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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溪集
楚汉论
汉高祖与项籍俱起叛亡逐秦鹿蚌鹬相持者八年高祖之命悬籍手数矣而籍卒以败灭何哉籍专为暴高祖专为德也高祖之入咸阳也秋毫不犯籍至乃火而屠之予以为楚汉兴亡此已分矣籍特挟用匹夫小勇刼人以假息故后死耳夫以高祖权略智数揽英豪而驱御之盖真王霸才虽羽百辈不敌也方韩信为治粟都尉萧何数言其竒高祖故不用欲以忿信使亡既亡而追得之信自以为死矣反遽拜大将使信以任遇过望必效死力卒用信以灭楚然而信遂谓汉遇我厚是在其术中而不知也郦食其为汉谋挠楚权立六国后高祖非不知六国后不可立也而以问张良盖时欲观良心耳高祖固知良之可用然以良始惟为韩报仇又尝使项梁立韩诸公子横阳君成为王益树党已而为韩司徒又尝自襃中去汉归韩恐良终为韩不专为汉故因食其谋以甞良心初非不知六国后不可立也问曰于子房何如其甞良心可见也然而良方力陈八难是在其术中而不知也萧何于汉臣才最高膺专任守闗中既独立万世大功高祖惧其脱自骄以取祸故遣卒为卫系之廷尉痛抑折之使自卑畏以保令终非诚疑何也借诚疑之则必踵韩彭诛矣然而何至自污以求免是在其术中而不知也三子皆人豪役于高祖术中而皆不知此汉所以取天下也若籍则无能有是得范増不能用得陈平不能用得韩信不能用皆使之怨愤弃去徒以匹夫小勇欲决雄雌于挑战间至力蹙势穷犹将驰杀一二汉将以见技能此楚所以失天下也然则籍之亡也又胡望乎天哉
唐论
尧有天下不以传丹朱而授之舜舜有天下不以传商均而授之禹夫岂不爱其子哉以为子不肖而授以位则天下防其害故不敢用一己之私意易天下之公心夫以圣人不私其子也犹外求贤人而授之况有贤子不能立而曰必立所爱亦已惑矣此唐太宗之所以不明也方承干得罪太宗欲立晋王限以非次回惑不决至取佩刀自向以要其臣使必己从继又欲立呉王恪谓长孙无忌曰公劝我立雉奴雉奴懦惧不能守社稷呉王英果类我欲立之何如雉奴即晋王也嗟夫恪诚英果耶则不当以无罪弃晋王诚懦不可守社稷也则不当越次而立今太宗以一旦之爱必立晋王岂公心乎且恪雉奴等己子耳犹以私爱弃英果而立柔懦借使诸王皆朱均也其肯舍己子而外求贤人授之位乎此其去圣人逺矣然观太宗尝立论讥评晋武以为知子者贤父知臣者明君子不肖则家亡臣不忠则国乱国乱不可安也家亡不可齐也又曰弃一子者忍之小安社稷者孝之大畏小忍而忘大孝圣贤之道岂若斯乎其诋诃前古如此而昧于己子卒使庸昏嗣有大位刼于牝晨几至覆邦岂所谓笑古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耶身属鞬执锐取天下于百鬪之余一举而委之孱子岂不自念其国乱不可安之论耶彼以佩刀自向盖小夫贱妇之为而谓太宗为之耶勤勤托孤于李勣而卒所以立武乱唐者勣也岂不既不明于知子而又不明于知臣耶且以永业业齐民以府兵强本干以租调立常经之法凡太宗之规为计虑欲以维持后世者皆亿万年不易之良图至储贰之重乃独失授如此岂智以爱昏所为悖缪而不自知耶尧之时二八未登四凶未去五品不逊民庶艰食皆未尝以为言也惟急于授位得人今太宗于储贰失授而徒汲汲于维持后世之法是犹缔架巨室涂茨丹雘高墉大鐍无所不至已而付于败家之子其能传之久耶然则唐中遭革命宗枝剥丧酷吏日出生人毒痡者皆太宗立懦子之祸也人君可不戒哉
