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壬午本


  当夜,便召荀彧入后堂,曰:“汝知袁绍动静乎?”彧曰:“今日有使至,不知何事。”操以书令荀彧看之。看毕,曰:“绍辞语大不逊也!”操曰:“吾欲兴兵讨之,恨力不及耳,奈何?”彧曰:“古之成败者,诚有其才,虽弱必强;苟非其人,虽强必弱,刘、项之存亡,足以观矣。今与公争天下者,惟袁绍尔。绍外貌宽而内忌,任人而疑其心。公明达不拘,惟才所宜,此度胜也。绍持重少决,失在后机。公能断大事,应变无穷,此谋胜也。绍御军宽缓,法令不立,士卒虽众,其实难用。公法令既明,赏罚必行,士卒虽寡,皆争致死,此武胜也。绍凭世资,从容饰智,以收名誉,故士之寡能好问者多归之。公以至仁待人,推诚心,不虚美,行己谨俭,而与有功者无所吝惜,故天下忠正效实之士咸愿为用,此德胜也。夫以四胜辅天子,仗义征伐,谁敢不从?袁绍之辈,何能为用哉!”操曰:“卿颂吾德,何以当之?然此,可兴兵征伐。”彧曰:“未可。今吕布见在徐州,常怀不仁;欲伐袁绍,布必乘虚。不如以书安袁绍之心,加绍显官,许粮千斛,乘彼有事于公孙瓒之时,先灭吕布,中原十有六也。然后绍一举可擒也。”操抚掌大笑曰:“奉孝之机,文若之智,虽陈平、张良,何可比也!”遂议东征吕布。荀彧曰:“可先使人往刘备处计会为应,待其回报,方得动兵。”次日,厚待绍使,奏加绍为大将军、太尉之职,兼督冀、青、幽、并四州。密书报云:“公可讨公孙瓒,后当应之。”遣其使而回。绍大喜,议进兵讨公孙瓒。

  不说袁绍起兵。却说吕布在徐州设常宴待陈珪,珪父子夸奖其德。陈宫不悦,乘闲时便告吕布曰:“陈珪父子面谀将军,恐欲害之,不可不防也。”布叱之曰:“汝献谗言,害及忠良,谁为佞也?吾不看旧日之面,立斩汝辈!”宫叹曰:“吾忠义之心不能明,不久必受殃矣!”欲待弃之,又恐天下人笑。宫闷闷无言,带领数骑于小沛地面围猎。忽见官道上使飞走驿马。宫疑之,乃弃围场,引从骑往小路赶上,问使命曰:“汝何人使命?”使命知是吕布之人,慌不能答。宫搜使命,乃有刘备回书,径捉来见吕布。布问之,使曰:“曹丞相差谋往沛城刘豫州处下密书,今得回书,不知何事。”宫曰:“其中有谋,可拆缄看。”布拆书视之大惊,怒曰:“教陈宫看此书何言!”书曰:

  今奉相公明命,敢不夙夜用心。备兵微将寡,不敢妄动,望相公大兴王师到来,备用为前驱。吕布乃狼虎之徒,轻则猖獗矣!备严兵整甲,专待钧命。

  吕布听了,大骂曰:“操贼焉敢如此!”遂将使斩首。

  先使陈宫、臧霸结连泰山寇孙观、吴敦、尹礼、昌豨,东取山东兖州诸郡。高顺、张辽取沛城,攻刘备。宋宪、魏续西取汝、颍。布自总中军,为三路救应。

  且说高顺等出徐州,有人入小沛报玄德。玄德急聚众人商议。孙乾曰:“可先告急于曹公,次坚守城廓。”玄德曰:“谁可去许都告急?”阶下一人出曰:“某愿往。”此人乃玄德同乡之人,因来沛县谒玄德,玄德以幕宾待之,姓简,名雍,字宪和,慷慨飘逸,善能舌辩。玄德命简雍行,就整顿守城器械。玄德守南门,孙乾守北门,云长守西门,张飞守东门。因糜竺以妹嫁玄德为次妻,便以家僮十余人,金帛粮食资给用费。玄德与糜竺有郎舅之亲,故令竺并弟糜芳守护中军,保着老小。高顺军至,玄德在敌楼上见雄兵猛将困住城池,玄德大叫曰:“吾昔与吕布无仇,尔何故引兵至此?”高顺曰:“你还支吾遮饰!汝连和曹操,欲害吾主,幸是天败!尚敢抵讳,可出就缚!”玄德不答。高顺在城下大骂一日,无人出阵。

