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宝卷

拜谢父王有道君,祝愿龙体永康宁。
  众位,世上千般苦,莫过于人的生离死别。三公主眼看就要与父母和两个姐姐离别,顿觉孤苦凄惶,转身就去会会母后和妙书、妙音两个姐姐。
拜一拜皇后生身母,报报当年养育恩。
再拜姐姐人两个,抚养好姑侄续秋春。
我今远去白雀寺,伏望二姐孝双亲。
借重再拜双父母,休将孩儿挂在心。
且等来日功成就,再来济度众亲人。
  宝德皇后见三女与她分手,想想心里不得安,眼泪不得干,就去见妙庄王:“万岁,三女去白雀寺么,可备半副銮驾送她?”“梓童,冤家背道,还用銮驾相送?让她与尼僧同行!”“万岁,这可万万不能,文武官员的子女出门,还有侍佣随身,我皇姑出门叫她孤伶伶与尼僧同行,岂不受人耻笑!万岁呀——
你不看金刚看佛面,不看鱼情看水情。
鱼情水情总不看,看看我你结发情。
你配半副銮驾送送我三皇女,她是皇宫骨肉亲。”
  “梓童,你不要哭,她是你所生,也是我所育,你爱她我也疼她,只怪她再三抗命,一意孤行,我只不过是一时之火,岂有不配銮驾相送之理!”宝德皇后这才来到东宫知会妙书、又到西宫去对妙音说——
“你的三妹年纪轻,沿小伶俐又聪明。
只因她修道一命倾,惹你父皇发狠心。
罚她白雀寺里去,涤面洗心重做人。
而今她将离宫去,你们二姐要送行。”
  “母后,事到如今,你也不必伤心,我们一定要去送行的。我三妹平时只顾诵经,也不顾头顾脚,头上丝巾没一块,脚上花鞋也不新。我们坐夜来替她做一双新鞋,缝一条丝巾,给她带去洗换,也算表表我们手足之情。”当夜妙书、妙音姊妹二人彻夜未眠,银灯火点得雪亮,为妙善公主绣花鞋。
大红面料配燕青,胡绿紫兰桃花芯。
月白丝线单锁口,满帮花鞋簇簇新。
乌丝包头缝一件,上遮青丝下披肩。
  那天是六月十九日,一清早大二皇姑赶到朝阳门外,看看三妹的轿子就要动身,姊妹就要分手,心上倒也一阵酸楚,泪珠夺眶而出。
三妹呀,为你修道疼我心,常使母泪湿衣襟。
你怎铁石心肠如利剑,斩断姐妹手足情。
  妙善公主说:“姐姐,母后为我伤心,你们要宽慰于她,不要让她哭坏身体,你们有姐夫相亲相爱,不必把小妹挂怀。
如若母后来哭坏,我做不到端汤奉茶人。”
  “三妹呀,母亲想到你么,还有我们在身旁相伴;你这远离皇城在白雀寺末——
抬头看不到皇城路,低头不见骨肉亲。
我把包头花鞋送给你,举目可见姐妹情。”
  三公主头也不回,用手弯过来从肩膀上接过去。大二皇姑说:“三妹,我们巴心巴意做双新鞋给你,你怎不回头对我们看上一眼?”“姐姐,对不起你们,修道之人不走回头路,回头就是回心。多蒙你们一片心意,我来作副偈子谢谢你们。
大姐送我青丝包头一片乌,我带发修行做尼姑。
白雀寺里修办道,今世总不配丈夫。
二姐送我一双纽丝鞋,肩膀上面接过来。
等我修道成正果,度我皇姐坐莲台。”
妙善公主轿动身,妙书妙音啼哭转宫门。
  妙善公主的銮驾,前有“回避”、“肃静”,后有“旗牌”、“掌扇”,一路浩浩荡荡,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逢州不要州官接,遇府不烦府官迎,
在路行程半个月,不许扰乱众黎民。
  轿子来到白雀寺前,三公主吩咐銮驾一行,速速回转,沿路不得惊扰百姓,不得掳掠生灵。白雀寺五百个尼僧列队寺外,拈香礼拜,
一来迎接三千岁,二接师父长老僧。
  妙善公主连忙还礼:“我是来投师学徒的,何劳一众师父迎接,实不敢当。”长老尼僧说:“皇姑,入得寺来,大家都是姐妹相称,你就不必客气了。不过,老衲有话在先,你来,我们也不多你;不来,也不少你;既然来了,就要受空门规戒。”“师父,这我不懂,当受何规戒,望师父指点。”
