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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宝太监西洋记
三位坐定。长老道:“这软水洋匹毛枝草,俱是载不起的。是贫僧出乎无奈,夜来潜入龙宫海藏之中,央唤龙王。龙王道:‘亘古至今,只是唐三藏西天取经,仗着齐天大圣,过了一遭。自后早晚两潮,有些硬水,却只容得一叶扁舟,怎么过得这等重大的宝船?果然要过去,也须是奉佛牒文,撤去软水,借来硬水,方才过得。’贫僧讨了他这一个口诀,才把钵儿舀起了软水,口儿里念动了真言,借些硬水,以此上才过得来。”天师又打了一个躬,唱了一个喏。王尚书道:“国师的钵盂挂在天盘星上,这是甚么佛法?”国师道:“八百里海水,终不然船上载得起,借着天盘星为因,其实的挂在天柱上。”三宝老爷道:“怎么这等一个钵盂,就盛得这许大的水?”长老道:“老元帅,你不记得水淹兜率宫,浪打灵霄殿的日子了?”天师道:“这就是我学生连烧了四十八道飞符的旧事。”大家反取笑了一场,这会分明取笑得有些意思。
猛然间蓝旗官报道:“前哨的战船险些儿一沉着底,喜的是回舵转篷,天风反旆,方才免了这一场沉溺之苦。”那个海路本等是险,这个报事的官却又凶,吓得三宝老爷一天忧闷,两眼双垂。王尚书道:“老元帅何事这等感伤哩?”老爷道:“咱原日挂印之时,也只图为朝廷出力,为中国干功,倘得寸功,或者名垂不朽。哪晓得一路有这些风浪,有这些崎岖,耽这些惊忧,受这些亏苦,终不然咱这一束老筋骨,肯断送在万里外障海之中!”王尚书道:“虽是路途险峻,赖有天师、国师,老元帅当自保重。”天师道:“凡事有国师在前,老元帅不必如此悲切。西来的路程,也只是这一个吸铁岭,过此俱是妇途。”三宝老爷得了这一段的劝解,歇了一会,问说道:“这便是吸铁岭么?”长老道:“便是。”老爷道:“这宝船是铁钉钉的,大小锚俱是铁铸的,刀枪剑戟都是铁打的,却怎么得过去?”长老道:“列位请回,过岭都在贫僧身上。”
即时送过了三位老爷,转到千叶莲台之上,写下了一道牒文,当时烧下。那道牒文,早有个值符使者奏事功曹,一直赍上灵霄宝殿玉帝位下亲投。却又有个左金童胡定教人接着,问说道:“这牒文是哪里来的?干甚么事的?”功曹道:“是南膳部洲朱皇帝驾下金碧峰下西洋,过吸铁岭,特来恳借天兵,搬运铁锚等件。”胡真人听知道“铁锚”二字,恰好又是个“买香囊吊泪,睹物伤情”。怎么叫做个“睹物伤情?”原来这个铁锚,都是他亲手自造。只见胡真人拿了这道牒文,竟自展开,奉上玉帝。玉帝看来,牒曰:
于维大明,三光协顺;暨我皇上,万国来王。帝道光华,宝篆启千年之景运;乾文璀璨,璇台符万寿之昌期。不忍国玺,陷彼西洋;爰命雄师,赫然东出。戈戟散飞蛇之电,鼓鼙掀震蛰之雷。鸣剑伊吾,扬帆海渎。胡吸铁之有岭,嗟破竹之无门。恭荐特牲,用申短牒。望彤舆而敬止,祓玉座以绥安。愿假天兵,快兹戎器。庶鲸鲵就戮,见西海之无波 ;果氛诊顿消,得太阳之普照。无任延结,须牒施行。
玉帝看了牒文,即时准奏,传下一道玉旨,钦差三十六天罡,统领天兵四队,往西洋大海吸铁岭下,搬运宝船上铁锚兵器等项,不得有违。