五代论
五代之乱极矣凡八姓十有二君歴四十余年干戈战伐殆无宁嵗其间悖逆祸败自古未有若是其烈而兴灭起废亦未有若是其亟者也周世宗以英伟之资为圣人驱除固无得而议者其余则皆可以为覆辙之戒盖梁由强藩以取唐故梁臣多防扈末帝尚姑息将帅相残贼而梁以亡矣唐庄宗之取梁与明帝之取汴皆石敬塘力也其势不得不忌忌则石氏兵起而唐以亡矣晋之取唐资契丹为援彼固贪惏而无厌则必有所不忍德光入防而晋以亡矣郭威之于汉犹石氏之于唐也则隠帝亦不得不忌忌则邺兵渡河而汉以亡矣大抵五代之所以取天下者皆以兵兵权所在则随以兴兵权所去则随以亡而其所以起废之亟者无忠臣义士以维持之也方晋之未灭梁也晋大臣多不欲庄宗即尊位而梁臣苏循乃先以臣礼谒见蹈舞为呼万岁及晋兵入汴诏赦梁羣臣李振喜曰有诏洗涤将朝新君呜呼有臣如此梁安得不亡乎冯道相庄宗又相明帝又相愍帝及潞王反则迎潞王及晋灭唐则又事晋契丹灭晋则又事契丹汉高祖立则又事汉及周灭汉则又事周方且著书自陈更事四姓与契丹所得阶勲官爵以为荣呜呼有臣如此唐与晋汉安得不亡乎盖自朱温图受唐禅士以朋党见杀者虽未必尽贤要之不与梁而与唐亦忠节也方昭宗时天下贤士大夫或杀或去留班列者无几矣而裴枢陆扆辈与它缙绅坐贬死凡数百人朝廷为空则腼颜于梁于唐于晋汉周者皆倾巧乱人谋身卖国如振循道者也呜呼以一旦朋党之祸使四十余年遂无一忠臣义士出于缙绅至于天下大坏极乱元元涂炭而莫之救是朱温以朋党贼虐当时之士岂惟杀数百人哉实举天下生民纳之涂炭糜烂于数十年间也彼其洞胷流膓岂足以偿白马之祸哉
香溪集巻八
钦定四库全书
香溪集巻九 宋 范浚 撰论
孔子闻韶论
夷齐谏武王论
叔孙通知当世要务论
魏郑公愿为良臣论
房杜不言功论
魏徴劝太宗行仁义论
圣人百世之师论
孔子闻韶论
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窃尝疑之深惟夫子资上圣于多能为天得审音知乐殆其余事又尝求之传记鲁昭公之二十五年夫子盖年三十五矣顷之鲁乱遂适齐则年几四十矣始而夫子适周且未冠已访乐于苌宜不待至齐而韶始闻也何详味倾叹若初未闻者乎予知之矣春秋之乱子有弑父臣有弑君而不知勲华之揖逊虽韶音尚存未有明其义者也夫子以将圣之道为天下宗邦君柄臣率分庭礼之其有一物之不辨则走使而问焉以取正是所以尊信吾夫子为甚至今夫子翫韶之美至忘味彼将曰孔子圣人也而美韶音如此韶果何谓哉则又将即韶音以求其义庶几知有虞绍禅之美而耻簒夺之乱焉是亦讽而诫之之义也当春秋之时齐襄公立十二年而公孙无知弑之无知自立而雍廪弑之小白之薨也五公子争立无亏立而齐人杀之昭公之薨也子舎立而商人弑之商人代立而阎职又弑之商人之子立而齐人又废之庄公立六年而崔武子弑之已而孔子适齐闻韶则景公问政之时也方陈常擅齐政变逆有萌圣人微见其渐故对以君君臣臣是孔子感齐之乱意可知也齐于春秋为乱特甚故美韶音必于齐防其微矣乎后之好异嗜竒者昧吾夫子所谓而徒附益其说曰孔子至齐郭门外遇婴儿之挈壶者其视精其行端孔子谓御曰駈之韶乐方作至齐闻韶不知肉味是岂有识之言哉
夷齐諌武王论
