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壬午本


  次日,献帝设朝,操引玄德见帝。玄德具朝服,拜舞于阶下。帝宣上殿,操奏前功。帝曰:“卿祖何人?”玄德不觉泪下。帝惊问曰:“卿何伤感?”玄德曰:“适蒙圣问,因此伤感先祖。臣乃中山靖王之后,汉景帝阁下玄孙,刘雄之孙,刘弘之子也。先祖刘贞封涿鹿县陆城亭侯,因此家缘流落。臣有辱先祖,所以下泪。”帝教取宗族世谱检看,令宗正卿宣读。谱有曰:

  汉景帝生十四子,第七子乃中山靖王刘胜。胜生陆城亭侯刘贞。贞生沛侯刘昂。昂生漳侯刘禄。禄生沂水侯刘恋。恋生钦阳侯刘英。英生安国侯刘建。建生广陵侯刘哀。哀生胶水侯刘宪。宪生祖邑侯刘舒。舒生祁阳侯刘谊。谊生原泽侯刘必。必生颍川侯刘达。达生丰灵侯刘不疑。不疑生济川侯刘惠。惠生东郡范令刘雄。雄生刘弘。弘不仕。刘备乃刘弘之子也。

  帝排世谱,乃帝之皇叔也。帝亦下泪,请入偏殿,却叙叔侄之礼。帝暗思:“曹操弄权,国务大事,分毫不由朕主。今得此英雄之叔,皇天指路矣。”帝设宴待之,令曹操议定官职。操拜玄德左将军之职,封宜城亭侯。玄德拜谢,恩毕出朝。自此皆称为刘皇叔。

  操回府,荀彧等一班儿谋士入见操曰:“今天子认刘备为皇叔,恐无益于主公乎。”操答曰:“玄德与吾结为昆仲,安肯外向耶?”刘晔曰:“吾观玄德世之杰士,非池中之物也。”操曰:“好亦交三十年,恶亦交三十年。好恶吾自有主意。”于是操与玄德出则同舆,坐则同席,美食相分,恩若兄弟。程昱入说操曰:“今吕布已灭,天下震动,可行王霸之机乎?”操曰:“不可。朝廷股肱尚多,未宜轻举。吾且请帝田猎,以观动静。”昱曰:“丞相之见,深可见矣。”

  一日,操拣选良马名鹰俊犬,弓矢俱备,先令聚兵城外,操入请天子田猎。帝曰:“田猎恐非正道乎?”操曰:“古之帝王,春蒐音搜夏苗,秋狝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今四海扰攘之时,若出田猎,其利有四:陛下久处深宫,神力疲倦,驰骋音逞于弓马之间,爽神畅体,其利一也。耀武扬威,以示四方,其利二也。军闲则困,困则生疾,奔走无逸,其利三也。自天子至于公卿,不可不习射以生力,其利四也。”帝即上逍遥马,带雕弓、金鈚箭,排銮驾出城。玄德、关、张各弯弓插箭,内穿掩心甲,各持兵器,引数十骑随銮驾出许昌。百姓见关、张跟在背后,看了人马兵器,无不称奇。操骑爪黄飞电马,引十万之众,与天子猎于许田地名。操令军士周回排二百余里。操与天子只争一马头,背后都是操的心腹之人。文武百官,远远侍从,谁敢近前。各带一付弓箭,惟天子可带雕弓。雕弓,赤色泥金弓也。壶中所插之箭,各有号帖,惟天子用金鈚箭箭头嵌金也。当日献帝驰马到许田,刘玄德起居道傍。帝曰:“朕要看皇叔今日射猎。”玄德谢毕上马,忽见草中赶起一兔,帝令玄德射之,一箭正中其兔。帝亦称贺。玄德拜谢上马,转过土坡,忽见荆棘丛中。赶出一只大鹿,正冲而来。帝连射三箭不中。帝觑操曰:“卿射之。”操就讨天子雕弓、金鈚箭,扣满,正中鹿背,倒于草中。众群臣将校,皆谓天子射中,踊跃而来,同呼“万岁”。曹操纵马而来,遮于天子之前,以迎当之。众皆失色。玄德背后云长大怒,剔起卧蚕眉,睁环丹凤眼,提刀拍马便出,要斩曹操。玄德会其意,摇首送目,不肯令出。关公乃仁义之人,见兄如此,便不敢动。操独视玄德。玄德慌,欠身称曰:“丞相神射,世所罕及!”操笑曰:“是天子洪福耳!”马上与天子贺罢,不还雕弓,就悬带之。老臣无不嗟呀。围场已罢,宴于许田。天子促归,于是驾回许都,各自归歇。

