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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亭林诗文集
○生员论上
国家之所以设生员者何哉?盖以收天下之才俊子弟,养之于庠序之中,使之成德达材,明先王之道,通当世之务,出为公卿大夫,与天子分猷共治者也。今则不然,合天下之生员,县以三百计,不下五十万人,而所以教之者,仅场屋之文。然求其成文者,数十人不得一,通经知古今,可为天子用者,数千人不得一也。而嚚讼逋顽,以病有司者,比比而是。上之人以是益厌之,而其待之也日益轻,为之条约也日益苛。然以此益厌益轻益苛之生员,而下之人犹日夜奔走之如骛,竭其力而后止者何也?一得为此,则免于编氓之役,不受侵于里胥;齿于衣冠,得于礼见官长,而无笞,捶之辱。故今之愿为生员者,非必其慕功名也,保身家而已。以十分之七计,而保身家之生员,殆有三十五万人,此与设科之初意悖,而非国家之益也。人之情孰不为其身家者?故日夜求之,或至行关节,触法抵罪而不止者,其势然也。今之生员,以关节得者十且七八矣,而又有武生、奉祀生之属,无不以钱鬻之。夫关节,朝廷之所必诛,而身家之情,先王所弗能禁,故以今日之法,虽尧、舜复生,能去在朝之四凶,而不能息天下之关节也。然则如之何?请一切罢之,而别为其制。必选夫五经兼通者而后充之,又课之以二十一史与当世之务而后升之。仍分为秀才、明经二科,而养之于学者,不得过二十人之数,无则阙之。为之师者,州县以礼聘焉,勿令部选。如此而国有实用之人,邑有通经之士,其人材必盛于今日也。然则一乡之中,其粗能自立之家,必有十焉,一县之中,必有百焉。皆不得生员以芘其家,而同于编氓,以受里胥之凌暴,官长之笞捶,岂王者保息斯人之意乎?则有秦汉赐爵之法,其初以赏军功,而其后或以恩赐,或以劳赐,或普赐,或特赐,而高帝之诏有曰:「今吾于爵,非轻也。其令吏善遇高爵,称吾意。」至惠帝之世,而民得买爵。夫使爵之重得与有司为礼,而复其户勿事,则人将趋之。开彼则可以塞此,即入粟拜爵,其名尚公,非若鬻诸生以乱学校者之为害也。夫立功名与保身家,二涂也;收俊又与恤平人,二术也;并行而不相悖也,一之则敝矣。夫人主与此不通今古之五十万人共此天下,其芘身家而免笞捶者且三十五万焉,而欲求公卿大夫之材于其中,以立国而治民,是缘木而求鱼也。以守则必危,以战则必败矣。
○生员论中
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废天下之生员而百姓之困苏,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今天下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生员也;倚势以武断于乡里者,生员也;与胥史为缘,甚有身自为胥史者,生员也;官府一拂其意,则群起而哄者,生员也;把持官府之阴事,而与之为市者,生员也。前者噪,后者和;前者奔,后者随;上之人欲治之而不可治也,欲锄之而不可锄也,小有所加,则曰是杀士也,坑儒也。百年以来,以此为大患,而一二识治体能言之士,又皆身出于生员,而不敢显言其弊,故不能旷然一举而除之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也。天下之病民者有三:曰乡宦,曰生员,曰吏胥。是三者,法皆得以复其户,而无杂泛之差,于是杂泛之差,乃尽归于小民。今之大县至有生员千人以上者,比比也。且如一县之地有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五万,则民以五万而当十万之差矣;一县之地有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九万,则民以一万而当十万之差矣。民地愈少,则诡寄愈多,诡寄愈多,则民地愈少,而生员愈重。富者行关节以求为生员,而贫者相率而逃且死,故生员之于其邑人无秋毫之益,而有丘山之累。然而一切考试科举之费,犹皆派取之民,故病民之尤者,生员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百姓之困苏也。天下之患,莫大乎聚五方不相识之人,而教之使为朋党。生员之在天下,近或数百千里,远或万里,语言不同,姓名不通,而一登科第,则有所谓主考官者,谓之座师;有所谓同考官者,谓之房师;同榜之士,谓之同年;同年之子,谓之年侄;座师、房师之子,谓之世兄;座师、房师之谓我,谓之门生;而门生之所取中者,谓之门孙;门孙之谓其师之师谓之太老师;朋比胶固,牢不可解。