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亭林诗文集

  ○留书与山史

  弟以淮上刻书未竟,须与力臣面相考订,而晋中亦不可不一往,故于明日东行,不能□先生归里。此去计须半载,然闻中州、淮甸,在在饥荒,未卜前途何似?兴尽而返,亦无容心也。考亭祠堂,原一字来言当事视为迂阔之举,当更作区画,今候驾回与子德合力经营。刘太室父母来此者,再同之周览形势,亦以竹园为定,但其费颇巨耳。三径虽荒,四松无恙,此归须另作一番整顿。家计渐窘,世情日薄,而乌衣子弟,若复染寻常百姓之习,则从恶如崩,不可复振矣。恃在知己,敢以肝鬲之言,陈诸左右,不必向人道也。郎君辈甚相推敬,并谢惓惓。

  ○与潘次耕札

  大家续孟坚之作,颇有同心;巨源告延祖之言,实为邪说。展读来札,为之怆然!吾昔年所蓄史事之书,并为令兄取去,令兄亡后,书既无存,吾亦不谈此事。久客北方,后生晚辈益无晓习前朝之掌故者。令兄之亡十七年矣,吾今年六十有七,以六十有七之人,而十七年不谈旧事,十七年不见旧书,衰耄遗忘,少年所闻,十不记其一二。又当年牛、李、洛、蜀之事,殊难置喙。退而修经典之业,假年学易,庶无大过,不敢以草野之人,追论朝廷之政。往日对孝感之言,都人士所共闻也。然亦有一得之愚,欲告诸良友者。自庚申至戊辰邸报皆曾寓目,与后来刻本记载之书殊不相同。今之修史者,大段当以邸报为主,两造异同之论,一切存之,无轻删抹,而微其论断之辞,以待后人之自定,斯得之矣。割补两朝从信录尚在吾弟处,看完仍付来,此不过邸报之二三也。此札可与锡鬯、公肃观之。

  ○答李子德之一

  戴凤回,接二札,甚慰。愚所寄曲周书尚未到,可遣人索之王中翰名郧字文益处。老弟虽上令伯之章,以吾度之,未必见听。昔朱子谓陆放翁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志节,正老弟今日之谓矣。但与时消息,自今以往,别有机权,公事之余,尤望学易。吾弟行年四十九矣,何必待之明岁哉?更希余光下被,俾莫年迂叟得自遂于天空海阔之间,尤为知己之爱。梨州、晚村,一代豪杰之胤,朽人不敢比也。自洺上至壶口,适别驾李君家有人北上,附此申候。既足与小儿衍生托允塞兄 【 衍生注:名弘辉,王山史弟。】 照管,今山史已归,可无西顾之虑。目下将往汾阳,借王中翰郊园度暑,距祁不里,便于遣人往来。所论再入都门,因荐局未冷,稍欲自重。必不得已,乃为此行,亦须借一名色,容俟续报。次耕叨陪同事,愿加提挈。昨有札来问吾史事,语以昏耄善忘,一切不记。同榜之中相识几半,其知契者,愚山 【 衍生注:施闰章、】 荆岘 【 汤斌、】 钝庵 【 汪琬、】 竹垞 【 朱彝尊、】 志伊 【 吴任臣、】 阮怀 【 高咏、】 荪友 【 严纯荪。】 以目病不能多作字,旅次又无人代笔,祈为道念。

  ○答李子德之二

  老弟宜将令伯陈情表并注中事实录出一通,携之笥中,在己不待书绅,示人可以开墙面也。以不预考为上上,至嘱至嘱。此番入都,不妨拜客,即为母陈情,则望门稽首,亦不为屈,虽逢人便拜,岂有周颙、种放之嫌乎?梁公 【 清标】 有心人,若不得见,可上书深切恳之。外又托韩元少于馆中诸公前赞成,亦可一拜。旁人佞谀之言,塞耳勿听。凡见人但述危苦之情,勿露矜张之色,则向后声名,高于征书万万也。又同年二字,切不可说,说于布衣生监之前犹可;说于两榜之前,此恨将不可解。此种风气相传百余年矣,亦当知之。至都数日后,速发一字于提塘慰我。略师古人赠言之意,书扇奉呈。顷与既足论及君家故事,有可以不死之巨游,而必无乞养不终之令伯。一入都门,情辞激切,如慈亲之在涂炭,则君不能留,友不能劝矣。骨肉之爱,敢不尽言,亮之。

  ○与李中孚书

  先生已知盩厔之为危地,而必为是行,脱一旦有意外之警,居则不安,避则无地,有焚巢丧牛之凶,而无需沙出穴之利,先生将若之何?至云置死生于度外,鄙意未以为然。天下之事,有杀身以成仁者;有可以死,可以无死,而死之不足以成我仁者。子曰:「吾未见蹈仁而死者也。」圣人何以能不蹈仁而死?时止则止,时行则行,而不胶于一。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于是有受免死之周,食嗟来之谢,而古人不以为非也。使必斤斤焉避其小嫌,全其小节,他日事变之来,不能尽如吾料,苟执一不移,则为荀息之忠,尾生之信,不然,或至并其斤斤者而失之,非所望于通人矣。承惓惓相爱之切,故复为此忠告,伏冀转圜之,听送役至华下。另当有札与宪尼社只,嘱其恳留先生也。
  附今日所冒者,小不廉之名;他日所免者,大不韪之事。