  玄德与云长曰:“汝今日何躁暴也?”云长曰:“欺君罔上之贼,某实难容耳!欲与国家除害,兄何止之?”玄德曰:“‘投鼠忌器’耳。操起奸计,自奏天子出许都围猎,将帝时时窥视,与帝相离一马之地;其他心腹之人,周回远近围侍,尔岂不知也?吾观弟怒急止之,何也?乃见操心腹之贼,牙爪数多,倘失大事,而未成功,有伤天子,罪反作我等也。吾故止之。”云长曰:“今日不杀奸雄操贼,大哥你看,后必有祸矣!”玄德曰:“慎宜秘之。”不在话下。

  却说汉献帝驾还许都,归宫室,到晚泣诉与伏皇后曰:“可怜朕自即位以来,奸雄并起。先受董卓之殃,后遭傕、汜之乱。常人不受之苦,吾与汝辈当之。得见曹操以为重扶社稷之臣,今独专国政。此贼节生奸计多端,专权弄国,分毫不由朕躬。殿上见之,有若芒刺。今在围场上,自迎呼噪,早晚图谋,必夺天下。欲至临期,吾夫妇未知死于何处也!”伏皇后曰:“公卿子孙四百余年,乃食汉禄者就无一人效股肱之力而救国难乎?”言讫,夫妇共哭于宫中。未毕,忽一人自外而入殿曰:“帝与后目下休忧。吾举一人与帝诛贼除害,以安国家,以保社稷。”帝视之,乃是伏皇后之父、皇丈伏完也。帝掩泪而问曰:“皇丈知朕腹中之事也?”完曰:“许田射猎之事,虽不见操贼有夺天下之心,真乃是赵高也!”帝曰:“满朝之人,非操宗族,则出门下,谁肯尽忠而讨贼耶?”完曰:“若非国戚,不敢相告。老臣无权,难举此事。车骑将军、国舅董承可也。”帝曰:“舅氏多赴国难,朕躬素知,可宣入内,共议大事。”完曰:“陛下左右皆操贼心腹,倘有一泄,为祸不轻。臣有一计,可令董国舅尽力保驾。”其计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董承密受衣带诏
  伏完曰:“陛下可制衣一领,取玉带一条,暗赐董承。可于带衬内缝一密诏以赐之,令到家见此,可以昼夜策之。”帝曰:“然。”伏完出朝,帝自作一密诏,咬破指尖,以血写之,令伏皇后缝于玉带紫锦衬内,自穿锦袍,自系玉带,令内使宣董承入。董承,乃灵帝母董太后之侄也。此献帝之老丈也。盖上古无“老丈”之称,只称为“国舅”。承见帝礼毕,帝曰:“朕躬夜来后说朕之苦,论舅之功,朝夕思慕,可伴朕于宫中散心闲步。”承顿首谢。帝引承出殿,到太庙,转上功臣阁内,设供具。帝焚香拜毕,引承观画像。中间画汉高祖容像,二十四帝绘于两边。帝指而问曰:“吾祖何人也?”承曰:“乃陛下开基创业汉高祖皇帝,何谓不识?”帝曰:“吾祖起身何地?如何创业?”承大惊,曰:“陛下戏臣耳。圣祖之事,安得不知?”帝曰:“卿试言之。”承曰:“高皇帝起自泗上亭长,提三尺剑,乃斩白蛇于芒砀山中,起义兵而纵横四海,三载亡秦,五年灭楚,成四百年大汉天下,立万世之基业。”帝叹曰:“祖父如此英雄,子孙如此懦弱,何大损益不同矣!”承曰:“高皇帝英雄之君,不世出也!”帝指左右辅曰:“此二相何人,立于吾祖之侧?”承曰:“上首乃留侯张良,下首乃酂侯萧何也。”帝曰:“此二人何功,立于侧?”承曰:“开基创业,实赖二人之功;张良运筹帏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萧何镇国家,抚百姓,给粮饷,不绝粮道。高祖常念其德。”帝曰:“真社稷之臣也!正当配享。”帝回顾左右较远,密与承曰:“他日当立于朕侧。”承曰:“臣无寸功,何以当此?”帝曰:“朕想西都救护之功,未尝少忘。无可为赠,卿当衣此袍,系此带,常如在朕之左右也。”帝解袍带赐之。帝密语曰:“卿可仔细观之,勿负朕意。”承拜谢,穿袍系带,辞帝下阁。