玉旨已出,谁不遵依?只见三十六天罡领了天兵四队,竟自驾起祥云,望西洋大海而来。见了古佛,领了佛旨,把些宝船上的铁锚兵器,无论大小,无论多寡,一会儿都搬到西洋海子口上去了,各自驾转云回。长老心里又想道:“铁锚兵器虽是搬运去了,这些大小船只,却都是铁钉钉的。我身上的金翅吠琉璃,也要得个好力士,才用的快捷。”好个碧峰长老,念上一声佛,佛法一时生,转身写了一个飞票,差了一个夏得海,竟投西海中龙宫海藏而去。只见西海龙王敖顺,接了佛爷爷这一个飞票,票说道:“票仰西海龙王,火速统领犀侯鳄伯一干水兽,前到宝船听候指使毋违。”龙王领了飞票,即时点齐一千水兽,统率前来,见了佛爷爷,禀说道:“适承飞票呼召,不知有何指挥?”长老道:“敬烦列位,替我把这些船只,抬过吸铁岭砂河,径往西洋海子口上。须在今夜,不得迟误鸡鸣。”龙王道:“抬便容易抬得,只是尽在今夜,似觉得限期太促了些。”长老道:“我还有你一个宝贝在这里。”龙王道:“正是,正是。若是佛爷爷拿出那个金翅吠琉璃来,照着前面后面,抬的便轻巧了。这五百里路,不消呼吸之间。”长老取出一个宝贝,交付龙王。龙王拿了这个宝贝,亲自领头。后面一干水兽抬了船只,一会子就是西洋海子口上。龙王交还了琉璃,说道:“佛爷爷,这铁砂河今日经过了,这个宝贝却有十年不生铁,却有十年走得船。”长老道:“要他千万年走船。”龙王拜辞,领着水兽而去。长老又坐在千叶莲台之上。
却说三宝老爷耽惊受怕,巴不得天明,来看长老的手段。及至天已微明,船上人都嘈嘈杂杂,你也说道:“不见了锚。”我也说道:“不见了锚。”有个说道:“失了的。”有个说道:“走了的。”有个说道:“飞了的。”一会儿战船上军士起来,又罗罗唣唣,你也说道:“不见了枪。”我也说道:“不见了剑。”张也说道:“不见了戟。”李也说道:“不见了刀。”一嚷嚷到三宝老爷耳朵里来。老爷又吃了一惊,说道:“这些锚和这些军器,想都是吸铁石儿吃掉了。”飞星差人报知王爷船上。王爷早巳知道了,又飞星差人报知天师。天师早已知道了,又差人报知碧峰长老。只见长老船上的锚,照旧在船头上。校尉还不曾起来,传送官回复三宝老爷道:“某船如此,某船如此。”老爷道:“快请王爷同天师来。”只见王尚书会了天师,天师也不解其意,一同见了老爷。老爷道:“同去问国师就见明白。”长老接了三位老爷,笑了一笑道:“列位都为不见了铁锚军器而来。”老爷道:“敢是吸铁石儿吃掉了?”长老道:“岂有此理!是贫僧受了元帅钧旨,费了一夜辛勤。我和你的船已自过了吸铁岭,这如今是西洋海子口上了。”老爷道:“吸铁岭有五百里之遥,如何一夜会过得?”长老把个牒文、飞票两项事,细说了一遍。三位老爷心下老大的吃惊,一齐的打躬,一齐的作揖,哪一位不钦敬。老爷又问道:“天兵搬的铁锚在哪里?”长老道:“在这西崖百步之内便是。”老爷传下将令,责令各船人夫、各船军士,前往崖上百步之内抬回锚来。这些人夫、军士跑上崖去,百步之内是有无限的锚,只是一个也抬不动。
却不知这个锚怎么样儿抬不动,又不知往后去这个锚怎么样儿抬得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22回 天妃宫夜助天灯 张西塘先排阵势
诗曰
将军远发凤凰城,日月回看帝座明。
岂是仙槎穷异域,将因驷牡急王城。
阳当九五飞龙出,甲拥三千跨海行。
底事岭呼为吸铁,顽贪当为圣人清。
