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壬午本


  陈登回家见父,言车胄奉曹公钧命,欲害刘使君。登父陈珪曰:“吾儿先报玄德。”登曰:“儿已定了计也。”珪曰:“玄德仁人也。”登领命,来报玄德,正迎着关、张,报说如此如此。原来关、张先回,玄德在后。张飞听得,便要去厮杀。云长曰:“他伏于瓮城边待你我,杀去必然有失。若兄知,必便不入徐州杀车胄。我有一计,乘夜间扮作曹公大军到徐州,引车胄出迎,袭而杀之。”飞曰:“倘或不出,如之奈何?”云长曰:“别作区处。”

  部下军原有曹公旗号,衣甲都同。当夜三更,叫城上开门,城上问是谁,众应是曹丞相部下张文远的人马。守门人报知车胄,胄急请陈登议曰:“若不迎接,诚恐有疑;若出迎之,又恐有诈。”胄乃城上回言:“黑夜难以分辨,平明了相见。”城下应曰:“只怕刘备知道,疾快开门!”看看俄到五更,城外一片声叫开门。车胄自披挂上马。胄生得面如紫矿音拱,手如钢钩,提古定刀,引一千军出城。跑过吊桥,军分两边,车胄大呼:“文远何在?”军中关公提刀纵马,直迎车胄,大喝:“匹夫!安敢怀心杀玄德也?”车胄大叫,战未数合,遮拦不住,拔马便回。到吊桥边,城上陈登乱箭射下,车胄绕城而走。云长赶来,本要活捉,手起一刀,砍于马下。云长用刀割下首级来提回,望城上呼曰:“反贼车胄,吾以杀之!众等无冤,投降免死。”诸军弃甲抛戈,拜于地上。军民皆安。云长将胄头去迎玄德。后人有诗曰:

  粗豪车胄运机筹,要害仁慈刘豫州。

  赖得云长施义勇,青龙刀劈乱臣头。

  云长来见玄德,具言车胄欲害之事,今已斩首。玄德惊曰:“曹公若来,如之奈何?”云长曰:“我与张飞迎之。”玄德懊悔不已,遂入徐州,百姓父老伏道而接。玄德到府寻张飞,飞已将胄全家诛杀。玄德曰:“曹公心腹之人,杀了如何肯休?若是兴兵来问罪,将何以解?”陈登曰:“某有一计,可退曹公。”其计如何?

曹公分兵拒袁绍
  却说陈登曰:“曹操所惧者袁绍。绍见今虎踞冀、青、幽、并四郡,带甲军士有百万,文官武将不可胜数。可作急写书呈,差人往翼州袁绍处下书求救,可敌曹操。”玄德曰:“虽识此人,未尝有恩。今又并了他兄弟,如何肯相助?”登曰:“此间有一养老官人,恒帝朝为尚书,乃康城高密人也,姓郑,名玄。此人乃与袁绍三世通家。若得此人一书,必相助耳。”玄德遂同陈登亲到郑玄家,拜求书信。郑玄欣然写之。玄德即差孙乾往袁绍处下书,见袁绍。绍备细问徐州之事,孙乾遂一一说了一遍,呈上书。绍拆开,其书曰:

  伏闻汉道凋零,奸臣强暴,外无匡扶之柱石,内无伏策之栋梁。贼臣曹操幽帝许都,社稷倾危,生灵涂炭。唯明公世居相府,天下仰之,若大旱而望云霓,似久涝以思天日。倘与刘玄德协力同心,共立伊尹、周公之迹,名垂青史,万代不磨!区区之志,愿听察焉!

