎么去见我的师父?怎么去见我的朋友?”心中烦恼,把三个头摇了一摇,只听得忽喇一声响,如天崩地塌一般,全然不由无底洞了。平白地往上一长,就长得身高三丈,三个头,四条臂膊。无底洞道:“我这回是个甚么样人品?欲去不见师父,我这等身长、脚长、头多、手多,哪里去讨衣穿,哪里去讨饭吃?欲待去见师父,我这等身长、手长、头多、口多,又不像个人模样。只一件来,自古道得好:‘丑媳妇免不得堂上见公姑。’我不免还去请教师父,叫他救我。”
转身来到前殿。三丈长的身子,哪里有这等可体衣裳,只得把些旧衣服遮了前面不便之处。三丈长的人,哪里有这等高大门扇,只得低着头俯伏而入。见了师父,满口叫道:“师父,可怜见我弟子,舍福救我弟子罢!”羊角道德真君只作一个不知,喝声道:“这是个甚么鬼王?敢进我的宝殿!”快快的叫过黄巾力士来:“你与我把他打下阴山背去,教他永世不得翻身。”无底洞慌了,连声叫道:“师父,我不是甚么鬼王,我不是甚么鬼王!”真君道:“你不是鬼王,你是哪个?”无底洞说道:“弟子是六年挑水、扫地、灌松树的无底洞。”真君道:“你既是无底洞,怎么这等一个模样?”无底洞道:“是弟子到玉皇阁下去磕头,不合偷吃了三清老爷面前三杯酒、三枚青枣儿。”真君道:“你有酒吃,有枣儿吃,就做这等模样?”无底洞道:“不是做模样。只因酒醉之后,浑身发痒,是弟子到金水河里,洗了一个浴,跑上岸来,左边胳肢窝里一声响,左边撑出一只手;右边胳肢窝里一声响,右边撑出一只手来。左边肩窝里一声响,左边撑出一个头来 ;右边肩窝里一声响,右边撑出一个头来。”真君道:“三头四臂是了,怎么又有这等长哩?”无底洞道:“弟子只把个头摇了一摇,只听得天崩地塌一般,也全然不由弟子的主张,一长就长到这个田地。如今做出这一场丑来,全仗师父救拔!”真君道:“你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那个酒连我们也不敢惹它,你怎么去吃它?吃了它不至紧,永世不得人身,只好在阴司之中做个恶鬼。”无底洞听知永世不得人身,就放声大哭,说道:“老祖,可怜见弟子在这个山上六年,也是伏侍老爷一场,望乞高抬神力,救拔残生。”羊角道德真君看见他辈得凄惨,却才把个真情对他诉说,说道:“徒弟,你不要慌。”无底洞道:“怎么叫弟子不要慌?”真君道:“我如今要下山去,和南朝的道士、和尚提刀赌胜,缺少了一个前部先锋。”无底洞道:“缺少先锋,与弟子不相干涉。”真君道:“是我将你脱了凡胎,换了仙体,充为前路先锋,擒拿道士、和尚。”无底洞道:“既是师父有这许多的情事,何不直对弟子说,免得弟子吃了这许多的惊疑。”真君道:“此是超凡入圣,何必惊疑!”无底洞道:“怎么三杯酒、三枚青枣儿,就会超凡入圣?”真君道:“三杯仙酒,乃是三个仙体,你三个头便是;三枚青枣儿,是三股仙气,你两股气从旁而出,却就撑出两只手,你一股气从直而上,却就撑得这等三丈之身。”无底洞道:“我的四大,如今在哪里?”真君道:“有个时候,你亲自看见。”无底洞道:“师父,怎么救取我转来罢?”真君道:“你再到金水池里洗一浴来,我这里就有个法儿为你解救。”
无底洞听知为自己解救,心中大喜,连忙的跑到山后,只见金水河中水面上漂着一个死尸。无底洞又吃了一惊,近前去一看来,原来就是他的色身。他心里想道:“既是我的色身在此,何不下水去走一遭儿?一则是澡洒仙身,师父好来解救;二则是取上色身来还他一个葬埋道理。”跑将下去,哪里有个色身?洗了一会澡,复上桥来,三头还是一个头,四臂还是两只臂,无底洞还是一个无底洞。再去参见师父,师父道:“今番可好哩?”无底洞道:“我的还是我的,岂有不好之理!”真君道:“收拾下山去来。”无底洞道:“弟子今番现了本相,怎么又做得先锋?”真君道:“你到交战之时,大叫一声‘师父’,把个身子儿望上弓一弓,还是三头四臂,还是三丈之长。”无底洞道:“我若是三头四臂,三丈全身,我把南朝的人马,直杀得他只轮不返,片甲不回。”真君道:“你明日上阵之时,现了三头四臂,三丈全身,唬得南朝将官跌下马来,你切不可坏他,待姜金定去拿他,别有个道理。”无底洞道:“怎么不可坏他?”真君道:“你若坏他,便伤了我杀戒之心,枉了我千万年修炼。”无底洞道:“谨依师父严命,不敢有违。”羊角道德真君收拾一班宝贝,张满一口花篮,带领无底洞真人,排备下山厮杀。
不知此去胜负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27回 二指挥双敌行者 张天师三战大仙
诗曰:
山人骑鹿云中行,手拾翠华餐玉英。
欲扪星辰辨南北,紫霄峰上坐吹笙。
野客寻真跨鹿行,洞天寥廓秋云晴。
布袍草履无相问,啸弄干戈夜战征。
