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楼

  璞玉听了这话,猛然想起,忙站了起来,嚷道:“不好了,我今早各处行礼时,因我们姐姐起的晚,打量他没梳洗完,所以先往嬷嬷家去的,回来歇了歇,几乎忘了。”遂忙穿吉服,戴了朝珠,慌忙往外走。福寿跟着叫道:“留下一屋子客人,也不请面吃,就走了?”璞玉回头道:“你且替我敬客,我就来。”说毕,忙出去了。
  这边又自贲夫人那里送来了长命练锁一付,福寿双全的金钱一个,靴袜各一双。鄂氏太太那里送的是长寿佛一尊,玛瑙如意一个,纱织荷包一匣。孟嬷嬷一一收了,酌量赏了送来的丫头们去了。
  当时,日已向午,璞玉自凭花阁回来,刚吃了一碗面,丫头们从鸿文馆来说:姑娘们都已在那里等着行礼。璞玉忙放了碗箸,重整衣冠,往鸿文馆来。只见正间北边设着八宝玻璃屏,前面大条桌上的宝鼎内焚着龙涎香,玉瓶内插着各色花儿,下边铺了一地绣花毯,东边一带,德清为首,圣萃芳、琴自歇、炉湘妃、宫喜、熙清等,都艳服盛妆,簪累丝,披云肩,站了一排,真个是个个如上方仙女,仙界奇颜。身后站立各自的丫环,手捧方盘,盘上摆着各色礼物,实是光采夺目。当下,璞玉头戴簪缨轻凉笠儿,身穿藕荷箭袖绣花衣,脚下粉底青缎靴,腰系碧玉大宽带,两胯上带着素绫繑巾、金丝荷包等件,向众人施礼,一似明月清风,焕采玉殿。众姑娘齐陪笑,将各自所备之物,或一字一麝,或一扇一诗,或一匣一画,各色礼物,送给璞玉,大家齐贺道:“愿你寿比沧海长天,福如山岳永固。”璞玉因多是姐姐们,遂忙跪下磕头。群姑娘齐还了礼,大家归坐,吃茶。德清先笑道:“今日风和日丽,人物共欢,其实应了这好日子了。”众人正说着话,只见媳妇们来回:“筵席已备。”圣萃芳、琴自歇二人齐起身道:“天已正午,我们请老太太去吧。”说毕,往外去了。
  不一时,老太太、贲夫人、鄂氏太太、金夫人等,领着一群媳妇丫头们来了。璞玉忙迎了出来,与众姑娘降阶见了礼。老太太入屋,见摆设整齐,欢喜不尽,遂上西边炕上正中重褥叠絪的座上坐定,贲夫人让着鄂氏太太与老太太并坐了。自己在北侧南向而坐。老太太又施恩,命金夫人在南侧北向坐了。再吩咐姑娘们各自入坐。德清笑道:“今日是为我兄弟做生日,不可与往日比,客人姑娘们坐上首才是。”圣萃芳笑道:“岂有此理,这席原为兄弟而设,所以璞兄弟上坐才是正理,或者依旧德姐姐坐了就是了,又何必故逊。”德清笑道:“使不得,或者客人,或者主人两个中一个坐也罢了,今日我断不可占上坐。”二人正相推让时,老太太吩咐叫圣萃芳坐了首位,然后德清、宫喜、璞玉、熙清等,序齿入席。
  原来,在北边一连摆了三张高几,七把椅子,起坐甚便。璞玉起身,自老太太始,依次捧杯。至圣萃芳前时,萃芳陪笑向璞玉道:“其实该由我们奉酒,贺兄弟千秋才是,岂可劳兄弟捧杯。”璞玉也向萃芳笑道:“今日众姊妹赏脸,给我做生日,全是由姐姐一人热心提起的,兄弟便磕头,尚不足答姐姐盛情,白敬一杯酒算什么。”炉湘妃拍了一下圣萃芳肩上,道:“你快接了杯吧,不然你的千岁爷便要跪下去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璞玉又奉琴自歇酒,琴自歇也不逊让,也不言语,起身接了,二人四目相视,两心相照,也就尽了心了。
  老太太见南面窗下地上,铺着毡子,放着两三张矮脚桌子,便问缘故。圣萃芳忙起身回道:“我们想在介寿、逸安二堂服侍的丫头们虽是奴婢,但有的岁数比璞玉大,有的同岁,也是因为服侍着老太太和舅母的,所以作璞玉生日时,也似可以坐坐,只因未获老太太舅母示下,不敢擅便,还求老太太施恩。再则也是为了寻热闹,要老太太解闷的意思。”老太太笑了一笑道:“既如此,叫妙鸾、秀凤、福寿、绵长、锦屏、玉清六个来,其余罢了。”媳妇们齐应声“是”去了。
