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集

  送余先生南还序
  太史余先生以进士第三人入翰林今年南宫试士先生受命司考校所取士三十人天下以为得人未几以官满一考推封其父母寻得予告还鄊所取士于先生之南行也谓宜有文以送之以齿序属于余夫大人君子之得位也观其所施于天下其未得位也观其所以养之者而已矣今之馆阁其未尝当天下之任也夫自一命之微皆有职业独以为辅相育材之地于天下之事一无所萦其思虑使之虚静纯明以居其徳业而博考古人之书自圣人之经以至于诸子百氏之说古今治乱之故无不尽其心则所以为辅相者具矣而后一旦畀之位以当天下之任无不宜也此国家所以储馆阁之意也予至京师见先生与吾郡王太史先生皆以年少登髙第入则同馆出则联辔其气冲然如有所不足其貌粥然如有所不能汲汲乎思有以进于古人而不自知其地望名位之崇可以为大臣宰相之器矣而吾余先生于其所取士与之处未尝不邴邴乎其喜也引而进之惟恐其不可及也所取士于先生之去也惘惘乎其如有失也其日迟先生之来也夫士以一日之相遇而定其终身之分非特主司之求士欲得其人而士亦欲得主司之贤以为归韩吏部称陆相之考文章也甚详而自幸在选中以吏部之髙视一世顾亦自附于陆公以为其门人可以无媿予久困于试而特为先生之所识拔天下尤以此多先生其感恩宜倍于寻常兹不敢具述者盖为序以送行者诸君子之意也
  送顾太仆致政南还序
  士大夫于出处进退之际常自度于其心非人之所能知人亦不得而知之夫其心有纎毫之不安不可以一日居也至其无所不安虽召公之告老周公犹谆谆留之周召二圣人在位周公之为召公犹召公之自为也何嫌于不去而必以去为髙洁哉今世论士之去位徒以髙洁而已岂所以语出处进退之义而为知道者之所无以议为哉然使其心有纎毫于其中而去乃亦其所以为髙洁者也疏广受二子以年老辞位汉史具述其事韩退之又称之以为送杨少尹序亦以具见当时之人能知所慕爱二疏者而二疏之所以去孟坚不能言也退之之于杨侯亦然而曽子固之送周屯田直以得释于烦且劳以为乐夫士大夫致身国家岂独以能自释于烦劳为乐耶班与韩曽之文世皆以为不可及吾犹以为未能究出处之义而自度于其心非为论之精者余与太仆顾公少相知公之为给事中放废二十余年间与之言居官时事辄笑未尝自道及在京师始叩之知当时奉使勘蜀事能为朝廷不别疏骨肉得大体其请赦还大礼大狱诸得罪臣止祷祠尤时所难言及起废四迁至今官其在寺所建明多可纪要之居其职必欲以有所为不异往时为给事少年锋锐之时亦可以称为得尽其职矣一旦引年以去岂不谓之髙洁哉然其志意之所在不自言者人亦莫得而测也先是吾呉致仕去者阳羡万宗伯而海虞陈奉常则以病告去二公皆知吾者公还其以吾文示之其必有当于其心者吾所以论士大夫出处进退之际韩退之曽子固之所未及也
  送许子云之任分宜序