  张辽在西门攻打。云长曰:“汝仪表非俗,何故陷身于贼之部下?”张辽低头不言。关公便知此人有忠义之气,相拒终日,并无恶言,亦不令军士打城。关公令人探听东门消息。人报张飞被辱,只要出城厮杀。关公见张辽退去,径来东门看时,只见张飞已出城外和张辽厮杀,辽拍马而去。张飞欲赶,关公急召入城,令士卒坚守东门。飞曰:“张辽怕我而走,哥哥如何赶我回来?”关公曰:“张辽武艺不在你我之下。是吾夜来美言说之,其人颇有归顺之心。今日不欲与汝厮杀,故拍马而走。”飞方悟,再不出战。玄德亦使人诫之。

  吕布见攻小沛不开,自来搦战。玄德于城上曰:“非备之罪,乃曹丞相奉天子诏命,以书见示,不容不答。”苦苦相告。吕布颇有回顾之心,只教围住,不使攻打。吕布权回徐州,差郝萌往淮南见袁术请罪,许女为婚。术不纳,尚未准信。郝萌回,说:“若要信从,可送女来。”布持疑未决。

  却说简雍见操,陈说吕布斩使,见围沛城。操急聚众谋士商议。操曰:“吾不忧绍,但忧表、绣二贼在后,末敢动兵。”荀攸曰:“表、绣新破,势不敢动。吕布骁勇,若是结连袁木,纵横淮、泗,必英杰应之。今乘其初叛,众心未服,可往破也。”操先差夏候惇、吕虔、李典为先锋先起,操与众谋士陆续进发,简雍随行。

  且说夏侯惇引兵五万,前至徐州界。高顺知许都救军至,慌报吕布。吕布先发侯成、郝萌、曹性三将,引二百余骑来接应。高顺离沛城三十余里,去迎操军。玄德见高顺退去,知是操军来到,引关、张各提军出城,止留孙乾守城,糜竺、糜芳守家。玄德在高顺后下了三个寨子:玄德左,关公右,张飞前。

  先说夏侯惇挺枪出马搦吕布战。高顺出马大骂夏侯惇,惇大怒。两马相交,战四五十合,高顺败走。惇纵马赶去。顺不敢入阵,绕阵而走。惇不舍,尽力追之。阵中曹性看见,纵马出阵,拈弓搭箭,夏侯惇将近,性一箭正中惇左目。惇拔箭,带出眼睛。惇大呼曰:“父精母血,不可弃之!”于口内啖之,不赶高顺,只取曹性,一枪搠透面门,死于马下。史官赞夏侯惇拔矢啖睛诗曰:

  开疆展土夏侯惇,枪戟丛中敌万军。

  拔矢去眸枯一目,啖睛忿气唤双亲。

  忠心为把黎民救,雪恨平将逆贼吞。

  孤月独明勘比论,至今功迹照乾坤。

  夏侯惇杀了曹性,纵马便回。高顺却从背后赶来,吕布军马一齐都上,曹军大败。夏侯渊救兄而走。吕虔、李典将败军退去济北下寨。高顺得胜,引军回击玄德。未知如何?

吕布败走下邳城
  张辽、高顺引兵击张飞寨,布自击关公寨,各出迎战,玄德分兵两路救应。吕布引军背后杀来,关公两路军马尽皆溃散,玄德引十数骑回沛城。吕布赶来,玄德急唤城上放下吊桥。吕布后到,城上要放箭,又怕射了玄德,被吕布乘势赶入城门。瓮城里数骑来迎,吕布一戟一个,杀得尽绝。把门将士都走了。布招军马入城。玄德见背后火起,到家不及,径穿城而过,出于西门,匹马逃难。