  绍览毕曰:“刘备灭吾弟,当复其仇!”孙乾曰:“此乃曹公之所使,不得不从耳。”绍曰:“吾闻玄德世之杰士,吾当救之。”

  遂聚文武官僚商议兴兵,径取许昌,保驾勤王,诛灭曹操反贼。一人出班谏之,其人英杰,见识高明,巨鹿人也,姓田,名丰,字元浩,乃帐下第一个谋士。丰曰:“兵起连年,百姓疲弊,仓廪无积,赋役方殷,此国家之深忧也。宜先遣人献捷天子,务农逸民;若不得通,乃表称曹氏隔我王路。然后尽提兵屯黎阳,潜营河内,增益舟船,缮置器械,分遣精兵,屯扎边鄙,令彼不得安逸。三年之中,大事可望而定也。”又一谋士曰:“不然。”绍视其人,忠烈慷慨,相貌端庄,魏郡之人也,姓审,名配,字正南。配曰:“兵书之法,十围五攻,敌则能战。今以明公之神武,跨河朔之强暴,以伐曹贼,易如反掌,何必区区迁延日月?不取,后难图也。”又一谋士,广平人也,姓沮,名授,出曰:“盖救乱除暴,谓之义兵;恃众凭强,谓之骄兵。兵义无敌,骄者先灭。曹操迎天子,安营许都,今举兵南向,于义则违。且妙胜之策,不在强暴。曹操法令即行,士卒精练,岂比公孙瓒坐受困者不同。今弃万安之策,而兴无名之兵,窃为明公惧之!”言未毕,谋士郭图出曰:“非也。昔武王伐纣,名曰不义。况且军士精练,将帅奋勇,若不及时早定大业,虑之失也!天与不取,反招其祸,此越之所霸,吴之所亡。监军之计,计在持牢,而非见时,知其应变也。愿主公从郑尚书之言,请与刘备共仗大义,剿灭曹贼,上合天心,下顺人意。明公详之。”田丰、沮授坚执不肯兴兵,审配、郭图力劝起兵。四人争论未定,忽然许攸、荀谌二人自外而入。绍曰:“许、荀二人多有见识,且看二人如何主张。”二人礼毕,绍曰:“郑尚令我起兵救刘备,灭曹操。起兵是?不起兵是?”二人素与田丰、沮授不和,却与审配、郭图最好。以目观之,田丰、沮授低头不语,审、郭以目送之。二人应声言曰:“天与不取,反受其殃;若不动兵,操亦至矣!”绍曰:“二人所见,正合吾心。”便商议起兵。此一节,可见绍有谋无断。手下谋士互相不和,安有不败之理?绍令孙乾先回:“我便一面起兵,你那里亦作准备。”孙乾回报玄德。

  绍令审配、逢纪为统军,田丰、荀谌、许攸为谋士,颜良、文丑为将军,起马军二万,步兵八万,共精兵十万,徐徐养力,遥望黎阳进发。

  却说曹操在许都,人报刘备杀了车胄,据住徐州,结连袁绍,今起兵前来攻许都,可作急拒敌。操急聚谋士商议。此时北海太守孔融升为将军,见在许都随朝,听知袁绍兵来,亦到相府上言曰:“绍势大,不可轻敌。不宜加兵,只可求和。”操问谋士曰:“和与战,孰利?”荀彧曰:“袁绍无用之人,何必求和。”融曰:“先生错矣。吾观袁绍,士广民强。田丰、许攸,为智谋之士;审配、逢纪,尽忠臣也;颜良、文丑,勇冠三军;其余沮授、郭图、高览、张郃、淳于琼等辈,皆当世之名士。先生何以袁绍为无用之徒乎?”荀彧笑曰:“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绍兵虽多,而法不正。况有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治,审配专而无谋,逢纪果而无用;此数人者,势不相容,此后必生内变。颜良、文丑,匹夫之勇,一战而可擒也。其余者皆碌碌等辈,纵有百万,何足道哉!如是,以知袁绍为无用之徒耳。”孔融默然。操乃大笑曰:“皆不出荀文若之所料也。”遂唤前后两营军官听令,差前军刘岱、后军王忠同引兵五万,诈打丞相旗号,去徐州擒刘备。操乃自引大军二十万进黎阳,拒袁绍。程昱曰:“只恐刘岱、王忠不称其使。”操曰:“吾岂不知非刘备敌手,权为虚张声势。”却分付:“不可轻进,待我破了绍,再勒兵来破刘备矣。”刘岱、王忠领命去了。

