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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花楼
却说包拯上年奉旨赈饥,尚未回朝,前书说陈州地面,连饥数载,众民度日维艰,岁岁粟价倍增。只因蝗虫大盛,稻麦被食,十不存一。有产业之民,稍可苦度,更有贫乏之家,老弱之辈,死于沟壑之中,实为可悯,故本府官员,是年申详上宪,督抚文武拜本回朝,圣上恤民,敕旨包公调取别省米粮,到陈州低价而粜,济活多少生命,人人感沾皇恩,个个爱戴包公大德。包公又命不许强横土豪积聚,倘查出有囤粮抬售的,万花楼··即要拿究,施与贫民。是以恶棍土豪,不敢积聚图利;官吏粮差,不敢作弄卖法。人人惧怕着包拯厉害。
当日乃三月初三日,包公督理饥民粮粟,正在转回来,三十六对排军,前呼后拥。包爷身坐金装大八轿,凛凛威严,令人惊惧。其时日落西山,天色昏暮,忽一阵狂风,大声响过。
包爷身坐轿中,眼也乌黑了。众排军也被怪风吹得汗毛直竖。
包公想道:此风吹得怪异,难道又有什么冤枉屈情事不成?想罢,即吩咐住轿,开言喝道:“何方鬼魂作祟。倘有冤屈,容你今夜在荒地上台前诉告。果有冤情,本官自然与你力办,如今不须拦阻,去吧。”言未了,又闻呼一声,狂风卷起沙石,渐就静了。包公吩咐打道回衙,用过夜膳,即命张龙、赵虎道:“今夜可于荒郊之外,略筑一台,列公位于台下,不得延迟!”两名排军领命去讫,是晚立刻在北关外,寻了一所空闲荒地,周围四野空虚,邀齐三十余人,搭了浮竹棚,中央排列公案一位。
其时初更将尽,二人回禀包大人。包公赏了众人,止携两对排军,董超、薛霸,合了张、赵二人,提灯引导。街衢中寂静无声,只闻犬吠嗥嗥。钩月早收,止有一天星斗。约行二里到了北关,包公停了坐轿,但见周围多是青青的草,又是乱丛丛的砖瓦,坍棺古冢,破骨骷髅,东一段,西一段,包爷见了,倒觉触目惊心。包爷上了台,焚香叩祝一番,然后向当中坐下,默默不言。四名排军,遵包爷命,立俟台下。包爷昂昂然坐定,听候告冤。其时远远忽有一阵怪风吹来,寒侵肌肤。四排军早已毛骨竦然,昏昏睡去。当下包爷也在半睡半醒,朦胧中只见一女鬼,曲腰跪下,呼道:“大人听禀,妾乃尹氏名贞娘,西台沈御史发妻。”包爷道:“你既云沈御史妻,乃是一位夫人了,且请立起。”当下包爷道:“夫人,你有甚冤屈之情,在本官跟前,不妨直说。”尹氏道:“丈夫沈国清与国丈众奸臣欺君,审歪了杨元帅、狄青,要为沈氏翻冤,要诛杀杨元帅三人。只为妾一心劝谏丈夫,不要入奸臣党羽,须要尽忠报国,方是臣子之职。不料丈夫不听,反是重生发怒,诟骂殴辱妾身。
心想丈夫既归奸臣党中,日后岂无报应?倘累及妻孥,出乖露丑,不如早死以了终身。妾身自愿归阴,亦别无所怨,惟有丈夫不仁,妾虽死有不甘心之处,今已哭诉阎君,言妾阳寿未终,故求大人起尸,倘可再生,感恩非浅。”包公道:“夫人,你却差了。古有三从之道:出嫁从夫,理之当然。你因丈夫不良,不依劝谏,忿恨而死,不该首告夫君,既告证丈夫,岂得无罪。”夫人道:“大人,妾自求身死,有何怨恨丈夫,但妾身冒叨圣上之恩,敕赠诰命之荣,丈夫即念夫妻之情,亦该备棺入殓,入土方安,何以暴露尸骸,仅盖泥土,辱没朝廷命妇,岂无欺君之罪?妾若不伸诉明白,则世代忠良将士危矣。