  一时,六人入来挨着侍立,金夫人传了老太太之命,叫他们坐下。六人告坐,在窗下依次向北坐了。下边媳妇们忙斟酒上菜,真个珠玑满坐,兰桂芬芳。待洒过三巡,菜上五叠,圣萃芳笑道:“席上静了不热闹,今日之宴,原是我起的头儿,所以还是由我起头儿行个令呢,但不知老太太、太太们入不入?”老太太笑道:“你先说说,我们听了再处。”萃芳道:“我这个令,先从《千字文》上念一句,接着不拘新旧俗雅,说句歌词,末后皇历上说一句结尾,三句相联,说成有意思的话,不能说的罚酒一觥。”老太太笑道:“罢了,罢了,我们老了,心灵儿也没有了,那里记得这许多,除了我们这一桌,你们两边一上一下,照这令去行,我们听着笑笑。”熙清笑道:“这令听着虽似唠叨,倒极新奇,圣姐姐你就先说起吧。”圣萃芳遂吃了门杯道:
  天地玄黄,黑风起时,不宜出行。
  众人听了,真个是一书,一歌,一个历书上的句子,连成一语,且是文意也无干碍。众人都称:“好。”下手该是琴自歇的,他此时正思量住在这里及回家的事,听了此令,便顺口说道:
  川流不息,无津海内,不宜种植。
  湘妃早解其意,且又这一样上,原是难不倒他的,即接口说道:
  龙师火帝,须弥山重,不宜迁徙。
  德清笑道:“你们如何只管说不宜,不宜,除了不宜,你们三个寻不出别的话了不成?难道皇历的月令上说不得的?你们听我说。”便说道:
  云腾致雨,高山岚中,霓虹初现。
  众人听了齐声赞:“好。”琴自歇笑道:“终是我嫂子颖悟慧敏,开口便与别人不同。”众人又大笑起来。
  下该宫喜的,宫喜笑道:“我原在文章上不大通的,况且,这些上头又不好,请人代说,可使得?”圣萃芳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若说不能,下面桌上的人该怎么着?”璞玉道:“宫姐姐真个不能说也罢了,我替他说了吧。”圣萃芳越发不肯起来,道:“你那么聪明了不成?这个也要代说,那个也要替道起来,还要我这令官做甚么,我已多吃了门酒了。”老太太、金、贲二夫人,齐笑着相劝,圣萃芳到底不肯,毕竟叫宫喜吃了半锺酒,方准了璞玉代说。又道:“说的不合,加倍罚两锺。”璞玉笑道:“好厉害。”遂说道:
  辰宿列张,高筑福台,宜行祭祀。
  圣萃芳道:“轮到自己时,能这么说出来也罢了。”熙清笑道:“这会子该我的了,怎么处,罢,罢,丑媳妇终须见婆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熙清也笑着说道:
  化被草木,金泉源头,鸿雁飞来。
  琴自歇点头道:“好。”又问璞玉道:“我且问你,历书上,仲秋时已写过了‘鸿雁来’,到了三秋,又重写了个‘鸿雁来’却是何意?”璞玉笑道:“这在汉文历书上可看得明白,时宪书上,仲秋写着‘鸿雁来’,季秋则添了个‘宾’字,写着‘鸿雁来宾’。这事我问过几个先生,却都说不明白,后来问了老爷的画友司丹青,他说……”方说到这里,舒二娘自外边,领着三四个十几岁的孩子进来道:“外头管家们听说给大爷做生日,送来了从南边来的两个女教习,领着唱‘弹词曲儿’的四个孩子,因未得老太太示下,将女教习留在外头,先带进孩子们来过目。”欲听弹词曲儿,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七回 鸟雀相争各为其主 琴炉两分自有分定
