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楼

  正说着,只见顾氏、金夫人带着众姑娘丫头们走了进来。老太太笑着让了坐,顾氏装了一袋烟,坐下笑道:“我们择定明儿的好日子,就要走了,所以特地来老太太这里坐半日呢。”老太太道:“其实再住几日去才是,只因亲家太太早欲回去,我们留的日子也多了,所以也不好再强留了。只是炉丫头在此日久,忽然去了,我们这里又空阏起来,我也想的慌,他们姊妹们也觉寂寞,这事可怎么好呢?”顾氏笑道:“可不是吗!我也见他们极惯熟了,舍不得离开,若不带回去,他母亲已说了,必要接回去的,所以也不好自主留下。来时若知道是这般,倒不如早回明我们老爷,把琴丫头留下也罢了。”老太太喜道:“这又何必一定要回你们老爷呢,这里也不是别处,便留下了去就是了。你们老爷真个生起气来,若想着与我们媳妇手足之情,料也无甚难为的;果真有了碍难之处,还有我这个老脸儿呢,明年你们那边不来接,就从我们这边叫他同他姑母一同回去就是了。”顾氏见老太太说的诚挚,迟疑了一会子,方依允了。
  彼时,璞玉从学里回米,入介寿堂,听说炉梅明日即回去,不觉大惊,急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举目看炉梅时,炉梅却与德清说笑,全不理睬,心中恨其无情。正发闷时,又听说要留琴默,又觉欣慰,不禁喜形于眉目之间。炉梅看出其先悲后喜之状,已解其意,只是不露。顾氏坐着说话,共吃了晚饭,方回海棠院去了。
  金夫人也跟到海棠院坐到更深不去,璞玉欲与炉梅说几句表心意的言语而不得,自思待他回绿竹斋后跟了去说。原来炉梅因明日即回去,所以将一应衣物包裹都已打点停当,带到海棠院来跟着顾氏睡,璞玉无可奈何,只得跟着金夫人回来了。
  次日早起,忙忙的洗了脸,穿了衣服,方欲往海棠院去时,忽然又有小厮传进来:“老爷在外头,因大爷这时候还不曾上学,正生气呢。”璞玉着慌,忙领着小厮们从后门跑往学里去了。早饭时方散了学回来,入介寿堂看时,顾氏等早已吃了饭,来向老太太告辞,黑压压的站满了一屋子人。老太太赏了顾氏、炉梅等好些荷包、花、如意、绸缎等物,炉梅跪着磕头谢恩毕,辞了出来,老太太扶着丫头们出至檐下送别。琴默因别母而留,岂有不流泪的?德请等也因与炉梅极相亲密,如今忽然离去,也不免伤心,只炉梅是回家的人不流泪,忙入车内坐了。顾氏亦上车。璞玉跪着送别后,仆从们方从墙那边转过来,起辕驾骡,大家簇拥着出大门去了。璞玉跟在车旁,直送出大门来,见炉梅总不回顾,满腹疑团,欲骑马远送。前番因送鄂氏,曾惹老爷生了气,此番又未承命,不敢擅便,无奈何,只得停步。待他们远去后,方转身回来,入自己房中,丫头们早已迎了出来。孟嬷嬷预备茶饭吃了,老太太又送来果品,璞玉那里吃得下去,思念炉梅素日的深情,如今临去忽然变了脸,又无言语,必是恨我不浅了:“唉!姐姐啊,你那里知道,我已为你而碎了心呢?”想到其间不觉两眼滚下泪来。
  从此几日无情无绪,不是风里长叹,便是梦中流泪,精神恍惚,好似害了一场病。此有长歌一首,歌曰:
  滴不尽的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败的春柳秋花满画楼。吹不止的纱窗风雨黄昏时,忘不了那新愁与旧恨,吞不下那玉粒琼浆在咽头。展不开的眉头,等不来的晓筹。更有那阻不住的青山重重,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一日璞玉抽空往海棠院来,见琴默不在屋,往凭花阁去了。遂跟踪寻去看时,只见琴默与德清坐在窗前下棋,熙清在旁观局。见璞玉进来,笑道:“嗳哟!又来了个爱说闲话的了。”说着让坐。