如今有钦差往边关调杨、狄二臣回朝。一众奸臣究问二臣,一臣犹比釜中之鱼,若非大人回朝,擎天栋柱登时倒,宋室江山一旦倾。妾今告诉,一来为国,二来诉明被屈。但大人须速回朝,方能搭救二位功臣。迟了二臣危矣。”
包爷听了,不胜赞叹道:“你一妇人,尚知忠君爱国,兼有惜将之心,真乃一位贤哲夫人了。”转声又问道:“你今玉休现在沈御史衙署中么?”夫人道:“现在府中后庭内东首桂树旁边,掘下泥土数尺,便见尸骸了。”包爷听罢怒道:“果有此事,可恼沈御史糊涂,不通情理。你妻乃一诰命夫人,缘何暴露便埋土中,欺天昧法,莫大于此!更兼行私刑,做假状,欺瞒圣上,陷害忠良,以假作真,实在死有余辜。夫人且请退下,待本官星夜赶回朝便了。”夫人拜谢,冉冉而去。这时包公已悠悠苏醒,耳边仍觉阴风冷冷,想来似梦非梦,十分诧异。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行色匆匆星夜登程 狂飙飒飒中途落帽
当晚包公醒觉起来,甚为惊异,觉得还是早日回朝为妙。
下了台棚,四名排军,扶侍包大人坐进轿中,持灯引道,一路回归衙署,坐下思量,定了主意,发下钦赐龙牌一面,差两名排军,将奉旨到边关拿调杨、狄的钦差阻挡住,不许出关,待本官进京见驾,候圣上准旨如何,再行定夺。两名排军奉了钧谕,持了龙牌,连夜往边关而去。
包爷即晚传进陈州知府,嘱咐道:“本官有重大案情,即要进京见驾,所有出粜赈济一事,目下民心已靖,且交贵府代办数天,必须依照本官赈济之法,断不可更易存私;如有私弊,即为扰害贫民,贵府有不便之处,本官断不谅情,必须公办。”
陈州知府道:“大人吩咐,卑职自当力办,岂敢存私自误,以取罪戾?大人休得多虑。”是日包公将粮米册子,存粮多寡,粮金贮下若干,一一交代清楚。然后连夜动身,有陈州知府州县文武得知,齐齐相送,纷纷议论道:“这包黑子做的事,俱是奇怪难猜,不知又是何故,不待天明竟是去了。包待制在本州粜赈饥民,众百姓人人颂德,如今我们接手代办,比他格外加厚,有何不可。”众官言语,不烦多表。
且说包公是夜催促行程,一心只望早回王城,一路思量道:庞洪一班奸党,妨贤病国,弄出奇奇怪怪事情,别人的财帛,你或可以贪取,杨宗保是何等之人?你想他财帛,岂非大妄人么?吾今回朝,究明此事,不由圣上不依,扳他不倒,也要吓他个胆战心寒。行行不觉天色曙亮,再走一天,将近陈桥镇不远,天已晚了。包爷吩咐不许惊动本镇官员,免他跋涉徒劳,不拘左右近地寻个庙宇,权且耽搁可也。薛霸启禀道:“大人,前边有座东岳庙,十分宽敝,可以暂息。”包公道:“如此且在庙中将息便是。”
原来一连二夜未睡,一天行走,众人劳苦,是以包爷此夜命众军暂行歇止。当夜包爷下了大轿,进至庙殿中,司祝道人多少着惊,齐齐跪接。同声道:“小道不知包大人驾到,有失恭迎,万乞恕罪。”包爷道:“本官经由此地,本境官员,尚且不用惊扰。只因天色已晚,寻个地头夜宿,明早即要登程了,不须拘礼。况你们乃出家之人,无拘无束,何须言罪。”众道人道:“大人海量,且请到客堂小坐,只是地方不洁,多有亵渎。”包公道:“老夫只要坐歇一宵,不费你们一草一木,休得劳忙。”道人道:“小道无非奉敬些清汤斋馔,还望大人赏光。”包公道:“如此足领了。”