却说各船上人夫,各船上军士,得了将令,径投西崖之上百步内抬锚。锚便是有无数的在那里,只是一个也抬不起来。即时报与元帅老爷。老爷道:“这个锚抬不起来,也在国师身上。”长老道:“喜得不是驴鞍儿。”叫声云谷近前来,吩咐他:“取过甲马一百张,交与抬锚的,令他一个锚上贴一张甲马,抬了这一回,又将这一百张甲马,贴在那一百个锚上,抬将回来。周而复始,抬完了交付还我。”众人得了长老的甲马,一会儿尽数抬来,还了甲马。船上军人哪一个不念声碧峰老爷佛法无边,哪一个不念声碧峰老爷无量功德。王尚书道:“只此一事,莫大之功。”
即时拽篷开船。长老吩咐道:“目今已是西洋大海,前哨的务要小心,不得模糊,误事不便。”各船传示已毕。恰好行了这等一二日之间,只见海面宽阔,路径不明,且又是浮云蔽天,太阳不见。前面嘹哨的两眼昏花,也不知何为天,也不知何为水,也不知哪是东、哪是西,也不知哪是南、哪是北。正是:云暗不知天早晚,眼花难认路高低。前哨的传与中军,中军的禀了元帅。三宝老爷心上又慌了。王尚书道:“老公公不消这等耽烦耽恼,纵有甚么不骼节处,还有国师担当。”道犹未了,只见乌天黑地,浪滚涛翻,正西上一阵狂风刮地而到。正是:
来无踪迹去无形,不辨渠从那处生。
费尽宝船多少力,颠南倒北乱蓬瀛。
这一阵风不至紧,把这些前后船只打开了不成队伍,连天师的船也不在帮,连国师的船也不在帮,只是两只军船还在一帮。三宝老爷就埋怨王尚书,说道:“王老先儿,你只道是个国师,今番你去寻个国师来也。”尚书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怎怕得这许多哩!”两位元帅虽强在辩论,风却是狂,浪却又大,船却也有些不骼节处。三宝老爷道:“怎么处哩?”王尚书道:“付之天命而已!”老爷道:“与其付之天命?不如拜天恳求他一番。”尚书道:“这也说得有理。”二位元帅即时跪着,稽首顿首,说道:“信士弟子郑某、王某,恭奉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钦差前往西洋,抚夷取宝,不料海洋之上风狂浪大,宝船将危,望乞天神俯垂护佑,回朝之日,永奉香灯。”祷告已毕,只见半空中划喇一声响,响声里掉下一个天神。天神手里拿着一笼红灯,明明白白听见那个天神喝道:“甚么人作风哩?”又喝声道:“甚么人作浪哩?”那天神却就有些妙处,喝声风,风就不见了风;喝声浪,浪就不见了浪。一会儿风平浪静,大小宝船渐渐的归帮。二位元帅又跪着说道:“多谢神力扶持,再生之恩,报答不尽。伏望天神通一个名姓,待弟子等回朝之日,表奏朝廷,敕建祠宇,永受万年香火,以表弟子等区区之心。”只听得半空中那位尊神说道:“吾神天妃宫主是也。奉玉帝敕旨,永护大明国宝船。汝等日间瞻视太阳所行,夜来观看红灯所在,永无疏失,福国庇民。”刚道了几句话儿,却又不见了这个红灯。须臾之间,太阳朗照,大小宝船齐来拢帮。天师、国师重聚。二位元帅叩头伸谢而起。这一节可见的朱皇帝万岁爷是个真命天子,宝船所在,百神护呵。正是:
天开景运,笃有道之曾孙;
电绕神枢,受介福于王母。
觚棱瑞蔼,闾阖胪传;
诞绍洪图,丕承骏命。
至仁有物,待秋而万宝来;
盛德在躬,居所而众星拱。
当立纲陈纪之始,为施仁发政之规。
广文王有声之诗,载歌律吕;
衍周公无逸之寿,虔祝华嵩。
