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宝卷

  卞氏一走,员外关照几个快嘴梅香:“你们些冤家要替我嘴紧点,对外瞒住点,春二三月不要让人家知道我员外生了公子,上门贺喜,破费人家的钱财!”梅香说:“员外,这个道理我们懂得,不过,我们不说,别的梅香说出去不关我们事噢!”员外一走,两个快嘴梅香倒讲起来了,我晓得员外的脾气格,他是落水要命,上岸要财。从前没得男女呗去求天拜佛,随便化多少银子总舍得的;如今公子才落地,倒又打起小算盘来了,喜蛋总舍不得给人吃。
我们不说瓠子不说瓜,唱它几句杨梅花。
  这个梅香到草堆上拔草烧早饭。脸还没洗,眼屎邋遢,信口就曰:
我梅香生来两足尖,走起路来踢裙边。
今夜坐到五更天,服侍我主母大娘娘。
  “哈哈——”,伸一个懒腰,打两个呵欠。
  事有凑巧,隔壁的王奶奶也起早在草堆上拔草,这话倒挨她听见了。王奶奶随手把草对地上一丢,跑到梅香身边:“梅香妹妹,你刚才说的什么?”梅香抬头一望,心吓得乱荡。她想,人说我是快嘴梅香,王奶奶的嘴比我还要快呢,给她知道了怎么好!”随口转机,“王奶奶,我没有说什么!”王奶奶跟这个梅香平时皮惯了的,她上去一把抓住梅香的青丝细发,把她的头扳得仰面朝天,“说不说?今朝不告诉我,总不放你走!”梅香不肯说,王奶奶又不松手,几扯几扭,梅香痛得眼泪直流。“王奶奶,你松松手也,我才好开口。不过,我告诉了你,可千万不能再传给别人!”“梅香妹妹,你胆放大点,出了偏差,水点子总溅不到半滴你身上。”这下梅香头头是道,手舞足蹈说:“我家员外有福,生个官官粉皮细肉,我们陪他到东天发白,刷刷锅子就出来拔草烧粥。”
  王奶奶一听,浑身来劲。把草对灶面前一放,将门一锁,拔脚就走。从巷子里向前,看见陆氏奶奶在纺车前摇棉。“陆奶奶,摇棉摇棉,赚到几个痨钱?走啊,跟我去喝喜酒!”“王奶奶,到哪家去喝喜酒?”“喏。张员外家檐头高哇,生了个胖公子!”
陆奶奶闻听这一声,丢下棉车就关门。
  两个老八十,脚像挑灰板,头发像把伞,一跳一跳,沿门乱叫:“到张员外家吃喜蛋去!”这两个人,真是:
石板上栽花根底浅,鹞子无尾骨头轻。
  她们牙齿不关风,说话要变音。人刚跨进员外家门,一个说恭喜恭喜,一个说贺喜贺喜。员外在堂上没有听得清,问梅香:“清清早起,哪个在门前吆鸡?”话言未了,王奶奶已到员外面前。“员外,不是哪个吆鸡,是我们来恭喜您员外屋檐陡高三尺!”“二位奶奶,你们真会说笑话,我家的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怎得陡高三尺的!”“这个生男育女的事情,您员外不能瞒,它是三朝的媳妇月子里伢,瞒呀瞒,要变样的!”员外晓得她们是村里的辣煞鬼,不愿跟她们多扯,就问:“你们怎知道我家生了公子的,可是我家快嘴梅香说的?”“不是的。”“可是稳婆奶奶告诉你的?”“也不是的!”“喔,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们二位奶奶是仙人!”“员外,我们虽不是仙人,也沾有仙风道骨的,三天之前就知道了。”员外笑了笑,“王奶奶,往常人家说你会圆谎,我不信。今朝才认识你王奶奶的嘴,陆奶奶的腿——真灵哩!