  早有心腹人去报与操曰:“今帝与董承登功臣阁说话。”操速入朝来看虚实。承出阁过宫门,操正来,急无躲路,立于路侧,栗然施礼。操问曰:“国舅何往?”承曰:“适蒙天子命宣,赐以锦袍玉带。”操问曰:“有何缘故,赐以衣带?”承曰:“因某旧日西都救驾之功,故此赐之。”操曰:“解带吾看。”承因见帝动静,疑是密诏,恐操看破,乃作艰难之状。操指左右急解下来。操看了,大笑曰:“果然是条好玉带!就脱下锦袍来借看。”承心中畏惧,不敢不从,遂脱献上。操亲自以手提起里面,望日影中细详看之。看毕,穿在身上,系了玉带,回顾左右曰:“长短如何?”左右称美。操曰:“与吾穿之,别有回赐。”承告曰:“君恩不可轻也。”操曰:“汝受此衣带,莫非其中有谋乎?”承急答曰:“小人焉敢?承当万死!丞相如要,便当留下。”操曰:“汝受君赐,吾何夺之?故相戏耳。”操遂脱袍带还承。

  承辞操而归,到家将袍仔细翻复看了,并无一物。承思曰:“天子以目送我,以手指我,必有意耳。今里外不见踪迹,何也?”是夜不能寝,寻思良久,承曰:“尚有玉带可观。”其面乃是白玉玲珑,碾成小龙穿花,背用紫锦为衬,不知其故。于桌上展转寻之,不觉疲倦,伏几而寝。忽然灯花卸落于带鞓上,烧着背衬。承惊醒,视之,烧破一处,微露素绢,隐见血迹。故取刀拆开视之,乃密诏也。承大骇。诏曰:

  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至重。近者权臣操贼,出自阁门,滥叨辅佐之阶,实有欺罔之罪。连结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皆非朕意。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元老,朕之至亲,可念高皇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除暴于未萌,祖宗幸甚!怆惶破指,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令有负!建安四年春三月诏。

  董承览毕,涕泪交流,寝食皆废,行坐不安,心中烦恼,哀怜不已,藏于袖中。

  次日,独步至书院中,将诏再三观看,无计可施,将诏放于几上,自思灭操之计,忖量未定,伏几而盹。将及半晌,忽侍郎王子服至,门吏不敢阻。子服素与董承极厚,径入书院,见承伏几不醒,袖底压着素绢,微露“朕”字。子服疑之,默取在手,藏于袖中,遂大叫曰:“你好自在!倒睡的着!”承惊觉,不见诏书,魂不附体,手脚慌张。子服曰:“汝杀曹公,吾当出首!”承泣而告曰:“若兄如此,汉室宗亲并皆休矣!”子服曰:“吾戏汝耳!某祖父累受汉禄,安肯负之?愿助汝一臂之力,共诛国贼!”承曰:“诚有此心,国之大幸!”子服曰:“当密室同立义状,各舍三族为本,以报汉君。”承大喜,取白绢一幅,先书名画字。子服即书之。书毕,子服曰:“将军吴子兰与吾至厚,说之必同力灭贼。”承曰:“满朝大臣,惟有长水校尉种辑、吴硕是吾心腹之人,必能顺矣。”