包爷进内,只见殿中两旁四位神将,对面丹墀两边,左植苍松,右栽古柏。包公进至大殿,中央东岳大帝,凛凛端严。
道人早已点起灯火香烛,包大人沐手拈香跪下,将某官姓名告祝,礼叩毕起来。是时道人等备了上品蔬斋一席,与包公用晚膳,众排军轿夫另在别堂相款,不多细表。
当晚众道人只言包大人在此安宿,连忙预备一所洁雅卧房,请他安睡。包公反说他们厌烦,定要坐待天明。又吩咐众排军役夫,一概将息。五更天即要启程。众排军人等,连日劳累,巴不得大人吩咐一言,各各睡去。单有包公在大殿上,或行或坐,庙内道人紧紧陪伴,不敢卧睡,包公几次催促他们去睡,众道人道:“大人为国辛劳,终夜不睡,恐妨贵体。小道等乃幽闲之民,焉敢不恭伴大人。”包公道:“老夫路经此地,只作借宿,你等何必过谦。”众道人见包公十分体帖,人人感激,不一会,又恭奉清茶。至五更天,众军役揩目抽身,道人早已设备烧汤梳洗。此地近离王城不远,用膳已毕。包公先取出白金十两,赏与道人,作香烛之资,即打轿起程。众道人齐齐跪送,都道:“包大人好官,用了两顿斋饭,却赏了十两白金。”
不表道人赞叹,却说包公行了一程,已是陈桥镇上,方到一桥中,忽狂风一卷,包爷打了个寒噤,一顶乌纱帽被风吹落,原来包公由西而东,这顶帽子在轿中吹出,落在桥口上。张龙、赵虎连忙抓抢,岂料四手抢一冠,也抢不及,竟滚落于桥下,露出包公光头一个。包公喝道:“什么风,这等放肆!”旁立排军呆呆,有些答道:“这是落帽风。”包公笑道:“如此就是落帽风了。”说时,张龙、赵虎将乌纱与包公升戴好,包公一想,唤张、赵道:“着你二人,立刻拿了落帽风回话。”二人一想,不好了,如今又要倒运了,忙启上大老爷道:“落帽风乃无影无踪之物,何处可以捕拿?乞恳大人详参。”包公喝道:“狗才!差你这些小事,竟敢懈慵退避!”二人道:“并不是小人们贪懒畏避,只因无根之物,难以捕拿,求乞大人开恩。”包公喝道:“该死奴才,天生之物,哪里无根之理,明是你们贪懒畏劳,限你们一个时辰,拿落帽风回话。”言罢,吩咐仍回转东岳庙中等候。
却说张龙、赵虎吐舌摇头,赵虎道:“张兄,吾二人今番倒霉了。一连几天,路途劳累,如今又要拿什么落帽风,这是天上无形之物,哪得捕拿,实乃我二人倒运。”张龙一路思量,又道:“赵弟!此事我们办不来的,不免去觅陈桥镇上的保正,要在他身上将落帽风交出,若还交代不出,即拿这保正去见包大人,你意下如何?”赵虎听了笑道:“这个主见,倒也不差。”
当下二人昏昏闷闷,却寻镇上保正,逢人便问,内中有人说,保正家住急水乡。二人又即查诘至急水乡,正值保正在家。
二人动问姓名,此人姓周名全,便问二人到此何干,张龙道:“吾二人乃包大人排军,只因包大人在桥上被狂风落帽,大人差吾二人找陈桥镇保正,立刻将落帽风拿回究罪。”此人道:“二位上差,既奉包大人差遣,岂无牌票,今既无牌票,只恐真假莫辨。如无牌票,恕吾不往。”二人道:“这句话说得有理,如此你且在家中候着,待吾请了大人签牌,再来找你。”