我家公子刚落地,你三天之前怎知闻。”
  “员外,你如不信,我说给你听。三天之前我在草堆上拔草,看到两只喜鹊在你门前树上跳三跳,又在枝头上叫三叫,就知道你员外三天之内有喜到。”
  陆奶奶也跟嘴学舌。她说:“我昨日在家摇摇棉,出来看看天,见到你家厅屋檐,一股豪气冲向天——
就晓得你家大娘娘,要生贵子在今天。”
员外一听笑盈盈,二位真是半仙人。
  员外随即唤道:“梅香,我领略二位奶奶的心意,第一个登门道喜,赶快替我热菜炖酒,款待二位!”
  两个老八十喝到了酒,恨不得两杯并一口,喝得扶泥不上壁,要对台下跌。王奶奶说:“我们吃了员外家喜酒喜饭,还要吃员外家几个喜蛋!”员外说:“提到喜蛋,我还未及筹办;今朝暂且吃杯喜酒,等公子满月,再请二位来我家上坐。”“啊唷,员外您这样客气——
你晓得春二三月没事做,留住我们家中坐。
帮你家官官忙满月,贺了满月好转家门。”
  员外想,这两个人真没讲究,小孩子不识得瘸腿——嬲脚。这下,你来不走,他来不散,——任凭我家房屋多,厅堂里容不下许多人。
  “梅香,替我煮鸡蛋,每人五只,不能少;少了,她们会不高兴的!”
  她们可吃?不吃,老老诚诚对衣袋里一塞。王奶奶说,这是员外家喜蛋,带给我老头子尝尝;陆奶奶说,带给孙孙,大家分分。嘴上客气说谢谢员外,脚底上像抹了油——直滑得走。员外说:“二位奶奶,假使你们遇到别的人不能说是在我家的,我家的事情帮瞒住点,不要再对外传!”“员外,你放心是了,不用我们多说,别人也晓得你员外福大量大的!”
四、张小宝空城唱戏 王癞子送趣上门

  王、陆二位一走,员外仔细想想,这两个老八十不是个省油灯盏,是纸马店的爆仗——出门要噼噼叭叭报信的呀!哎,想瞒是瞒不住了,索性广向亲朋邻里报喜,贺一个热闹满月,让大家高兴高兴。“安童,替我拿散碎银子上街——
带上几只茅竹篮,大街小巷去买鸡蛋。
外公家中去报喜,早寻紫竹穿悠篮。
外婆尝了红喜蛋,好做三朝洗澡探毛衫。”
  又吩咐梅香烧毛米粥,随同喜蛋送到亲友、邻里家报喜。梅香一听,眼睛发定。“员外,你叫我做事情总是临渴掘井,早说要烧猫咪粥么,王奶奶家的竹节猫,常在我厨房跑,只要拎起来一掼,拿皮一剥,肉一剁,烧它一锅猫咪粥多好呢!现在猫咪上了树,叫我怎捉得住。”“何苦何苦,你这个呆鬼,毛米粥哪是用猫狸肉烧的,是用冬舂晚米碾碾熟,放点莲芯枣子肉,煨得粘笃笃,就叫毛米粥。”
  这下,梅香着急慌忙,来到厨房——
两个梅香挽米淘,两个梅香拔草烧。
两个安童对外挑,报喜回来烧三朝。
  俗话说,报喜报喜,先从外公家来起。员外对安童说:“送报喜蛋,历来是生女成双,生男逢单,到外公家报喜的红蛋,至少要装一百零三。
安童挑出门,直奔水西村。
路上有人问,水员外家有了小外孙。
  水员外拿喜蛋一数,哈哈大笑——
小姐过门数十春,破血不曾生,
急坏我老身,今朝喜蛋送上门,
我小姐有了后代根。
  水员外立即吩咐自己的安童,拿出散碎银子上街,——
速到街坊绸缎店,红绸绿缎多买点。
再剪几尺月色蓝,好做三朝洗澡探毛衫。
又对安童说一声,把裁缝师傅请进门。
  裁缝师傅同员外见过礼,由梅香把他带到东厢,搬出绸缎动手裁剪。梅香说:“师傅,我家员外为宝贝外孙做衣裳着实考究哩,你务必要做好点、说好点!”裁缝说:“只有人家要求做好点,没有人家要说好点,说好就得好啦,我们做这一行全凭手上功夫!”“师傅,我是说替员外的外孙做三朝洗澡衣服,‘鸽子’要说好点!”“啊,说‘鸽子’? 我又不曾学过,你来教我也。” 梅香也不谦让, 她说:“我作个比喻,先说几句你听听。