  正商议间,家僮入报曰:“种辑、吴硕来探。”承曰:“此天助也!”教子服隐于屏风后暂避之。承接入书院坐,茶毕,辑曰:“田猎回来,君怀恨乎?”承曰:“虽有怨恨,无可奈何。”硕曰:“若有协助者,吾誓杀此贼!”种辑曰:“与国家除害,至死无怨!”王子服从屏风后出曰:“汝二人杀曹丞相,国舅便是证见。”种辑怒曰:“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吾等死做汉鬼,不似你阿党也!”承笑曰:“吾等正为此事欲见二公,今天所使,愿必酬矣。”董承袖中取出诏来与辑、硕观之。二公下泪。辑曰:“何不早图之?”承遂请书名。子服曰:“只此少待,吾请吴子兰来。”子服去不多时,二人并入,兰书名。承邀入后室会饮。

  忽报西凉太守马腾相探。承曰:“只推我病,不能接待。”门吏回报,腾大怒曰:“我夜来在东华门外,见赐锦袍玉带而出,何故推病耶?吾非为哺餟而来,欲见一面回西凉州去,何太薄情而外我?”门吏又报,备言腾怒。承起曰:“诸公少待,暂容承出。”承速接上厅。礼毕坐定,腾曰:“腾为西番不时入寇,特来朝贺,就因添助人马。今欲回,想国舅是大老元臣,故来相辞,何相轻也?”承曰:“贱躯痼疾,有失接待,负罪若山海也!”腾曰:“面带春色,非有病者。”承无言可答。腾拂袖便起,嗟叹下阶,曰:“皆非柱石之才也!”承见腾言,感动再拜回坐问曰:“公笑何人非柱石之才?”腾曰:“田猎之事,吾尚气满肺腑;汝乃国舅近戚,犹自殢于酒色而不思报本乎?安得为皇家柱石之才也!”承恐是诈,故叹曰:“曹丞相乃栋梁也,吾何能及焉!”腾大怒曰:“汝尚以曹贼为正人耶?”承曰:“耳目较近,请公低声。”腾曰:“贪生怕死之徒,不足以论大事!”又欲起身。承缓言相探,腾果忠义。承曰:“请公看一物,以见某之动静。”遂邀腾入书院,取诏示之。腾毛发倒竖,咬齿嚼唇,满口血流。腾曰:“汝若有内助之心,吾即统西凉之兵以为外应。”承请诸公相见,取出义状,教腾书名。腾乃取酒歃血为盟。腾曰:“吾等誓死不负所约!”指坐上六人言曰:“若得十人,大事谐矣!”承曰:“朝中大臣,少得忠义两全之人也。若不得其人,则反相害矣。”腾教取《鸳行鹭序》来。古者,朝廷官员人家皆有一集,名曰《鸳行鹭序》,上面都有公卿姓名。腾检到刘氏宗族,乃拍手言曰:“何不共此人商议?大事必成矣!”众皆问曰:“某等未必有人,将军欲用谁耶?”马腾所言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梅煮酒论英雄
  却说董承等问曰:“公欲用何人?”马腾曰:“见有豫州牧玄德在此,何不求之?”承曰:“此人虽汉室皇叔,今与曹操作牙爪,安肯行此事耶?”马腾曰:“观玄德素有杀操之心,前日围场中,操迎万岁之时,云长背后欲杀之,玄德以目视之,关某遂退去。非不欲图之,恨操爪牙多,恐力不及耳。公试求之,无不应允。”吴硕曰:“此事不宜太速,各得于心,再容商议。”众皆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