  且说,老太太看那孩子时,都只十几岁的光景,身穿红呢袄,头戴青绒帽,面容娇嫩嫩的,看他跪下磕头起来,举止分外秀雅。
  金夫人、贲夫人等见了,也觉喜悦,遂向舒二娘道:“你且将他们带到外头,与他们教习们共候,等我们这里完了酒令,听吩咐再来。”舒二娘应声“是”,带着孩子们出去了。
  圣萃芳向璞玉笑道:“老先生,且止了闲话,说你的酒令吧,快完了好听曲儿。”璞玉一数,真个轮到自己了,一时寻不出说甚么,慌了手脚,方勉强说道:
  园莽抽条,榆林满园,不宜动土。
  德清道:“你们看,又出来个‘不宜’了,他们四个这‘不宜’却是不好呢。”璞玉笑道:“只是难不倒就完了,我们也不管他‘宜不宜’。”
  下该妙鸾的,妙鸾笑道:“我也是个不能说的,请大爷代我说说呢。”圣萃芳向璞玉使个眼色道:“使不得,只可代人说一回,若屡次说,乱了令,我可不依。”妙鸾央道:“姑娘,不是已有先铰的样子了,宫姑娘如何吃了半锺,叫人代说的?”圣萃芳笑道:“你也吃半锺,找个人代说,岂不亦完了?”妙鸾换了半锺热酒,一面吃,一面依次瞧着众人,道:“不知是那一位行善的肯替我说呢?”鄂氏太太笑道:“我替妙姑娘说,可使得使不得?”圣萃芳笑道:“有何使不得。”鄂氏太太笑道:
  寒来暑往,杭爱山上,鹿角脱落。
  秀凤不用别人,即说道:
  白驹食场,西塘柳中,宜养家畜。
  福寿向炉湘妃央道:“该我的了,不能说,怎么好?”湘妃笑道:“你可得了几句不曾?”幅寿道:“书、歇的两句有了,只和不上皇历上的一句。”湘妃道:“既如此,你念,我和和看。”
  福寿笑说道:
  肆筵设席,奉献酒供,
  下句再也想不出了。湘妃迟疑了一会子,笑道:“这倒是极现成的了,说‘宜招宾客’,岂不是天然作成的?”圣萃芳叫凤梅倒了两杯酒,送到炉湘妃、福寿二人前来。二人惊异道:“这却为何?”萃芳笑道:“为何倒来问我?出这令时,原说是一人说一首来着,并不曾说两人合成一首,或者全替说倒也罢了;这个断断免不得,与其行这般乱令,不如悄悄坐着好。”二人料不能免,各自吃了一杯酒。
  绵长趁此机会,已预备下了,遂说道:
  鳞潜羽翔,青海苇中,宜行畋猎。
  众人听了,击膝称赞道:“这话说得俊巧。”锦屏笑道:“这个令虽是文雅,只是未能罚得一个人,所以,我若说了出来,越发显得容易了,致使圣姑娘此令,恐自后没人用了。也罢,我也不央人代说了,且受此一杯之罚,为此令增增光采也好。”说毕,便斟上一杯酒自吃。圣萃芳点头微笑道:“原来如此,好个聪明姑娘。”
  当时,老太太见酒令将完,遂吩咐叫女唱客们来伺候。两个女教习来到阶前,凋弦理箫,众人听了丝竹之声,因是急着听曲儿,也不想法罚人,只催玉清快快说完。玉清正想时,站在地下的媳妇们堆里,叫黑帐的那一个,因搬酒时抽多了头儿,此时听得琵琶管弦之声出了神,不曾严紧,走了下气,长长的放了一声出来。旁边站的媳妇们先笑起来了。锦屏忙看福寿时,福寿正低着头笑。
  秀凤耐住笑,抬头看时,那黑帐却似没事的人,呆着脸站着,遂转过身去揉脏子。倒是点悟了玉清,遂大声说道:
  宫殿盘郁,荷花池中,青蛙长鸣。
  当时姑娘们正忍不住笑,听了这话,便哄然大笑起来了。金夫人、贲夫人等也忍不住,噗哧笑了。老太太不知所以,正追问时,女教习们进来磕了头。
  只见那两个女人,都已年过四旬,原是由他们丈夫们领来,因其男子不能入内,二人抱着乐器进来。老太太问了他们年纪,看过了曲名单子,即命先自拣一段吉祥的曲儿唱。那些孩子早扮作女孩儿妆束,管弦动处,四个便唱起个叫《万寿无疆》的曲儿来,摆着手中巾扁,四下散开,走到各席前,穿走笑舞。妙鸾见内中一个小孩儿,面庞眉目,颇似圣萃芳,正看得发呆,细细端详;湘妃眼快,早已看出,笑向琴自歇点头知会,琴自歇全然不理。福寿在旁,大笑起来,妙鸾方才知觉。