裁缝师傅来做衣裳,我家酒不成酒饭不成个饭。
请你把腰围放放宽,尺寸放放长。
员外家外孙又贪长,满月穿起来到脚弯。”
  裁缝师傅想,竟是扁担戤城门——三年会说话。大户人家的梅香总能说会道的,我不说上几句,她瞧不起我!随手拿剪刀一提,就以剪刀为题。
龙凤剪刀两个钳,中间一支紫金销。
昨日皇宫做鸾带,今朝又做状元袍。
  衣裳做好了,水员外吩咐自己的安童拿毛米粥桶一洗,装进二斗饭米,作为回礼。又在喜蛋篮里加上五十个鸭蛋,称谓鸭子,意在压住贵子,图个吉兆。又对张家安童说:“你回去告诉张员外——
今朝带走洗换棉袄和探毛衫,到了满月前夕来拿悠篮。”
  张员外见安童迟回一天,就责怪了:“你怎是丹阳的骡子,好慢的性子,送一趟喜蛋还蹲外公家过宿!”“员外,知情不怪人,不知情怪煞人。外公外婆留我过宿!是做三朝衣服让我带了回来。他水老员外不让我回来,我哪好随便走!”“如此说末,你不要耽搁,速往姑母、姨母家去报喜!”姑母家走一走,要送一把荷包锁;姨母家报一报,要送一顶刘海帽。员外家亲戚实在多,报喜报到月底交初。到了廿五廿六,要买鱼买肉;廿七廿八,要杀鸡宰鸭;廿八廿九,要到槽坊推酒;到了三十,要接亲迎客;初一,初二,厨师作好准备。安童梅香将前厅后厅,左厅右厅,打扫得干干净净。
  四月初三是满月日子。太阳才升一丈高,贺满月的人缕缕行行向魏岳村上跑。有的人挑糕粽寿面,有的人办提盒杠箱;也有人家送衣帽,也有人家送银铃。账房里忙上号,一千、八百的直对上撂。员外也不认识许多人,人家对他道“恭喜恭喜”,他也只好满口应酬:“托福托福”!
这叫穷居闹市无人问,富落深山有远亲。
员外骑了高头马,不是亲来也是亲。
  再说,员外家平时与人也有礼尚往来的。所以——
行了春风有夏雨,落得腊雪有河豚。
  人来了上百,巳时三刻就入席开桌。送酒的认管坛,上菜的认端盘,管饭的带洗碗。先吃的先散,每人还要发给五个喜蛋。真是敲锣卖糖,各管一行;忙中不乱,闹中不忙。
送走前客让后客,迎来远亲接近邻。
不提员外家多热闹,另表书中一段情。
  下文单讲何来?前村有个张小宝,他的习性很不好,惯贪赌钱押宝。赌得日不进门,夜不归宿,输尽囊橐。这天,一大早就见南来北往的人对魏岳村上跑。他问人家,可是哪庙菩萨行香?人家就说,亏你还是张员外的侄子哩,他家公子今日满月,你总不去恭贺?!张小宝若有所悟,一拍大腿:“啊呀,我可该打,早先就吃了叔叔家喜蛋,我怎忙发得昏,忘记了去贺满月!”他伸手到衣袋里一摸,分文没有。
坛子里无米难留客,手里无钱怎做人。
  哎,他平时不想家,今朝手里没钱,倒想到妻子在家摇棉,回家索她的摇棉本钱去贺满月。妻子见他在家转呀转,眼睛就发暗:“你今朝一早怎想到供家来的!”小宝笑嘻嘻陪个好脸。“叔叔家的公子今朝满月,回来与你商量商量,借几个钱我去送个人情。”“冤家,怎好意思开口的,我赚到几个钱,还不够买油盐,哪有闲钱去做人情,没得!”“没得?可不要怪我,人到急处,船到浅处,没得法,我要拿值钱的东西去抵押!”“你望望看,有值钱的东西尽你拿。”小宝一望,东壁打西浪 ,屋架荡叮,房子上没东西可拿出去卖。他对锅台上一望,哎,有了,“人情急似债,锅子当铁卖”,到灶上拎起锅子就往外跑。妻子一见,急得没命,“你这个杀千刀的,拿我的锅子拐走,叫我用什么东西烧吃!”小宝眼睛对她一白:“你有钱不好再去买!”