第一要皈依佛,当堂拜拜佛世尊。
第二要皈依法,我就算你领头人。
第三要皈依僧,五百个尼僧姐妹称。
  妙善公主走进大殿看到三尊古佛崴嵬正坐,两旁十八尊罗汉矍铄有神。
还有韦驮真神朝北撑,金盔银甲亮锃锃。
先拜如来三尊佛,又拜韦驮护法神。
  转身又拜过长老尼僧。“师父,我到你寺里来修行么,请给一处清静的地方让我去诵经。”“皇姑,我寺内的地方大哩,房屋多哩。有佛堂,有禅堂,有忏堂,有客堂,还有厨房,膳堂。我带你去看看,你合意哪里就登哪里。”妙善公主走进佛堂,一众尼僧在那诵经礼拜;走进禅堂,一众尼僧在那坐功养性;走到忏堂,钟鼓声声,一众尼僧在那拜忏;走到客堂,只见人聚人散,送往迎来,忙碌不停;走到厨房,一众尼僧忙着烧粥煮饭。
转弯抹角往前行,前面有座懒梳亭。
  这三间懒梳亭是瓦檐草脊,四周是芦编的巴壁。公主问:“这懒梳亭作何用场?”“啊,这是僧徒休养之地,眼下无病号在此,所以这房空着的。”“师父,这地方倒中我意的。”“你合意就让给你。”这下妙善公主搬一张凳,端一张桌,倒一杯净水,斋神供佛——
公主身坐懒梳亭,朝朝夜夜诵真经。
  啊唷,不曾有几天,一些小尼僧翻腔。“师父,皇上公主带多少田来格,带多少粮来格,拿多少钱来格?天天筷上拈碗,碗上搁筷,来吃我们的现成斋饭!”“徒弟,皇上不是让她来修行的,是带来劝她回心开戒的。”“劝她回了心可有好处?”“怎没好处?皇上准的,把她劝了回心,送她进京,白雀寺千亩良田永远不要完粮,房屋倒塌皇上来修,佛像损坏皇上来装金,从此,我们师徒五百个,上不要完粮,下不要修庙,旱涝保收,不用愁饿。”“师父,这倒要下点功夫劝她呢,假使她不肯回心,倒要养她的老哩!”“什么养老养少的,皇上只限我们一个月时间——
一个月不得转回心,放火烧我庙堂门。”
  尼安、尼福在旁一听,吓得打了一个寒噤:“啊依喂,师父,你进京的时候,我还对你说的,当皇上说话要留点心,不要贪图眼前利,这下好啦,对她倒就要下番苦功哩!
要是一个月不回心,大家要陪你化灰尘。”
  “徒弟们,你们不要怕,往常山林施主来包经忏,不也是我答应下来的,其实,我一句也没有念,总是你们大家念的,大家拜的,答应劝三公主回心么,虽然是我当殿承认的,但也要你们大家帮忙,如果你们哪位高手能把三公主劝醒,我去向皇上奏本说,这不是我费的心血,是××师父的功劳。
天子面前保一本,你红丹金印坐衙门。”
  阿依喂,这些出家人听到做官,个个都贪。“师父,劝公主在我,只要我搬动三寸不烂之舌,可以把死人说活。”有人说,只要我去一劝,公主的道性就退掉一半。其中有年老的,有年少的,也有不老不少的三种尼僧,立刻动身——
行走一阵风,争先恐后夺头功。
  十多个尼僧一齐拥到懒梳亭,脸上笑眯眯,嘴上蛮客气,三千岁长,三千岁短,个个向她问寒问暖。三皇姑说:“多谢众位姊妹来看我,这个地方又没桌子又没凳坐,只好请你们站着了。”一个年老尼僧抢上先说:“皇姑,你在宫中吃有山珍海味,穿有锦绣罗衣,随身有宫女侍候,何苦来坐庵,吃斋饭,受这般苦呢?”“是呀,老姐姐,你这么大年纪了,何不在家靠儿靠孙享清福,也到这里诵经修心?”“不啦,皇姑,你不晓得我的命苦,才来修行的呀!”“你的命有多苦,能说给我听听?”“我的命呀——
我苦了一生命多乖,忙到年老力气衰。
大媳嫌我饭量大,二媳嫌我手脚呆。
儿子急得干瞪眼,婆娘一骂口不开。
在家吃的受气饭,只好来吃恨气斋。
  “啊,苦了你没有一个孝顺媳妇,壮年为她们做牛做马,老来吃她的受气饭。我问你,你做媳妇的时候可养婆婆?”“我做媳妇的时候与婆婆分开过的,她不吃我的饭。”“你不曾养婆婆,怪不得媳妇也不养你,所以你更加要修哩!”