  ○答刘太室

  台惠下颁,弟已停炊待发,恐虚长者之意,谨此璧谢。且初冬即来,何必饯耶?□文公祠堂肇举,士大夫无不欣欣,而来教独一字不及,岂逆料当事者之未必能成此愿乎?弟暂往河东,以待竣事,一水之隔,可以朝中条而暮华山,若复不果成,则是阳托慕道之名,而阴行逐客之令,弟可浩然而南归矣!札中远引陶唐,近推河、汾,是何自待秦人之薄耶?率尔附复,不尽。

  ○与原一公肃两甥

  老年多暇,追忆曩游,未登弱冠之年,即与斯文之会,随厨俊之后尘,步杨、班之逸躅,人推月旦,家擅雕龙,此一时也。已而山岳崩颓,江湖沸■〈氵胷〉,酸枣之陈词慷慨,尚记臧洪;睢阳之断指淋漓,最伤南八。重泉虽隔,方寸无暌,此又一时也。已而奴隶鸱张,亲朋澜倒,或有闻死灰之语,流涕而省韩安;览穷鸟之文,抚心而明赵壹。终凭公论,得脱危机,此又一时也。凡此三者之人,骑箕化鹤,多不可追;哲嗣闻孙,往往而在。此即担簦戴笠,陌路相逢,犹且为之叙殷勤,陈夙昔,班荆郑国之野,贳酒黄公之垆。而况吾甥欲以郡中之园为吾寓舍,寻往时之息壤,不乏同盟,坐今日之皋比,难辞后学。使鸡黍蔑具,干糇以愆,既乖良友之情,弥失故人之望。且吾今居关、华,每年日用约费百金。若至吴门,便须五倍,而书记知客,亦须常设两人。吾甥能为办之否乎?又或谓广厦之欢,可以大庇寒士;九里之润,亦当施及吾侪。而曰:吾尔皆同患难之人,尔有鼎贵之亲甥,便是同人之极品,可无挹注之谊?因罤字即筌蹄之蹄觅菟,见弹求鸮,有如退之诗所云,「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祈福人」者,吾甥复能副之否乎?虽复田文、无忌,不可论之当今,假使元美、天如,当必有以处此,而如其不然,则必以觖望之怀,更招多口之议。况山林晚暮,已成独往之踪;城市云为,终是狥人之学。然则吾今日之不来,非惟自适,亦所以善为吾甥地也。幸为熟筹,不惮再三往复。
  附作书未竟,念及定齐之子,亦吾甥也。古人旧馆脱骖,一饭必报,矧亲连肺腑,少长周旋者乎?可抚爱及之,勿忽勿忽。

  ○与三侄

  新正已移至华下。祠堂、书院之事,虽皆秦人为之,然吾亦须自买堡中书室一所。堡地甚贵,一间之地,价须六七金,又须买水田四五十亩,为饔飧之计。而山右行囊五百金寄戴枫仲者,为其子窃去,纳教谕之职。以此捉襟见肘,尚未有就。然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与他省不同。我在此靖逆侯请至兰州而未往,川督周请至西安而亦未往,华阴本邑令君 【 迟维城】 亲来,我仅差人叩头而已。此皆得之关中士大夫之指教。王、李赴京,复有刘 【 名泽溥,字太室。】 杨 【 名端本。】 二绅为之地主。黄精松花,山中所产,沙苑蒺藜,止隔一水,终日服饵,便可不肉不茗。然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今年三月乘道涂之无虞,及筋力之未倦,出崤、函,观伊、雒,历嵩、少,亦有一二好学之士闻风愿交,但中土饥荒,不能久留,遂旋车而西矣。彼中经营方始,固不能久留于外也。淮上之行,且胥后令。关中惟泾阳、三原两县人□为扬州人声气不同,故南货如纸笔之类,多不可得耳。聊作此字与三侄共观,亦可与徐氏三甥之书互看,语不重出也。寄二弟一诗并家报想已到,今有嵩山二作附书于左。