  德清抬头看了道:“你看就看,但只悄悄坐着,不许多嘴,熙妹妹一个人已搅得我们受不得了,若再添上你就不用下了。”璞玉陪笑答应:“是,是!”说着坐下。只见琴默身穿鹦哥绿贵州绸厚棉袄,外套天蓝线绉短坎肩,项上搭着条白丝巾,低头看棋,全神贯注在棋上,目不旁视。瑞虹斟上茶来,璞玉捧杯让道:“姐姐请茶。”琴默微微摇了摇头,依旧看棋,分外稳重大方。璞玉欲问别的话,又怕搅了人家,也似不妥。如从棋上说起罢,越发违了适才的话,只得闷闷的看着。琴默方要误走一车,熙清忙喊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若这么一动,德姐姐跳马一杀,再三步内便可赢你了。”德清大笑道:“罢了,以后再玩吧。”说着推了棋盘,整衣坐下。琴默收了棋,方回过头来问璞玉道:“你从那里来了?”璞玉打了一躬,笑道:“方从足下海棠院而来。”琴默笑道:“你岂是光顾海棠院的人了?”璞玉知其责自己好几日没去,自觉过意不去,一时说不上话来。
  忽然一阵风过,许多枯叶簌簌扑窗而落。德清叹道:“这几日云雾蒙蒙的又冷了起来,天气变坏了,舅太太、炉姑娘他们路上许不曾凉着?”琴默道:“我屈指算将起来,不是前日便是昨日必到家了,他们都准备了轻裘来的,一早一晚也不妨事。”正说着,又一阵清香随风袭来,熙清道:“这是那里来的香气?这样清香!”琴默道:“倒象木香花的香。”熙清笑道:“姐姐到底未知地方差别,这三秋天里,我们这里那里来的木香花,岂似你们那里似的暖和。”琴默笑道:“说的是呢,如何就成了木香花了呢,原只说象木香花的香,象者如也,是不是?”德清道:“是了,据唐诗‘十里荷花,三秋木香’的话,暖地方此际正是开尾子花的时候。”琴默笑道:“可不是,我们那里此间正是盛开的时候,德姐姐或许因不曾看过,将来甚么时候到了我们那边,便可知其端底了。”德清道:“我有甚么事到你们那边呢,况且我也不是不信,大凡诸物,因有寒暖之别,各地自有各自的不同。”琴默道:“姐姐且莫说无由到得我们那边,人生在世,那里能说得准。譬如方才那枯叶一般,聚散不定,眼见得我是那边生的人,如今怎么忽然又在这边!炉妹妹昨日方在这里,今日如何又在那边了呢?”熙清笑道:“今日德姐姐被琴姐姐打趣了,到这边、往那边的也不止你二人,就据我们下头的丁香、槟红、鹦哥、子规、瑞虹、凭霄这几个人,也都是不同的,原是我们这边的也有,又有原是北边的,又有原是南边的而生在北边的,又有生在南边长在北边的,如今却都聚在一家,可知人事都有个定数,大抵人的居处,也有其各自的缘分了。”众人听了点头道“是”,又闲话一会子,琴默辞了出来,大家送出门去。
  璞玉不言不语走了几步,见琴默也不让他家去,便悄悄停了脚步。回头看时,德清、熙清等也都退入凭花阁去了,自觉没趣,想起方才听说南方北方之说,数起丫头们来,又无画眉、翠玉的名儿,不觉望西风而兴叹,自思不如往绿竹斋见物尽心,遂逶迤走入葫芦门来。只见满院翠竹,在这几日的云雾寒风中,只落得黄叶枯卷,摇摇不定,倒似有思幕宿宾,不能胜情之状。遂沿着甬路走入正房,但见灰尘满案,落土复地,挂起了内间的门帘,向外反扣着门。顺手推开,进去看时,这便是炉梅居室。因将玻璃窗外的风窗都放下了,屋又颇觉昏暗。往日所设的炉盒等物,虽是依然如故,实如福寿所言“燕子已去巢已空”了。床椅上的絪褥帐幔都已收去,惟壁上书画仅存。但闻院中鸣竹风而已,静悄悄的别无声响。璞玉倒背了手,口内低吟,心中感伤。又入一层到炉梅卧房中,劈面看见对门挂的那一幅米襄阳《云雨图》,暗房中看去越发在山岩之上,如有凄风冷雨。俟进前,猛抬头见上面有几行字,是新写的一首诗。璞玉知是炉梅归时所作。忙看时:
  恍惚梦中度几秋,年年重阳风雨愁,
  但觉今年重阳日,心头悲怆多一俦。
  璞玉不见此诗还罢了,这一念不打紧,心中一动,鼻子一酸,泪如雨下,哭了起来。想他“心头悲怆多一俦”,只看这个“怆”字,便可知其千曲万转之悲,乘肠寸断之苦了。偏我怎么那几日竟昏愦恍惚得没往他这里来一次说句话呢!那时他心中不知何等悲苦,如何涕泣了!后来临去时,总不理我,必因悲极而恨的缘故了。正自一头想一头哭,忽然从外头有几个人说着话走了进来,一个大声道:“我不说了,可不是真个在这里呢。”欲知来者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诗曰:
  天厌儿女情思深,未得相证前后心。
  伤心诗客同千古,双泪洒向竹树林。

第十六回 喜新遇琴上诉心情 下荒庄灯下定计谋