书牍交于道路,请托徧于官曹,其小者足以蠹政害民,而其大者,至于立党倾轧,取人主太阿之柄而颠倒之,皆此之繇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也。国家之所以取生员而考之以经义、论、策、表、判者,欲其明六经之旨,通当世之务也。今以书坊所刻之义,谓之时文,舍圣人之经典,先儒之注疏与前代之史不读,而读其所谓时文。时文之出,每科一变,五尺童子能诵数十篇而小变其文,即可以取功名,而钝者至白首而不得遇。老成之士,既以有用之岁月,销磨于场屋之中,而少年捷得之者,又易视天下国家之事,以为人生之所以为功名者,惟此而已。故败坏天下之人材,而至于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将不成将,夫然后寇贼奸宄得而乘之,敌国外侮得而胜之。苟以时文之功,用之于经史及当世之务,则必有聪明俊杰通达治体之士,起于其间矣。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也。
○生员论下
问曰:废天下之生员,则何以取士?曰:吾所谓废生员者,非废生员也,废今日之生员也。请用辟举之法,而并存生儒之制,天下之人,无问其生员与否,皆得举而荐之于朝廷,则我之所收者,既已博矣,而其廪之学者为之限额,略仿唐人郡县之等:小郡十人,等而上之,大郡四十人而止;小县三人,等而上之,大县二十人而止。约其户口之多寡,人材之高下而差次之,有阙则补,而罢岁贡举人之二法。其为诸生者,选其通隽,皆得就试于礼部,而成进士者,不过授以簿尉亲民之职,而无使之骤进,以平其贪躁之情。其设之教官,必聘其乡之贤者以为师,而无隶于仕籍;罢提学之官,而领其事于郡守。此诸生之中,有荐举而入仕者;有考试而成进士者;亦或有不率而至于斥退者;有不幸而死,及衰病不能肄业,愿给衣巾以老者。阙至于二人三人,然后合其属之童生,取其通经能文者以补之。然则天下之为生员者少矣。少则人重之,而其人亦知自重。为之师者不烦于教,而向所谓聚徒合党,以横行于国中者,将不禁而自止。若夫温故知新,中年考较,以蕲至于成材,则当参酌乎古今之法,而兹不具论也。或曰:天下之才,日生而无穷也,使之皆壅于童生,则奈何?吾固曰:天下之人,无问其生员与否,皆得举而荐之于朝廷,则取士之方,不恃诸生之一途而已也。夫取士以佐人主理国家,而仅出于一涂,未有不弊者也。
●亭林文集卷之二
音学五书序
音学五书后序
初刻日知录自序
左传杜解补正序
营平二州史事序
金石文字记序
钞书自序
西安府儒学碑目序
仪礼郑注句读序
广宋遗民录序
朱子斗诗序
程正夫诗序
莱州任氏族谱序
吕氏千字文序
劳山图志序
○音学五书序
记曰:「声成文谓之音。」夫有文斯有音,比音而为诗,诗成然后被之乐,此皆出于天而非人之所能为也。三代之时,其文皆本于六书,其人皆出于族党庠序,其性皆驯化于中和,而发之为音无不协于正。然而周礼大行人之职:「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所以一道德而同风俗者又不敢略也。是以诗三百五篇,上自商颂,下逮陈灵,以十五国之远,千数百年之久,而其音未尝有异。帝舜之歌,皋陶之赓,箕子之陈,文王周公之系无弗同者。故三百五篇,古人之音书也。魏晋以下,去古日远,词赋日繁,而后名之曰韵;至宋周颙、梁沈约而四声之谱作。然自秦、汉之文,其音已渐戾于古,至东京益甚。而休文作谱,乃不能上据雅南,旁摭骚子,以成不刊之典,而仅按班、张以下诸人之赋,曹、刘以下诸人之诗所用之音,撰为定本,于是今音行而古音亡,为音学之一变。下及唐代,以诗赋取士,其韵一以陆法言切韵为准,虽有独用、同用之注,而其分部未尝改也;至宋景佑之际,微有更易;理宗末年,平水刘渊始并二百六韵为一百七;元黄公绍作韵会因之,以迄于今。于是宋韵行而唐韵亡,为音学之再变。世日远而传日讹,此道之亡,盖二千有余岁矣。炎武潜心有年,既得广韵之书,乃始发悟于中而旁通其说。于是据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据古经以正沈氏唐人之失,而三代以上之音部分秩如,至赜而不可乱。乃列古今音之变,而究其所以不同,为音论二卷,考正三代以上之音;注三百五篇,为诗本音十卷;注易,为易音三卷;辨沈氏部分之误,而一一以古音定之,为唐韵正二十卷;综古音为十部,为古音表二卷,自是而六经之文乃可读。其它诸子之书,离合有之,而不甚远也。天之未丧斯文,必有圣人复起,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者。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实有望于后之作者焉。