却说行了数日,只见蓝旗官跪在中军帐下,禀道:“落篷下锚。”三宝老爷只说道:“又是甚么跷蹊险峻?”吃了一惊,也就不会答应。当有王公公在傍,问道:“甚么事落篷下锚?”蓝旗官道:“如今到了一个海口上,口上有许多的民船,岸上有一座石塔,塔下有许多的茅檐草舍,想必是个西洋国土了。故此禀过元帅爷,早早的落篷下锚罢。”老爷听知道到了西洋国土,却才放心,发放了蓝旗官,传下将令。收船之时,仍旧的前后左右四哨,仍旧的中军,即时请到王尚书、天师、国师,大家商议征进之策。尚书道:“须先差人体访一番,才议征进。”天师道:“老总兵之言有理。”老爷道:“似此一掌之地、何用体访他。”长老道:“贫僧适来问到土民了,此处只是个海口,叫做哈密西关,往来番船舣舶之所。进西南上去,有百里之遥,才是个大国。怎么不要人去探访?”老爷道:“既是如此,差下五十名夜不收去访。”那五十名夜不收,钻天踏地,一会儿去,一会儿来,一齐复命。老爷道:“这是个甚么国?”夜不收道:“这个崖上,中间是一条小汊港儿,两岸上有百十家店房。那店房都是茅草盖的,房檐不过三尺之高,出入的低着头钻出钻入。路头上是一个石头砌的关,关门上写着‘哈密西关’四个大字。从关门而人,望西南上行,还有百十余里路,却才有个城郭。是小的们走到那个城门之下,只见他叠石为城,城下开着一个门,城上是个楼,城楼上挂着一面黑葳葳的牌,牌上粉写‘金莲宝象国’五个大字。是小的们要进城去,那把门的眼儿且是溜煞,就认着是远方来的,盘诘来历。小的们怕泄漏军情,取罪不便,故此就跑将回来。”老爷道:“看起来这是个金莲宝象国了。”即时传令诸将:兵分水、陆二营,大张旗帜,昼则擂鼓摇旗,夜则高招挂起,朗唱更筹,务在缜密,比在南朝时倍加严谨,如违,军令施行。诸将得令,五营大都督移兵上岸,扎做一个大营,中军坐着是两位元帅,左先锋另下一营在左,右先锋另下一营在右,为犄角之势。四哨副都督仍旧在船上扎做一个水寨,分前后左右,中军坐着是国师、天师。
说两位元帅高升中军宝帐,只见:
蓝对白,黑对红,鹅黄对魏紫,绿柳对青葱。角声悲塞月,旗影卷秋风。宝剑横天外,飞枪出海中。干戈横碧落,矛盾贵重瞳。弩箭缠星舍,雕弓失塞鸿。绿巍巍荷叶擎秋露,红灼灼夭桃破故丛。一对对紫袍金带南山虎,一个个铁甲银盔北海龙。坐纛辉前,摆列着七十二层回子手;中军帐里,端坐下无天无地一元戎。
三宝老爷传下将令,说道:“哪一位将官统领上国天兵,先取金莲宝象国,建立这一阵头功?”道犹未了,帐下闪出一员大将,身长九尺,膀阔三停,黑面鬈髯,虎头环眼,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连声说道:“末将不才,愿领天兵,先取金莲宝象国,首报效朝廷。”元帅老爷起头看时,只见是个现任征西左先锋,挂大将军之印,姓张名计,别号西塘,定元人也。原任南京羽林左卫都指挥。他是个将门之子,世胄之家,业擅韬钤,才兼文武。三宝老爷见之,满心欢喜,说道:“兵贵精而不贵多,将在谋而不在勇。丑夷叵测,黠虏难驯,张先锋你此行务在小心,免致疏虞,有伤国体。”张计道:“元帅放心,不劳嘱咐。”三宝老爷递酒三杯,军政司点付京军五百。只见一声炮响,擂鼓三通,扯起一面行军旗号,各哨官各按各方,各竖各方旗帜,吹动了惊天声的喇叭,各军呐喊三声。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