  一时,唱完一曲,老太太大悦,赏了好些东西。随后又呈上曲单子来,众人都让璞玉,璞玉接过单子来看时,多是情欲俚曲,不是在深闺中唱得的。遂寻雅正些的点了一个,那孩子一个吹箫,一个掌鼓板,两个清喉合声唱道:
  玉空无尘,银河长耿,月光映小楼。花影满庭,罗襟透寒,芳心自悠悠……
  再往下唱时,琴自歇回头看璞玉,璞玉情不自禁,忽然心中一动,溜了琴自歇一眼,琴自歇忽然脸红,忙低了头。一时,唱完了这一曲儿,众人便让圣萃芳。萃芳推让不过,点了个叫做《懒画眉》的曲儿。那媳妇丫头们,再调弦管,重清巧喉,齐唱道: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
  秋江上,尽是离人泪。车儿东归,马儿西去,莫奈何,一声声长叹息。
  曲调诙谐,弦律声和,真个是凌云裂石之唱,众人直听得心怀悠悠。璞玉忽然抬头看时,只见炉湘妃已听得如醉如痴,两泉秋水,盈盈欲滴,也不知怎么,只觉一阵心酸。方欲与湘妃说话肘,只见舒二娘又来了,道:“二门上的管家们从回事房传报,说老爷昨日已到八十里头鲁城过宿,今日早晚必到家,问大爷迎不迎接去呢。”璞玉听了,忙站了起来,一面吩咐外头备马,一面向姊妹们,道声“怠慢”,到松月轩换了衣服,慌忙出去接老爷去了。
  这里老太太与众人,也不愿再听曲儿,重赏了那些孩子去了。看两边排着,六个六个共十二个姑娘丫头们,老太太心中大悦,举杯笑道:“常听见说,新出了个‘金陵十二钗’的故事,今日我家里也全了。”贲夫人等看时,除去炕上四人,姑娘丫头们,真个有十二人,遂笑着与老太太讲论那十二钗的故事。
  圣萃芳忽闻纱槅子后,有两个丫头嘁嘁喳喳的拌嘴。原来凭霄不喜炉湘妃,今日与梨香磕着瓜子,说起自己姑娘要回去的事。见湘妃听曲子要哭的光景,即笑道:“梨香姐姐你可看见了?炉姑娘又要哭了。唉!纵哭干了眼泪,与他的事又有何益?”梨香笑道:“可不是,你们那个炉姑娘如何那么爱哭,我看十日里天天都是眼泪不干的,终是为了甚么缘故?”凭霄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谁知道,从前在家时不这么来着。你还没听说?去年回家就病了起来,今年春天说是更厉害了。说来也奇,将来这里时便已见轻,来后没住几天依旧好了,这岂不是奇事?若说病的奇,好的也奇,真个是奇了,奇了!”那时翠玉正在炉旁等着水开沏茶,听了凭霄的那些话,心中便不自在起来,道:“凭霄你这是甚么话?我们姑娘病好,又犯着你甚么了?终不然,我们姑娘不好才称了你的心不成?”凭霄翻了脸道:“喂!这丫头说的也奇了,我说你们姑娘的病好了,难道说坏了不成?如何来无故侵人?”翠玉道:“谁先侵了?你一连说奇了怪了的,是甚么话?”凭霄喝道:“这丫头,你少放肆,说奇了又怎么了?偏来挑我说奇,那么着你们姑娘,难道为着别的事病的,又为着别的事好了的不成?”翠玉因年纪小,无言可对。凭霄又指着他眼皮道:“小孩儿家,不懂话,还来我们中瞎嘀咕,你再说,我不撕了你的嘴,便不是丫头!”翠玉忍不住道:“说奇怪也罢了,哭干了眼又与他的事有甚么益处,这又是甚么话?”凭霄将怀上的瓜子皮沙剌刺撒下一地,站了起来,骂道:“这小蹄子还敢叫不成?与他的事有甚么益处,你知道说的是谁的事?慢说你们姑娘哭干了眼泪,便是哭出了血,与那曲儿里人的愁事有甚么益处?”这一句话,直惹得一个人,义气高发三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