  妻子挨小宝掳得没法,说声,“拿锅子丢下来,到我睡的枕头里查查看。”小宝拿枕头一动,分量蛮重;用剪刀一挑,二百个铜钱对外一抛。小宝笑嘻嘻捡起来,“怎样,总说我家穷呀穷,枕头里还有三担铜哩!”“冤家,不要穷开心,这二百个钱还是出嫁时婶婶给我的压身钱呢。”“啊呀,你竟会把家哩,苦了我不会寻钱,要是我能寻钱,真是在外有个寻钱手,家里有个聚钱斗,真好哩!”“冤家,不要惹气着,早点死走!”“格呗,贤妻,钱还不曾够呢,就是礼物少买点末,假使遇到三朋四友,台子一搀,来摸十八张,我本钱哪来呢?”“你这个瘟贼,贺份总不够,还开心赌钱了!死走,不要蹲家害我!”张小宝眼睛闭呀闭,看见床上有条破棉被,就说了:贤妻呀,
四月天气暖炎炎,老棉絮甩在里床边。
留在家中没处放,背到典当里当铜钱!
  “冤家哎,家里没有多余的,就该这条破棉絮,你拿走我床上盖什么呢?”“盖什么,盖帐子!”“你这剁头的,家里盖帐子,你出去摆架子!”张小宝不管他妻子肯不肯,就用草绳把棉絮十字花一捆,背到兴隆典当,往柜台上一掼:“朝奉先生,当红绸被!”朝奉眼张眼识,望望棉絮漆黑,蛮多白虱,拎起对地上一摔。小宝又捡起来对柜台上一放,“朝奉先生,可值几个钱?”“嗯,不少哩,值到三掼呢!”“三贯? 太多,我赎不起。”“不要头想尖了,是三掼,不是三贯!”“怎叫三掼?”“你对柜台上一掼,我对地上一掼,你捡起又对我柜台上一掼,你倒扳扳手指数数看,可是三掼!”“先生,可多少值几个钱?”“你不要发诈杠,贴我几个钱也没地方收呢!”“朝奉先生,就是我没有这条棉絮来么,借也要借几个钱让我去贺下子满月。”“不要嗦,七十二个钱可当?”“当格,开张票来。”小宝一想,当七十二个钱,到赎的时候还要认利息,我倒不如把当票卖了,等要盖被的时候到旧货摊上买一条,还比我原来的棉絮好几倍呢!于是在典当门外就喊:“可有哪个买当票,卖红绸被票子!”
  事有凑巧,遇到一个乡下佬,上街卖草,钱也卖了不少。听到有人要卖红绸被票子,就想到自己的女儿上秋要出嫁,要陪一条红绸被。不管它,有对数的就买一条带回去,总比做新的合算。“朋友,这票子卖几钱?”“我不识字,刚才当的二百个钱,卖一半送一半,弄一百个钱去!”老头子也不识字,只见当票上的字像鬼画符,也不识是多少钱。信口一说:“不值,弄八十。”“好的,卖把你。”当七十二卖八十,一百五十二个钱到手,张小宝赶紧跑走。老头子一想,照例,八十个钱买不到一条红绸被呀,不晓得票子可有假唷,去照照票看。来到兴隆典当,“朝奉先生,帮我照照票,可假?”朝奉一望,知他上了张小宝的当。“老者,票子不假,我劝你赎回去吧!”“好的,我离家又远,省得下次再来。”朝奉说:“老者,虽则是刚才当的,你要认一文钱利息哩!”“好的,为男为女,也不在乎一文钱!”朝奉拿棉絮对外一撂,虱子在地上乱跳。“老者,你背了打转,回去同江西人换碗。”老头子一望,晓得上当。“哎,我挨人家摸得痒,这钱掼在水里总不响。”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