  话说璞玉忙回头看时,先进来的是福寿,随后孟嬷嬷进来,沉下脸来道:“那里没寻到,原来在这没人的屋里呢,快走吧,老爷叫你有半日了。”璞玉忙擦了擦眼泪,到逸安堂来时,瑶琴、宝剑等小厮们忙迎上来道:“老爷不在这里,在外书房呢。”遂又急忙出了垂花门往润翰书屋来。只见众管家们都聚在院中站着,见璞玉来,大家往里努嘴,璞玉压不住心跳,走进屋内,只见老爷在炕上端坐,与坐在地下的老管家龚高、张裕二人正说着田亩帐簿等事。在北边的八仙桌旁,老爷的近侍舒谦、永助二人站着,理一堆地契、帐簿。璞玉恭谨侍立于槅扇旁边。老爷瞪了一眼,厉声问道:“这畜生,你那里去了?叫了这半日才来,读书既不在行,过日子又不懂得,成日家揎饱了肚子,甩手闲走,只知寻安闲,从今后我每到外边商议家务,不许你离这里。你们瞧,快要骆驼大了,倒成了三岁的孩子,到如今也许知道庄田何处、一年进项多少呢?过来看看这契子!”璞玉忙应:“是。”便念那地契。舒谦拿着算盘一一打着。龚高陪笑道:“哥儿还小着呢,慢慢学着总是不差的。”贲侯指张裕道:“你作奶子的也不管教管教,只管纵着他还能成个甚么。”张裕忙起身回道:“奴才也常时提醒着呢,但哥儿如今正读书的时候,也无闲暇学习别的。”贲侯这才无话,吃茶。璞玉与他们算帐到掌灯时分,才算完了一处田租。舒谦等站起身回道:“别的再算。”老爷点头,起身引着璞玉入介寿堂请晚安去了。
  璞玉站了这半日,只觉得腿疼腰酸,从此又添了一桩每日跟着到外头去的差事。
  近日来,璞玉早晚下学无定时,所以多在自己屋内吃饭。一日早饭时下来,到介寿堂请了安,老太太命坐在自己跟前吃饭,璞玉见只来了德清、熙清二人,坐中不见琴默,便忙问德清,德清笑道:“你还没听说?琴妹妹身上不好,也快十夭了,你也没去问一问?”璞玉听了大惊。老太太问道:“可不是,琴丫头这两日怎么样,见好不见好呢?”德清忙起身回道:“我刚去看了来的,比先前大好了,琴妹妹说:‘我如今该出去请老太太的安才是,只是今日医生说再须忌两日风,所以明儿才出来’呢。”老太太问道:“谁领着大夫出入呢?”妙鸾忙回道:“垂花门的舒姐儿。”说毕,忙叫人去叫。一时,舒二娘走进来,远远在门旁侍立,老太太问道:“那个大夫治琴姑娘的病呢?大夫怎么说,许不碍事?”舒姐儿回道:“请王大夫治呢,那日福晋太太问时,王大夫说不碍事,今秋这个伤寒极多,人们也都有点头疼,前日福寿也躺了两天才起来的。”绵长道:“二姑娘的小丫头子规也躺倒了。”熙清笑道:“福晋太太屋里的新来的三妥也躺了几天,前日才起来的。”德清道:“这必是因为天气太暖,那两日又忽然冷起来的缘故。”老太太道:“好了就好,你们把人家的女孩儿留下来,若是重了可怎么着。你们也该当心一些,别忽然添衣裳,又忽然脱衣裳的。秋日天气,小孩儿家轻单些的好。常言道‘走马伤春,人害秋’。”众人齐声应了个“是”。舒二娘见老太太无话,方退出去了。
  当时,璞玉悔恨自己不曾去问候琴默,心中惟恐琴默怪他,也无心听那些话,忙吃完了饭,放下碗即走出上房后门,往海棠院来。只见院内鸦雀无声,柏树下那两只鹅也竟吃饱睡着了。轻轻走进外屋门时。恰遇凭霄端着茶碗出来,遂笑问:“姐姐做甚么呢?”凭霄道:“才吃了药躺着呢。”瑞虹掀帘出来,见是璞玉,低声道:“嗳哟,大爷怎么肯下顾,姑娘要睡觉,才躺下。”
  话犹未了,琴默自内间声如燕语、喉似莺啭的问道:“外屋是谁?”瑞虹忙高声回道:“璞大爷来望姑娘来了。”琴默忙起身道:“请这屋里坐。”璞玉忙走入内间笑道:“姐姐可大好了?愚弟这两日实是该死,姐姐玉体欠安,不曾来看视,真正无知之极了,望姐姐不要沉心。”琴默笑道:“多谢兄弟想着,又来看我,岂有恼怒之理。”说着二人在八仙桌的左右对坐。璞玉见琴默脸上虽瘦了些,姿容倒更似初开秋海棠,因笑道:“姐姐脸色倒好,终究怎么病的?我实是今早才听说。”琴默笑道:“也不是甚么大病,不过是伤了风,有点头疼罢了,如今已好了。兄弟这两日还是上学去呢?”璞玉皱眉道:“不去又怎么着,不然这些日子还不来看姐姐吗?我想姐姐必在生着气,着急的了不得,今日才知道姐姐这般宽仁大度。”琴默笑道:“好端端的生甚么气,我是那般不省事的人了?人都有个闲与不闲的时候,知与不知的分别,兄弟也不是真心不想我,只是一时没听到没知道,也是有的。如此看来,我虽明知兄弟的心,兄弟却不知道我的为人了。想与不想倒不在那上头。”璞玉听了这一席话,心中愈觉感佩,只顾说:“是了,是了,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