却说羊角道德真君头戴着冲天如意巾,身穿着黑缘边蓝敞袖,腰系着水火双环带,脚穿着革各鞑紫麻鞋,还有一口太阿宝剑,跨一只八叉仙鹿,带领无底洞真人,吩咐众弟子,撇了羊角洞,辞了羊角山,驾起一朵祥云,望空而起。顷刻之间,就是金莲宝象国。好个真君,按落云头,竟到荒草坡下。只见姜金定走近前来,俯伏在地说道:“有劳师父远来,未曾迎接,接待不周,望乞恕罪。”真君道:“姜徒弟,你过来听我说。”姜金定跪着说道:“师父有何吩咐?”真君道:“兵不厌诈,将贵知机。今日是个头阵,不可轻易造次。”姜金定道:“须烦师父指教一番。”真君道:“若是你先出马,南朝将官怕怯于你,不肯领兵前来。莫若先将无底洞出马,出其不意,攻其无备,闪他几员将官过来,先灭他一场威风,先扫他一个桃子。却待我来,多搬出几番本领,活捉僧人,生擒道士,与你成功。”姜金定道:“多谢师父指教,感谢不尽。”
羊角道德真君叫声:“无底洞何在?”无底洞应声道:“弟子在这里。”真君道:“你到沿海地面南军阵前,高声叫道:‘哪一个强将敢来出马,敢与我交锋?’看他那里是个甚么将官来,你便抖擞精神,与他交战。”无底洞说道:“弟子空着一双手,怎么与他交战?”真君道:“我自有兵器与你。”无底洞道:“愿借兵器来。”羊角道德真君转身到水火花篮之内,取出一个小小的葫芦来,拿在手里,说道:“你过来,我把这个兵器交与你。”无底洞看了,微微而笑,说道:“师父差矣!这个葫芦只好盛药,怎么教我拿去当枪当刀?”真君道:“你看来!”只说一声看,就把一个葫芦拿在手里,吹上一口仙气,喝声道:“变!”即时就变做丈八长的一杆柳叶神枪,递与无底洞。无底洞接了这一杆枪,飞星就走。真君道:“你转来,我还有事吩咐你。”无底洞道:“师父,你好扫人的兴。”真君道:“你谨记着,临阵之时,要叫‘师父 ’。”无底洞说道:“晓得,我做徒弟的不叫师父,敢叫别人?”
即时拽枪出阵,高叫道:“南朝哪一员将官敢来和我厮杀?”
一来一往,叫上叫下的。早有蓝旗官报上军宝帐,说道:“番国里走出一个小道童来,身长三尺,发迹齐眉,手里拽着一杆长枪,声声叫道讨战讨战。”三宝老爷道:“料一小道童能有多大的本领?”传下将令,说道:“谁出阵擒此道童?”话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员将官来,应声道:“末将不才,愿单鞭出马,擒此道童。”老爷道:“你姓甚名谁?现任何职?”来将道:“本姓沙,名彦章,原任南京锦衣卫镇抚司正千户之职。末将祖籍出自西域回回,极知西番的备细。”老爷道:“有甚么备细?”沙彦章道:“西洋地面多有草仙、木仙、花仙、果仙,又有一等雷师、雨师、风师、云师,又有一等山精、水精、石精,各样的妖术也不计其数。这个小道童一定是个甚么怪物。”三宝老爷道:“你出阵时,务必小心,不可疏略。”沙彦章应声道:“末将知道。”即时绰鞭上马。你看他:
上世功勋满钟鼎,后昆风骨总候王。
金鞭响处无强敌,立地妖儿束手降。
却说沙彦章单鞭匹马,竟奔阵外。来到荒草坡前,果真见一个小小道童,身不满三尺,发迹齐眉,手执长枪,高声叫道:“来者何人?愿留名姓!”沙彦章说道:“吾乃南朝总兵官王爷麾下正千户沙彦章的便是。你是哪里黄毛小犬、山野的畜牲,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惊动我大明人马?你从实说来,是哪一国差来打探我宝船细作,万事皆休,若还乱道,你看我手里吞云吸雾紫金鞭,教你目下就丧残生,那时悔之晚矣!”那小道童大笑了一声,说道:“我实告诉你罢,我非别国所差,我乃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的徒弟,谨奉师父严命,来取你南朝将官的首级。你不如早早的下马受降,免受刀兵之苦。”沙彦章大怒,骂道:“这等一个小毛虫,敢开这等的大口,敢说这等的大话。”举鞭来照头一鞭。那无底洞原本等不是个抡枪舞剑的,却沙千户的鞭又来得凶,他措手不及,只苦了个头,挨了一鞭,打得个颈脖子只是一触,忍不过疼,叫上一声:“师父,救命哩!”哪晓得这一声“师父”,正叫得合了折,立地时间,就长出三个头、四个臂,就长成三丈多长,就长成朱砂染的头发,青靛涂的脸子,好不怕人也。沙千户反吃了一惊,收神不定,不觉的跌下马来。跌下马来不至紧,早被些番奴撮撮弄弄,撮弄去了。正是龙游汪水遭吓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沙千户没奈何,只得隐忍,再图后功。羊角真君吆喝道:“只可拿人,不可伤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