前生不修今生苦,今生不修孽更深。
欲要修得儿孙福,修修来世好前程。
  年老尼僧一听,自己问心,挨三公主责怪得不轻,跪下来就诵经。中年尼僧接上来就说:“皇姑,你是金枝玉叶体,窈窕淑女身,何不在宫中招纳驸马,享尽洪福,何苦来陪我们念咕咕经,拜台子脚?”“是呀,我就不明白你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形端表正的体面女子,为何不嫁丈夫,过那怀中抱子,足头蹬夫的欢乐日子,也来这里削发为尼呢?”“皇姑,我嫁过丈夫的,只怪自己命苦,苦若盐卤。”“我不信!”“你不信,我说给你听。
我脚板落地父母就断根,叔伯扶养我长成人。
花花轿子抬出去,嫁个丈夫不归正。
赌钱喝酒充好汉,夜不归宿日不进门。
是非场上好凶斗,他活跳鲜鱼丧残生。
丈夫死了独身过,没男没女没大人。
靠张靠李靠不上,白雀寺来做尼僧。”
  “师姐呀,你嗦嗦,说上许多,千句万句并成一句,你是——
前世不修今生苦,今生不修枉为人。
师姐哎,你就一心一意修办道,莫到来世再受苦辛。”
  中年尼僧一听,双手一合,跪下来拜佛,也不再劝三公主了。小尼僧称能,接上来就说:“公主娘娘,你二八青春,正好行茶攀婚,穿戴珍珠玛瑙,翡翠珠宝,富贵荣华的日子不晓多好,何必来陪我们这些苦命人修道。”“啊呀,师妹你也年纪轻轻,为何不出帖攀亲,过那男欢女乐的日子?”“啊也,我嫁不掉呢,没得哪个要呢?”“师妹,你这话错了,世上只有剩男,没得剩女,像你这般体面的小姐,是一根好的木料,氽不到第三张桥就被人家捞走的。”“皇姑,我不能与你相比,你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的命不好,卜卦先生说我犯华盖煞的。”众位,古人说这个华盖,有男华盖、女华盖之别。
男犯华盖命不长,只好削发做和尚。
女子华盖命克夫,嫁不出去做尼姑。
  “师妹,你若劝人修,莫劝人偷,劝人开斋成饿鬼,自己开斋堕沉沦。”小尼僧听说劝人开斋要成饿鬼,她怕不修道再成饿鬼,也就闭口不劝了。回过身也跪下来诵经。
  长老尼僧坐在禅堂里等那些尼僧回报劝三公主的音讯哩。等了三个时辰,不见一个尼僧回来。她心上想:可能劝成功了,不然,僧徒们怎一个也不回来。但又一想,不像成功的样子,如果有点眉目,他们一定有人要先回来报信的。
长老尼僧不放心,立刻奔向懒梳亭。
  进去一看,大小尼僧跪在三皇姑四转。喝道:“这成底高样子?叫你们来劝她的,不是要你们来拜她的,快快起来!”“师父,我们是劝她的,哪晓得操鸡不到反蚀了一把米,反被公主劝住了。”
长老尼僧闻听这一声,腹中焦愁八九分。