  ○与原一公肃两甥

  久滞山右,因有装囊为人所窃,待其吐偿,语具次耕札中。今在太原阎父母宅,燕、秦之途,相距正等,甚思一见吾甥,而冰雪将作,不能冒寒而至也。关中侨寓,局面甚小,永贞来此目见。幸子德归里,相为之情颇专,而彼中官长绅韎,并知下士,虽无叨冒,足遂优游,已定菟裘之卜矣。念暮年久客,家园之计亦不得不往一视。建坊筑堂一札,烦付汝嘉者,计已悉之,八月二十日已赉银南行矣。如得及旅力之未愆,幸关河之无阻,一瞻丘垄,并会亲朋,亦足以毕老人之愿。然屈指此行,吴门当住十日,昆山半月,千墩一月,各处坟墓皆当展敬;亲友历年存亡,皆当吊慰;淮、扬、白下以至嘉、湖数郡交好之士,皆当过诣其庐,此又得两三月。淮上勘书出书,复得一两月。而夏暑秋潦冬寒,并不利于行路,则必以春去而以春回,首尾一年,费 【 (原作废)】 当何若?吾自甲寅以后,坐食六年,每年约一百二三十金。兼以刻书之役,千墩来物已尽用之。然北方往来,寄食于人,而自有马赢,所需不过刍秣。南方则升米壶醪,皆须自买,一倍矣;鬻骑买舟,二倍矣;穷亲敝友九流三教之徒,无不望切周旋,而久在四方,则自远之朋,不速之客,亦所不能绝,三倍矣;官长我所不干,甥侄之家饔飧自所不辞,资斧岂宜相累。然则费何从出?设若羽书狎至,二竖偶婴,停阁一时,便有一时之费,又不止如前所计而已也。去年原一书来,我则不暇;今暇矣,何以为谋?又谓能代出行途之费,若谓取诸宫中,恐非吾甥之所能办;若欲我一见当事,必谤议喧腾,稚珪之移文,不旬日而至于几案矣。或者讥其弃室家,离乡井,以为矫枉不情;又或以子夏不归东国,梁生不返西州,为达人之高致,皆未辨乎人事者也。去年两侄书来,望吾一至淮浦,彼来谒见,然亦须住淮两三月,而故人已没,萧寺荒凉,必往山阳、宝应,方可居停。而夏则苦蚊,秋则患水,常须迟至十月取道浦口,方得西行。其费不能减半,又不如差人取书来勘,每徧不过四五金之易为力也。淮上犹难,而况吴会乎?幸吾甥为吾熟筹之以报。来年不能,且须后年耳。

  ○与李子德

  频阳之来,恃老弟为主人耳。老弟去,则自不能留,亦无为王留行者矣。况地处僻远,事事不便,今虽暂居华下,未为卜筑之计,且俟过江、淮,再与亲知筹之。晋事久悬,必须拔去其根,而后浩然东迈耳。秋以为期,晤言或可待也。令弟处尚少二十金,订在麦秋。愚已于三月十日出关,先向陕、雒矣。既足与小儿寓山老斋中,驾果归来,幸留书于此。如愚不即来,信使往还,便于传送也。

  ○与王山史之一

  弟以十月七日自华下回频阳,付仲和 【 名宜辑,山史次子。】 一函,并疏廿纸,想已到。知卧疾京邸,甚善甚善。弟冬来读易,手录苏、杨二传,待驾归,得共山中之约,将大全谬并之本,重加厘正。程、朱各自为书,附以诸家异同之说,此则必传之书也。建祠之所,形家谓在二泉合流之中为佳,今仲和力言欲用其竹园,乃在泉渠之北,亦无不可,须弟自往同允塞看定。此事规模亦不可太小,百堵皆兴之后,自有助者。万勿将刻疏送人募化,类僧道所为,损吾辈体面。但一二百金之事,弟能任之,亦足以筑周垣,立前堂矣。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从之,今人作事每每相反。易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能无望之同志乎?若弟自欲垂后世之名,无藉于立此祠院;苟立之而有未尽善,以取议于人,则不如无立。今为此者,但欲成吾友之愿,且有宋、元以来相传经典之书,不能无所寄托耳。二题录左,并乞采用,不尽。
  附 四书: 圣人之行不同也 四句。
  易: 象曰:君子夬夬,终无咎也。

  ○与王山史之二

  朱子祠堂之举,适有机缘。今同令弟及诸君相视形势,定于观北三泉之右,择平敞之地,二水合流之所,建立一堡,止用地四五亩,缭以周垣,引泉环之,并通流堂下。前为石坊,列植松柏,内住居民三四家守之。虽所费不訾,但有百金即便兴工,不患无助。春仲弟自来视工。望作一家报,凡择地委人一切托之令弟允塞,仍移书报弟,速为措办可也。

  ○与王山史之三

  接来书及诗,并悉近况,甚慰。今有一诗奉和。孟子曰:「是求无益于得也。」况有损乎?愿执事之益坚此志也。建祠之费,谋之江左,去人未来,弟今先出橐金,代为刱始;一二当事亦有乐助者,期以必待兴工之日,广众之庭,方敢接受。兴工者,聚资之策也,然而多口纷呶,有不欲弟与君共事者,又有贻诗沮止者,弟皆不听。然弟将有江南之行,一去则瓦解矣,是以汲汲为之。欲以秋丁安神,而筑垣盖堂,须百五十日,塑像装饰须百五十日,尔时执事与天生定已旋里。着鞭虽在祖生之先,而成佛自居灵运之后也。来札云「不可小就」,甚合鄙意。若苟且草率,远无以惬四方观者之心,近无以弭同乡议者之口,则不如勿为。今将图样呈览,但有二百金可以先成周垣及祠堂,其后次第为之可耳。至弟一身且未欲卜居,祠中亦非可居也。择地二处具别纸,待江左信至即兴工。弟今来华下,欲待□又老过一晤。令侄北上先寄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