周全应允。
二人一程跑回东岳庙中,上禀包大人道:“保正要签牌,方肯将落帽风拿出。”包公听了大怒,二目圆睁,喝道:“两个奴才!老夫经由的地头,向不惊动别人。如今差你往办些些小事,即要惊动保正,十分可恼!”二人启禀道:“大人凡要拘拿,只须凭牌票交与地方保正,便可交出犯人。”包爷喝声:“胡说!地方上保正,只管得地头百姓,落帽风不是保正管领,何由惊动他们。况你二人还未知落帽风下落,擅敢妄扰保正么!”二人随即再禀道:“大人,落帽风实乃无影无踪之物,教小人如何捕捉?望大人开恩见谅,饶赦落帽风,早些赶路为是。”包爷喝道:“胡说!凡为承当衙役,总要捕风捉影,今日有了风,还捉不着么?也罢,老夫今你二人是个不中用的,准赏差牌一面,不许惊动保正,滋扰地方,再限你们两个时辰,即拿落帽风回来问究。若再推诿,文武棍一顿打死。”二人领诺,拿了牌票,垂头丧气,跑出庙中。
且说包公不是当真要拿落帽风,只因这狂风来得奇异,身坐轿中,能卷出乌纱,料有些奇异之事。这包公是爱管事的官员,又知张、赵是能干差役,故着他二人捕风捉影,又不许他们惊扰地方,既免了一番周折,又免得差吏扰民之害。当下张、赵二人,一路上心烦意闷,想:“如大人差我二人捉霜拿雨,也还有形可取,偏偏要捉落帽风,这就难了。”二人跑上陈桥,立定了左顾右盼,有过往多人,见二人睁目而视,不明其故,有多言的人,询他二人。二人说是奉包公所差,捕捉落帽风,只为俟候得久了,竟不知落帽风在何处。内有一少年道:“只有桥西侧药材店一人,名骆茂丰,且去拿他看看。”有几个老成的道:“多言乱说!此人乃一良善人,守分营生二三十载,并不招非作歹,你这人好没分晓。若不是此人,岂不冤屈了他!”张、赵听了,倍加烦闷,手中摩弄牌票,站得足都酸了,只得坐于桥栏上自言自语道:“包大人差我二人捉拿落帽风,如今寻抓不着,回去定然受责,如何是好!”二人想不着路,如痴如呆。忽见呼的一阵狂风,迎面卷将过来,二人急忙立起,四手抢拿,只呼捉风,岂知捉不牢,反将牌票一纸吹卷过桥,犹如高放风筝一般,已卷起半空中。二人齐道:“坏了,风捉不牢,反将牌票吹去,如何回复得包大人!”
且说陈桥镇东角上有一街衢,名曰太平坊,是一所小市头。
对街两厢店铺,来往行人不少,这阵狂风,实来得怪异,卷起牌票,吹至太平坊上,落在一副菜担之内。那贩菜的人见了,说道:“为什么这纸当票宽大,不知何处吹来的?”遂将担子停住,双手拾起来看,早有张、赵急忙忙赶来,大呼道:“落帽风在此地了!”张、赵二人赶近了,要抢夺回那牌票,此人万花楼··拿牢不放,反叱喝二人狂妄。张、赵也不争辩,只双手并挽道:“落帽风,你可知包大人在东岳庙宇中等候你讯问么?快些走吧!”那贩菜人吓得发抖,即大呼道:“我是小本经纪,并不为非作恶,无端将吾拘扭作甚?”张龙道:“不管你犯法不犯法,且到包大人跟前分辩。”不问情由,二人扭住,推推拉拉,一同走了。太平坊上众百姓一见,七言八语的喧吵,忿忿不平,一齐路在后面,看他将贩菜的抓往哪一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