  嘉靖癸丑之春余与子云北上自句曲入南都渡江时北风犹劲千里积雪过清流闗马行髙山上相与徘徊四望而叹息至徐沛间水潦方盛流冗满道私心恻然以为得作一令宁使夫人至于此而子云为人寛厚有度居乡时人多爱之行役所至视顿舎食饮不自取便利四方之士与防逆旅中饮酒别去依依有情予以是识子云之贤盖同行者四人而子云独登第明年得袁州之分宜议者以分宜为今宰相之鄊求其为令者咨访数日得子云于四百人之中子云所以副其望者亦难矣古称江湖之间山水清逺民俗敦茂易以为治不知今与古何如而独知子云所以居乡与人者以此心推之为令无不可也夫宰相求治其县而已县治而宰相之望慰矣外是何求哉今世民俗吏治益不如古尝愿天子与二三大臣留意郡县慎择守令庶几有反朴还淳之渐闻之长老云往者宪孝之际禁网疏濶吏治烝烝不格奸盖国家太平之业比隆于成康文景之世者莫不于此时今之文吏一切以意穿凿専求声绩庶务号为振举而天下之气亦以索矣如豪民武断田税侵匿所在有之今则芟夷搜抉殆无遗力吏之与民其情甚狎今而尊严若神遇事操切畧无所纵贷盖昔之为者非矣而天下之民常安田常均而法常行今之为者是矣而天下之民常不安田常不均而法常不行此可以思其故也已无察察之政者有醇醇之徳无赫赫之名者有之功子云之道近之吾惧其以为居官与平昔异而稍变易其度故于其行而勉之且以为天子之大臣非私一乡盖举子云以风天下使天下为吏者知其意之有所在也
  送陆嗣孙之任武康序
  昔陆子潜先生在黄门论奏多所建明而文章一去吴中靡丽之习要归于古雅以余之鄙拙亟为先生之所称许顾恨不获一日从之防而其从子嗣孙于嘉靖十九年与余同鄊荐数相从试南宫又数屈于有司相怜也长洲之陆文学功业往往有闻于世嗣孙号为其家才子弟宜得显仕而今年以亲老谒选天曹出宰湖之武康太湖浸汇三洲湖州与吾郡皆濒湖壌界相连即古防稽一郡之地武康又其州下邑僻在河澳嗣孙为令于此不离乡郡莅治之余得以奉其尊君泛舟三万六千顷之中曲隈迂岭寻仙灵之所栖采芳撷甘歌舞进觞以为欢岂不足自适哉夫人之所处无问其所之要以贵于能适其意意苟适则凡所措置精神丰采事无大小必得所处其或不然而徒欝欝以居何异羁骐骥而槛凤凰也其能有所为乎今世仕者其亲在数千里之外何以一日安也嗣孙既得奉其亲而优游徜徉湖山之间吾知武康之政宜有以异于人矣同年中如嗣孙者盖少又余之所感而叹者也
  赠俞宜黄序
  国家于州县之吏多从布衣诸生选任寄之以百里之命未及三载輙迁去而课其贤不肖悉听于监司凡监司之所奏罢者固不论至其所荐举必极其褒美虽古之龚黄卓鲁无以过夫龚黄卓鲁未必一嵗而成则今之荐者过龚黄卓鲁逺矣然及其迁以去也其为州县犹故也而未有称治者如此则吏之贤否果皆其实乎抑其为名者之多耶而上亦以名求之而已其于民果何益也予识宣平俞君君为抚之宜黄独其志汲汲于民而无意于为名然而名亦归之至考其实则惟以平恕为心而未尝刻覈以求一切宜黄在山中数燬于兵君为县草创而能视如家事自神祠学舎县廨桥梁之政无不悉举凡此皆非今之所以为吏课者君独汲汲为之无不办治至其为政又持平恕则今之吏吾于宜黄推贤矣虽然君亦有遇焉夫县之士大夫为士民之望其知吾政尤明于监司然苟非其人未有不以私故挠法者其求于有司者无已也稍不如其欲而毁随之矣宜黄之仕者盖少而今少司马谭公独能戢其家而一听于吏之治其于有司无求也故无怨焉且又加敬而为之延誉君于是曰司马公如此吾于监司自今无得罪者矣至于比县之吏亦以媢嫉倾排者多以故毁誉不明而监司亦无以得其实吾友蒋子征在临川与君相雅爱故推毂之君以此益得展其志谷梁子曰志行既通而名誉不着友之过也余以是又仰少司马之盛徳与吾友之贤非独宜黄之吏治独善于今世云戊辰之春与君司入觐还共舟因得熟语而备知之渡江将别书以为赠
  送福建按察司王知事序