  随即唤出尼乃、尼兴、尼安、尼福前来商议办法。尼安、尼福的名字虽然好听,而他们的心肠却很毒辣。说声:“师父,对她文要文劝,武要武劝;善劝不醒,要行恶劝。好言劝她不成,要想办法拿规法,用各种营生来磨罚,她自然就回心的呢。”“徒弟,寺里罚她做营生么,我在皇上不曾提到这一条,叫我怎好开口了?”“啊呀,你好说得很哩,对我们身上推,拿我们做楦头,说是我们的主意,寺里的规矩。”长老尼僧点点头,心领神悟,急忙赶到懒梳亭。“皇姑,你到我们寺里来修道么,经好诵,饭难吃。白雀寺里人多嘴杂,议论多端,大家问我说,你带多少田来种的,带多少钱来用的,带多少粮来吃的,我说你一样都没带。大家对住我说,我们这五百个人,在家的要赶拜经忏,出门的要化斋饭,三皇姑对这一坐,什么也不做,每天三茶四顿,大家倒要忙给她吃!他们对我拿板做腔,嘴里叽哩咕噜,拿我在中间解锯,所以我来与你讲讲,帮我争口气,替寺里做拉一点活计,多到时间再去诵经。”“师父,提到做营生,我自小不曾学过,一件都不会做。”“格么,真正不会,不要让我为难,我备一顶轿子送你进京,到皇宫去享福。”三公主一想,不得了啦,老尼僧与我父王是一条心,不是让我修道,是要罚我回心。罢也罢了,我修道只能在苦中求,再苦再难也得修。“师父,请你拣轻细点的、容易点的让我先试着做。”“轻的,易的?没这么随意!寺内的活计轮着做的,轮到你轻重不能拣,多少不能推,轮到哪个是哪个!”“师父,我从哪天起,做的底高事体?”长老尼僧屈指一数:“前天是张僧,今天是李僧,明天轮到你——
大清早起开山门,开过山门扫灰尘。 
饭前饭后抹台凳,夜晚点亮琉璃灯。
多到时间你憩息,夜间提锣看五更。”
  三皇姑想,明天活计虽多,经倒不可少念。于是她身坐蒲团,通宵不眠。
一夜诵到天明亮,五更不曾闭眼睛。
  明天一早,三公主把经书拗拗折折,对怀里一塞,来到山门口一望,心吓得在荡。怎?一丈二尺宽的开间,上下通槛六扇头大门,斗能粗的门杠, 像一只猛虎卧岗,莫说想去搬动它,望也不敢对它望。妙善走上前去用手一托,门杠紧紧迫迫;用肩去拱,门杠丝毫不动;急得没法,只是顿脚。喊声师父哎——
长老尼僧心肠狠,罚我苦役做营生。
开关山门我做不起,尼僧要拿我赶动身。
  一口怨气,惊动太白星君。太白星君一个云头三千里,按落在白雀寺山门口,四大金刚上前迎接。老星君说:“金刚金刚,你们身大力强,不来帮我徒弟忙忙。”四大金刚问:“她是何人?”“这你还不知,她是七世慈航转世,玉帝叫我指点她于凡间再修,所以是我的门徒。”这遭,四大金刚——东方持国金刚、南方增长金刚,认定开关前山门;西方广目金刚、北方多闻金刚认定开关后山门。金刚用手一拂,门杠往下一脱,山门开得笔直。妙善公主一见:“啊,山门也知我甘苦的,自己会开启的,就去绞台抹凳。伽蓝土地对她相相,你还能绞台抹凳?白雀寺每天几十桌人吃饭哩,你这点点小脚,身块瘦又弱,能作什么法,我们来帮你的忙。伽蓝土地眼到手到,拂帚一刷,一张张台凳刷得的光丝滑。还要扫佛堂哩。白雀寺有多少房屋,五百尼僧中从未有一人数清过,不要说扫地,就是放趟子跑,也要跑半天哩。风婆子想,伽蓝土地都帮忙,我能看她的冷铺?风婆子用功,每天到小中,嘴一鼓就吹风,一阵阵清风,把灰尘草屑吹得无影无踪。韦驮菩萨站在山门里朝北,看到金刚老爷开山门,伽蓝土地绞台凳,风婆奶奶扫灰尘,就想,三公主石板栽松,我就帮过她忙,为她解过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