  布先到玄德门首,糜竺出迎,跪于马前,告曰:“玄德乃将军弟也。吾闻大丈夫冤仇,不废人之妻子。与将军争天下者乃曹丞相也,量玄德何敢?望将军爱惜。玄德常想辕门射戟之恩,一饭之间,未尝忘也。将军怜之!”布曰:“吾与玄德旧曾拜义,安肯害及妻子乎?汝可引一家老小,复去徐州安置。”吕布赐竺宝剑一口,但登门者,即斩之。此是吕布好处。糜竺保老小上车,移往徐州安置。

  吕布既杀散玄德军,自投山东兖州界上,留高顺、张辽屯小沛城。孙乾亦自逃出城。关、张各自收得些人马,往山中住扎,如落草一般。

  却说玄德匹马往山中逃难,正行之间,背后一军来赶,回头视之,乃孙乾也。相抱而哭。玄德曰:“吾今二弟不知存亡,老小失散,吾将自尽矣!”孙乾曰:“不可。何不投操,以图后计?”玄德依其言,寻小路投许都,路上绝粮,于村中求食。但到处,闻刘豫州,皆跪进粗食。忽到一家投宿,其家一后生出拜,问之,乃猎户刘安也。闻是同宗豫州牧至,遍寻野味不得,杀其妻以食之。玄德曰:“此何肉也?”安曰:“乃狼肉也。”二人饱食。天晚夜宿,至晓辞,去后院取马,见杀其妻于厨下,臂上尽割其肉。玄德问之,方知是他妻肉,痛伤上马,欲带刘安去。安曰:“老母见在,不可远行。”玄德谢了,遂取路出梁城。忽见尘头蔽日,漫山塞野军马来到。玄德迎之,乃是操军也,直至中军旗侧,下马拜迎。操亦下马答之。说失沛城、散二弟、陷老小,操亦下泪。更说刘安杀妻为食之事,操令孙乾以金百两赐之。

  军行至济北,夏侯渊等迎接操入寨,说兄枯其一目,卧病未痊。操临卧处视之,令先回许都调理。一面使人打听吕布见在何处。人报云:“吕布与陈宫、臧霸结连泰山寇,兵犯兖州。”操令曹仁引三千军打沛城;操提二十万军,与玄德来战吕布。军至山东界口,路近萧关,敌军拦住,乃泰山寇孙观、吴敦、尹礼、昌豨三万余兵,四员将立于阵前。操令冲阵,许褚飞马舞刀而去。四将一齐来迎。许褚抖擞精神,四员将抵敌不住,四散奔走。操乘势掩杀,追上萧关去了。

  人报吕布,布此时已回徐州。布欲往沛城救高顺,布唤陈珪父子,令守徐州。布带陈珪之子陈登同去,珪与登曰:“昔曹公曾言,东方之事尽付与汝。今布势将败,可力图之。”登曰:“外面之事,儿子为之;倘吕布败回,便请糜竺一同守把城门,休放布入,儿自有脱身之计。”珪曰:“布老小在此,必有心腹颇多。”登曰:“儿子亦有计了。”吕布临行,登曰:“徐州四面受敌,操必死攻,先思退步:将钱粮移于下邳,倘围徐州,下邳有粮可救。”布曰:“元龙之言是也。吾就将老小同去。”使人唤宋宪、魏续回,保老小屯下邳城,将船只运粮草金帛。布同陈登先来萧关救援。布到半路,登曰:“容某先去看曹操虚实,主公却才可行。”布曰:“何谓也?”登曰:“泰山孙观等皆有寇心,未可托也。”布曰:“登于吾有益。”布未行。

  登先到关上,陈宫、臧霸等接见。登曰:“温侯深怪汝等不肯向前,要来责罚。”宫曰:“目今曹兵势大,未可轻敌也。吾等紧守关隘,教主公深保沛城。”登上关望之,见操军逼在关下。登是夜连写三封书,拴在箭上,射下关去。次日早,辞回来。陈宫曰:“关上无妨,可教温侯去守沛城去。”登遂飞马来见吕布,曰:“关上孙观等皆欲献关,某已留下陈宫守城,将军黄昏杀去。”布曰:“非公,则吾中计也。”先使登来约陈宫,举火为号,内外相应。登先到,报曰:“曹兵抄下小路,已到关内,恐徐州有失,公等急回。”宫遂引众人弃关而走。登就关上放火为号。吕布乘黑杀来,操军抢入关中。陈宫一军和吕布军自相掩杀。曹兵又到。孙观、吴敦等各自四散领军去了。