  却说曹公自引兵离许都,至黎阳,两军隔八十里,各自深沟高垒,密护不战。操亦不敢轻进。自八月守至十月。袁绍处原来许攸不平审配领兵,沮授又恨绍不用其谋,递相不和,遂不图进取。袁绍心怀疑惑,亦不思进兵。因此,曹公唤吕布手下降将臧霸守把青、徐,于禁、李典屯兵河上,令曹仁总督。操乃自引一军回许都。

  却说刘岱、王忠引了五万军马,离徐州一百余里下寨。中军将操旗号帐幔虚张,未敢进兵,只打听河北消息。曹公差人催刘岱、王忠攻徐州。原来玄德也不知操在何处,未敢擅动,只等河北消耗。刘岱、王忠在寨中商议。岱与忠曰:“丞相催并攻城,你可先取。”王忠曰:“丞相先差你。”岱曰:“我是主将”忠曰:“我和你一般名爵,同引兵去。”二人相推。使曰:“你两个拈阄音鸠,拈着的便去。”王忠拈着“先”字,却分兵一半,来攻徐州。未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关张擒刘岱王忠
  玄德在徐州,听知曹公军马到来,离城不远,请陈登商议。玄德曰:“袁本初虽有十万军马在黎阳,争奈谋臣不和,因此不进。操又不知在何处。黎阳军中无操认旗,此城外却有他帐幔,未见端的。”登曰:“操诡计百出,必以河北为重,亲自监督,故不建旗号,在此设帐,中间必无曹公。”玄德曰:“两兄弟,谁可探听虚实?”飞曰:“小弟愿往。”玄德曰:“汝为人躁暴,不可去。”飞曰:“便是有曹操,也拿将来!”玄德曰:“不然。操虽汉贼,托天子明诏,征进四方,名正言顺。我若与他抗拒,便是造反。”飞曰:“若如此论时,只束手待他来!”玄德曰:“非也。如今袁本初未见相助之力,倘恶了他,尽起大兵来,我等死无门路矣!”飞曰:“长别人锐气,灭自己威风!”玄德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知己不知彼,一胜一负。不知己,不知彼,百战百败。此万古不易之理也。吾料自己城池无粮食,且军士皆操先领者,非操之劲敌也。所恃者,惟袁本初耳。未胜,不敢妄动。”云长曰:“亦不可坐守待死,弟亲往观其动静。”玄德曰:“云长若去,我却放心。”于是云长引三千人马,出徐州来敌王忠。

  王忠先自怯战,又值初冬,阴云布合,雪花乱飘,军马皆冒雪布阵。云长骤马提刀而出,阵前与王忠答话。忠曰:“丞相到此,缘何不降?”云长曰:“请丞相出阵,我自有话说。”忠曰:“丞相岂和你一般。”关公大怒,纵马向前。王忠挺枪来迎。两马相交,关公拔马刺斜便走。王忠赶来。转过山坡,关公拔马便回,大叫一声,舞刀直取。王忠拦截不住,拔回马走。关公左手倒提宝刀,便用右手揪住勒甲绦,拖下鞍鞒,横担于马上,回归本阵。两军呐喊。王忠军走,诸军赶上,夺得马百十匹,其余奔走。关公叫休赶,绑缚王忠回徐州来见玄德,押在厅下。玄德曰:“尔乃何人?见为何职?敢诈称‘曹丞相’!”忠曰:“焉敢有诈。奉命教我虚张声势,以为疑兵。丞相并无在内。近在黎阳催并前来,忠实非将军之对手。”玄德教与衣服酒食,且暂监下,待捉了刘岱,一并商议。