或曰武王伐商伯夷叔齐谏之而不用商乱已平天下宗周夷齐耻之遂去隠乎首阳之山且曰义不食周粟而终以饿死有诸否乎曰有之曰然则孔子以夷齐为贤武王其非耶曰夷齐固贤矣而武王不非也夫以纣之不道不可不伐者也惟武王能将天命取而伐之易昏以明使四海赤子得脱虎口而乳慈母君子称之曰顺乎天而应乎人又曰武尽美矣此胡可非耶惟夷齐之心以为臣伐君盖甚逆之道使君非纣不当伐也臣非武王不可伐也后世有乱贼之臣必将曰武王圣人也而伐纣当年无一人非之者是则臣伐君乃圣人之教其于簒夺窃取将多有之故于武王杖钺指商之初叩马陈谏以明君臣之分既不从则又耻而去之虽饿死不悔期于杀身以愈后世之乱使后世之人皆曰武王之伐商当也而夷齐犹非之是则伐君者乃臣子之深罪虽有簒夺窃取之志将逡廵而不敢发夷齐之心盖如是初不以武王为非也不然谏而不入胡不死之以示争切之心以开武王之惑以见纣之决不可伐乃于有商既亡之后空自饿死何益耶且学者之所取信不惟孔孟耶孔子尝言夷齐之无怨矣使其羞谏君之不用至于不食而死且不为怨乎孟子曰伯夷避纣居北海之濵以待天下之清其所以避纣而待天下之清岂无望乎易纣以清者予是以知夷齐之心初不以武王为非也而谏之是欲以愈后世之乱也武王之于纣不得不伐夷齐之于武王不得不谏非武王无以戡乱于一时非夷齐无以救乱于万世予故曰夷齐贤而武王不非也或曰议者以伯夷之谏无有也其所不与伐商者盖二老春秋已高自海濵趋文王之都逺计数千里自文王之兴至武王之世嵗亦不下十数意伯夷欲归西伯而志不遂乃死于北海又意其死于道路又意其至文王之都不及武王之世而死此有诸乎曰无之此非折中之言无稽之论也夫伯夷之与太公俱称大老年相若也伯夷处北海而太公处东海地相似也若曰伯夷之志不遂此固无所证信若曰死于道路则太公疑亦不能至文王之都若曰嵗久而死则太公疑亦不及武王之世此实无稽之论非折中之言也论语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春秋左氏传曰武王伐商迁九鼎于洛邑义士犹或非之噫使二书不出于孔氏之门人其可也若其书果足传则或人之言吾不敢听
叔孙通知当世要务论
当草昧多艰之初而为诞阔难行之事譬欲饮渇而酌河汉岂人情哉将以救世定乱则莫若当务为急知所当务则功立效矣汉高祖初定天下叔孙通欲正君臣之仪以尊高祖诸生称之曰知当世要务谓通明所以定乱之道也君臣之祸莫大于名分不严名分不严则君不自知其尊臣不自安其卑君不自知其尊则不知所以驭臣臣不自安其卑则不知所以奉君于是君臣失位慢悖偪僣之患以生至于逆叛簒窃者有矣故曰名分定势治之道名分不定势乱之道今夫嬴秦失鹿天下逐之人有自王之心故陈胜以戍卒王楚楚遣武臣略赵则武臣王赵赵遣韩广狥燕则韩广王燕已而王魏王齐王韩王西楚号称灭秦而王者不可胜数率皆自谓特起称孤无复北面事人虽使舜禹在上不以名分制之且不能保其必臣顾区区刘季特以马上得之茍非以礼法为治彼肯低首下心曲拳而遂服哉又况汉之将臣多出于刑余盗刼鼓刀市侩之徒非有至智大识通知天命者一有不快则掉弄逆旗等儿戏耳高祖其能尽诛之乎于斯时也求所谓定乱之道则未有先于名分者君臣之仪所以正名分也而通乃能为高祖制之是以明其知要务也长乐之会警卫肃饰自诸侯王以下莫不震恐前日击柱醉呼之人钳颊缩气无敢哗者使高帝一旦知为皇帝之贵此则知所当务而功立效也其后诸侯虽有反者然名分既定天下之人独知有天子而不知有诸侯故皆偏方独叛无有应助而相继受戮向使通不正君臣之仪则韩信不入贺彭越不受囚天下之人亦将乍臣乍叛为信为越而高祖不得独尊矣通之有功于汉岂汗马比哉虽然诸生谓通知要务则是也谓之圣人则大不可通挟仪秦捭阖之风且不得为纯儒其去圣人亦万万逺矣是可无辨而明也
魏郑公愿为良臣论