  吕布到天明,方知是计,急与陈宫回徐州。到城边叫门,城上乱箭射之。糜竺在敌楼上叫道:“汝夺吾主城池,今依旧还主!”布曰:“陈珪何在?”竺曰:“老贼吾已杀之!”吕布回顾宫曰:“陈登安在?”宫曰:“主公尚自执迷而问佞贼乎?”军士中通寻陈登不见。

  布与陈宫来投沛城。行至半路,见一彪军骤至,视之,乃高顺、张辽也。布问之,顺曰:“陈登来报,说主公被围,某等急来救解。”宫曰:“此是佞贼之计也。”布怒曰:“吾必杀此贼!”进兵小沛。曹操先令曹仁引军已袭沛城。吕布城下大骂陈登,登在城上言曰:“吾乃汉臣,安肯事反贼也!”布转怒。忽听背后喊声大起,布使高顺探之,见一队人马,当先一将,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乃幽、燕涿郡人,姓张,名飞,字益德。高顺交战不利,退走入阵。飞冲入阵来。吕布奋怒,来战张飞。正战之间,阵外喊声起处,曹军突入。吕布倒拖画戟,引军东走。操两军杀来。吕布人困马乏,又一彪军拦住路,乃大刀关云长也,立马横刀,大叫:“休走!”吕布自与交战。背后张飞赶来,声吼如雷。布慌冲走,忙奔下邳。侯成引兵接应去了。

  关、张相见,各言失散之事。关公曰:“我在海州路上藏避,打听消息,故来至此。”飞曰:“弟在芒砀山落草为寇。”二人来见曹操,又见玄德,拜哭于地。各叙礼毕,同操入徐州。糜竺接见,言家属无危。玄德甚喜。陈珪父子参拜曹操。操设一大宴犒劳诸将。操居中,玄德左,陈珪右,文武等官各依次坐。操言陈珪父子之功,加十县之禄以供之。登授为伏波将军。

  操得徐州大喜,商议起兵攻打下邳。程昱进曰:“布今止有下邳一城,可以缓缓而进;若逼太急,贼必死战而投袁术矣。一往投之,其势必大,极难擒获。淮南径路,必有能事者守之,外当袁术,内防吕布。况今山东尚有臧霸、孙观之徒,未曾归顺,亦宜谨之。”操曰:“吾自当山东诸路。其淮南径路,请玄德休辞。”玄德曰:“丞相将命,安敢有违。”次日,操分派各路守把军马。玄德留糜竺、简雍在徐州,带孙乾、关、张收拾军马,取淮南径路,来袭邳郡。

  吕布在下邳,自为粮食足备,以资于内;泗水之险,以拒于外:“吾何忧哉?”陈宫进曰:“今操兵方来,可乘寨栅未定,以逸击劳,无不胜也。”布曰:“吾昨累败,不可轻出。待其来攻一击,皆落泗水也。中吾之计策,已在掌中。”陈宫大笑而出。越五六日,各下寨栅已定,操令二十余将,皆披全付铁铠,直到城下,大叫:“吕布答话!”布上城而立。操在麾盖之下,以鞭指布。布以手答之。操曰:“近奉先结婚袁术,吾故领兵至此,实为术也。术有反逆大罪,君有讨董卓之功。若能倒戈降之,共扶王室,不失封侯之位,而富贵可取,功名可立;若愚迷不省,城池一破,玉石不分,悔之晚矣!尔可察之。”布曰:“丞相且退,尚容商议。”陈宫在布侧,大骂操曰:“汝是欺君之贼,反欲毁他人也!”言罢,一箭射中麾盖。操指而恨曰:“吾誓杀汝!”遂引兵攻城。布曰:“曹丞相容我自首,当拜投于明公。”陈宫变色,大怒曰:“逆罪曹操,何等之人?今日若降,如鸡子投石,岂得全乎!”布拔剑来杀陈宫。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