○音学五书后序
余纂辑此书三十余年,所过山川亭鄣,无日不以自随,凡五易而手书者三矣。然久客荒壤,于古人之书多所未见,日西方莫,遂以付之梓人,故已登版而刊改者犹至数四,又得张君弨为之考说文,采玉篇,仿字样,酌时宜而手书之;二子叶增、叶箕分书小字;鸠工淮上,不远数千里累书往复,必归于是,而其工费则又取诸鬻产之直,而秋毫不借于人,其著书之难而成之之不易如此。然此书为三百篇而作也,先之以音论,何也?曰:审音学之原流也。易文不具,何也?曰:不皆音也。唐韵正之考音详矣,而不附于经,何也?曰:文繁也。已正其音而犹遵元第,何也?曰:述也。古音表之别为书,何也?曰:自作也。盖尝四顾踌躇,几欲分之,几欲合之,久之然后胪而为五矣。呜呼!许叔重说文始一终亥,而更之以韵,使古人条贯不可复见,陆德明经典释文割裂删削,附注于九经之下,而其元本遂亡。成之难而毁之甚易,又今日之通患也。孟子曰:「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记曰:「不陵节而施之谓孙。」若乃观其会通,究其条理,而无轻变改其书,则在乎后之君子。李君因笃每与余言诗,有独得者,今颇取之,而以答书附之于末。上章涒滩寎月之望,炎武又书。
○初刻日知录自序
炎武所著日知录,因友人多欲钞写,患不能给,遂于上章阉茂之岁刻此八卷。历今六七年,老而益进,始悔向日学之不博,见之不卓,其中疏漏往往而有,而其书已行于世,不可掩。渐次增改,得二十余卷,欲更刻之,而犹未敢自以为定,故先以旧本质之同志。盖天下之理无穷,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故昔日之得,不足以为矜;后日之成,不容以自限。若其所欲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则有不尽于是刻者,须绝笔之后,藏之名山,以待抚世宰物者之求,其无以是刻之陋而弃之则幸甚!
○左传杜解补正序
北史言周乐逊着春秋序义,通贾、服说,发杜氏违。今杜氏单行,而贾、服之书不传矣。吴之先达邵氏宝有左觿百五十余条,又陆氏粲有左传附注,傅氏逊本之为辨误一书,今多取之,参以鄙见,名曰补正,凡三卷。若经文大义,左氏不能尽得,而公、谷得之;公、谷不能尽得,而啖、赵及宋儒得之者,则别记之于书而此不具也。
○营平二州史事序
昔神庙之初,边陲无事,大帅得以治兵之暇留意图籍。而福之士人郭君造卿在戚大将军幕府,网罗天下书志略备,又身自行历蓟北诸边营垒,又遣卒至塞外穷濡源,视旧大宁遗址,还报与书不合,则再遣覆按,必得实乃止,作燕史数百卷。盖十年而成,则大将军已不及见。又以其余日作永平志百三十卷,文虽晦涩,而一方之故颇称明悉。其后七十年而炎武得游于斯,则当屠杀圈占之后,人民稀少,物力衰耗,俗与时移,不见文字礼仪之教,求郭君之志且不可得,而其地之官长暨士大夫来言曰:「府志藳已具矣,愿为成之。」嗟乎!无郭君之学,而又不逢其时,以三千里外之人,而论此邦士林之品第,又欲取成于数月之内,而不问其书之可传与否,是非仆所能。独恨燕史之书不存,而重违主人之请,于是取二十一史、通鉴诸书,自燕、秦以来此邦之大事,迄元至正年而止,纂为六卷,命曰营平二州史事,以质诸其邦之士大夫。世之人能读全史者罕矣,宋宣和与金结盟,徒以不考营、平、滦三州之旧,至于争地构兵,以此三州之故而亡其天下,岂非后代之龟鉴哉!异日有能修志者,古事备矣,续今可也。或曰:及营,何也?曰:中国之弃营久矣。夫营,吾州也,其事与平相出入焉,焉得不纪!若夫合幽并营,以正古帝王之疆域,必有圣人作焉,余以此书俟之。
○金石文字记序
余自少时,即好访求古人金石之文,而犹不甚解。及读欧阳公集古录,乃知其事多与史书相证明,可以阐幽表微,补阙正误,不但词翰之工而已。比二十年间,周游天下,所至名山、巨镇、祠庙、伽蓝之迹,无不寻求,登危峰,探窈壑,扪落石,履荒榛,伐颓垣,畚朽壤,其可读者,必手自钞录,得一文为前人所未见者,辄喜而不寐。一二先达之士知余好古,出其所蓄,以至兰台之坠文,天禄之逸字,旁搜博讨,夜以继日。遂乃抉剔史传,发挥经典,颇有欧阳、赵氏二录之所未具者,积为一帙,序之以贻后人。夫祈招之诗,诵于右尹,孔悝之鼎,传之戴记,皆尼父所未收,六经之阙事,莫不增高五岳,助广百川,今此区区,亦同斯指。恨生晚不逢,名门旧家大半凋落,又以布衣之贱,出无仆马,往往怀毫舐墨,踯躅于山林猿鸟之间,而田父伧丁,鲜能识字,其或褊于闻见,窘于日力,而山高水深,为登涉之所不及者,即所至之地,亦岂无挂漏?又望后人之同此好者继我而录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