人臣有杀身之义而杀身者每出于不得已君为不道丑行日积不知自悔臣必输忠而指言之言之不从则必号泣而苦言之于是而忤君心逢震怒赴汤冒越乃有至于杀身是君之恶至此而极而臣之义亦至此而穷且凶也岂臣心之所欲哉唐魏郑公谓太宗曰愿陛下俾臣为良臣无俾臣为忠臣盖杀身而为忠臣者出于不得已非其心之所欲故也自古无道之世臣主之名有两败无两立君行恶矣臣不能以忠死之则臣亦恶矣此有两败也君行恶矣臣以忠死之则君恶愈大而臣独得忠名于世此无两立也臣主之名两败君子固深耻之君名恶而臣独善君子亦宁乐哉而或至于为忠者不得已也故曰无俾臣为忠臣也或曰郑公之愿为良臣将爱身而难于为忠耶曰不然也郑公之于忠臣非不能为不愿为也其言虽曰愿为良臣然正欲以示其将必为忠臣之心太宗有道则公为良臣是俾公为良臣也太宗无道则公为忠臣是俾公为忠臣也郑公若曰愿陛下为有道毋为无道无道则臣将必为忠臣盖欲防其君使不得为无道云耳且以忠良异称要皆美号郑公亦何择焉其所以言此非为身谋正为太宗谋耳公为良臣则太宗为有道公为忠臣则太宗为无道君以无道见丑于天下后世而臣独以忠节有闻孰若身荷美名君都显号而臣主之善两立此公所以为太宗谋而愿为良臣也不然与龙逄比干游于地下郑公宁有贬哉幸太宗能用公计以致贞观之治是以卒擅良臣之美也虽然公之言可以为贤者道彼有庸回之臣茍于固位坐视君之愚昏而无所正救不知良臣初未尝不为忠焉乃曰魏郑公不愿为忠臣君虽无道吾愿为良臣而己脂韦塞黙卒有臣主两败之祸此岂郑公之谓哉
房杜不言功论
君子有心于济世无心于立功功非君子之所当论也时方辅英主平祸乱则所以经济大业者不得不用力焉然其初心岂以邀功为哉痛生人之荼毒为之拯救而已唐太宗取天下房龄杜如晦力为多然二人终不言功为其有心于济世而无心于立功也切尝言之隋季不竞鱼烂土溃小黠巨奸掲竿蠭起四海之内鞠为盗区元元无聊有肝脑涂地之祸太宗于是奋布衣提三尺劒剪除羣慝为万人请命于上帝不逾十年遂定天下稽其枭威雅馘老生俘杲宻掳充窦东取河洛西举汧陇南威蛮荆北走獯鬻崇功伟烈赫奕盛大疑非手足所能图者盖房杜实佐成之也太宗自为炖煌公时即收龄自为秦王即用如晦二人之佐太宗固有年矣竒谋秘画陈之多矣绳违正谏亦已数矣是其有功于唐殆不可以算计由常人观之则必歴自辨数以希高爵大封埀荣后裔而不疑矣然而二人方且防谦贬抑痛自退逊曽无一言及之岂无谓哉其意必曰吾君之定祸乱天下之所归也实为吾君之德也吾君不作我何为哉是虽有功归之吾君可也又必曰吾君之定祸乱众材之所资也实为诸将之力也不有诸将我何为哉是虽有功归之诸将可也又必曰成功之下不可居也古所患也自伐以取祸功于我何有哉是虽有功持之若无可也归之于君则功不可言也归之诸将则功不可言也持之若无则功不可言也二人有功而不言意其有得于三者之说也虽然是亦无心于立功者之所为也使二人者攘袂用力区区以功名为务亦何能不自言耶抑尝闻之薛万均卢祖尚李君羡辈太宗时俱有功受封爵然而万均坐清宫不谨下狱愤死祖尚辞交州都督斩之朝堂君羡以謡防见忌下诏诛之是皆非辜小眚不获保全则太宗之于功臣初未尝加恤也尉迟恭侍宴论功争班乃至不怿而深谴之且有韩彭夷戮非汉祖之愆之语当时大臣类多畏祸李靖阖门称疾长孙无忌求解仆射惧有功而终见疑也然龄如晦之不言功其亦覆车之戒耶呜呼防劒讙言攘袂指画竞占丰邑争据上位者无时无之君子欲明退逊之义其于房杜盍亦少怀仰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