  关公曰:“某知兄有和解之意,故生擒来献之。”玄德曰:“吾恐益德躁暴,杀了王忠,故不教去。此等人杀之无益,留之可以解和。”张飞曰:“二哥捉了王忠,我去生擒刘岱来。”玄德曰:“刘岱昔为兖州刺史,虎牢关伐董卓时,也是一镇诸侯。今日为前军,不可轻敌。”飞曰:“量此等之辈,何足道哉!我也似二哥生擒将来便了。”玄德曰:“只恐你坏了他性命,误我大事。”飞曰:“如杀了,我偿他命!”玄德遂与三千军跟去,飞引兵前进。

  却说王忠被生擒,刘岱知道,坚守不出。张飞每日在寨前叫骂,岱知是张飞,越不敢出。飞守了数日,见岱不出,心生一计,教手下传军令,今夜二更去劫寨栅。日间却在帐中饮酒,诈推醉,寻军士风流罪过,痛打一顿,缚在营中。张飞曰:“待我上马,将来祭旗!”暗使左右故意宽松。军士得脱,偷走出营,径报刘岱。飞却使人暗地里窥视。望见去了,飞即分兵三路,中间使三十余人劫寨放火;两路军却裹出寨后,看火起为号。刘岱见降卒身体皆损,并听其说,遂虚扎空寨,岱却在寨外埋伏。是夜,飞自引精兵,先断后路,中路三十余人抢入寨放火。刘岱埋伏军入,却不见人。张飞二路一击,刘岱自乱,正不知飞兵多少,各自溃散。刘岱引一队败残军马,夺路而走,正撞见张飞。狭路相逢,急难回避,交马之一合,活捉刘岱。余皆投降。使人先报入徐州。玄德闻之,与云长曰:“益德自来粗卤,今亦用智谋,吾无忧矣。”玄德亲自出廓迎之。飞曰:“哥哥道我躁暴,今日如何?”玄德曰:“不用言语激尔,如何肯使机谋!”飞大笑。

  玄德见缚刘岱过来,慌下马解其缚,曰:“小弟张飞误有冒渎,恕罪。”迎请入徐州,放出王忠,一同管待。玄德曰:“昨因车胄欲害刘备,不容不诛。丞相错见,疑刘备反,故遣二将军前来问罪。备前日受丞相大恩,常思报答,恨无用命之处,安敢反朝廷耶?二将军至许都,望用片言替备分诉,备等之幸也。”刘岱、王忠拜谢曰:“深荷使君不杀之恩,当于丞相处方便,以某两家老小保使君无反心也。”玄德拜谢。

  次日,尽还原领军马,送出廓。刘岱、王忠行不上十余里,一棒鼓响,张飞拦路,大喝曰:“我哥哥忒无分晓,捉住贼臣,如何又放了?”唬得刘岱、王忠在马上发颤。张飞睁眼挺枪,欲要动手,背后一人飞马大叫:“休得无礼!”视之,乃云长也。刘岱、王忠方才放心。云长曰:“既然兄长放了,汝又如何不遵法令?”飞曰:“今番放了,下次又来。”云长曰:“待他再来,杀之未迟。”刘岱、王忠连声告曰:“便丞相诛我三族,也不敢来了。望将军宽恕。”飞曰:“便是曹操自来,杀他片甲不回!今番我且寄下你两颗头!”刘岱、王忠抱头鼠窜而去。

  云长、益德自回。此乃玄德之计耳。关云长见玄德曰:“曹操必然还来。”孙乾与玄德曰:“徐州受敌之地,不可久居。不若分兵屯小沛,守下邳,为犄角之势,以防曹操。”玄德用其言,令云长守下邳,就将甘、糜二夫人送下邳。甘夫人乃小沛人也,刘禅之母,后封皇后。糜夫人乃糜竺之妹也。糜竺、糜芳、孙乾、简雍守徐州。玄德与张飞屯小沛。

  却说刘岱、王忠回见曹公,尽言刘备不反之事。操大怒,骂:“辱国之徒,留你何用!”喝令左右推出斩了报来。刘岱、王忠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