  天下之治恒系乎人情之达与不达举目前之近人之所共知独蔽乎其上而有不达者则四海之内其所隠覆者何限古者盛治之极至于鳏寡无盖况于其人近在于目前者乎今天下之官一命皆总于吏部以数人之耳目欲周知天下士人之众则人才不能自达者有矣其侥冐而莫为之觉遭诬而莫为之理者有矣书曰王左右常伯常任凖人缀衣虎贲呜呼休兹知恤鲜哉夫常伯常任凖人固其重者至于缀衣虎贲亦加知恤此周之所以盛也太仓王君以太学髙第选为上林苑録事九载陞南京光禄署丞寻有人欲得其处者亦选为署丞以逼王君是时王君先入署已三月无除目不受代其人乃复从吏部得某州同知之檄予王君乃去而代者从后媒孽之以考察当调王君于是家居久之以今年赴部冡宰知王君之寃业已在调例乃除为福建按察司知事知事于州倅品秩为降然衣豸衣自郡守二千石皆与抗礼于外省为清阶盖吏部之直王君者如此王君家世科目显贵为人有才艺厯上林九载以最陞为太官三月以过谪此人所以为王君不直者也而天子之大臣乃能知恤之可谓不遐遗矣太仓实吾昆山故境而王君与余家世有姻好今年其从弟一诚又与予同举进士用是书之以宠其行且以叹今世一命而能自达于上者如此也
  送北城副兵马指挥使周君序
  昔余初来京师见前軰长者言吾县风俗之厚时邑之缙绅在列位者至与大省埒毛文简公为大宗伯朱恭靖公顾文康公皆在翰苑然凡同乡之士自九卿下至六馆学士与诸从事有秩者在京师遇有郷邑庆贺皆联名叙防不以秩之髙卑相别异盖谓余时之所见固异于前矣今数年来诸公皆已谢世其居显任为京朝官者已落落无复往时之盛而乡曲之谊亦不能无少衰也今年余幸登第同时举者三四人皆相勉以厚道易风俗而余友葛秋官诚源张给事虚江皆敦尚髙谊于乡曲尤厚于是周君汉卿以太学生调北城徼循之寄诸公皆往为贺又征余文为送之赴任而亲友陆小楼亟来请因为序之君少有美姿为胶庠之秀陞成均歴事宪台官长与其同舎皆器之为人温恭孝友又诸公之所敬爱非特乡曲之私而已是为序
  送吴祠部之官留都序
  凡为天下之用必资乎贤与才国家之所以孳孳而求之重禄髙位以待之盖为此至求其实乃有不然者士而果贤与才必将有以自见而蕲称其职尝不得同乎已者而值其异乎已者以此天下之真贤与才未有不罹谗搆者也其大者为辅相卿佐近者为郎署谏诤献纳之臣为岳牧州县果有所负则必遭颠踬其所负愈大则颠踬愈甚惟不见其贤与才不求称其职也混混而已世必争誉之其爵愈髙其禄愈重安行顺利之途而莫或尼之此自古有志之士出而用世其忧虞困悴时有之至于与世无是非委随狥俗终其身安享禄位者比比也孝丰吴侯举进士司理建宁召入为祠部所谓以贤与才自见者于是有州倅之迁其在吾州风厉震踔炳朗宣耀威爱行于一州寻有郡倅之迁威爱又行于一郡如是其贤与才之可见者宜乎不能久安于朝也虽然今天下治平庶政颇号严切惟独铨部之谪调犹持大体侯虽外补然若吾乡之州若郡皆畿辅重地才贤之髙选非古迁人之比余观唐史自中朝出为外州多在岭海絶徼之区至终其身望还而不可得其有量移者皆谓为旷荡之恩今侯为州郡一嵗中三迁遂复入郎署则朝廷之用人寛大爱惜天下之才贤其又异于古矣故尝谓士之用世不挫抑不足以见其贤与才稍挫抑矣旋复大用以此知朝廷用贤与才之急也余于是乐吴侯之升也侯为呉兴右族再世登朝籍父兄皆为显官侯方以盛年继武而起居吴不久而吴人咸懐之予友潘京兆与侯之兄宪副君尝为东郡属侯在太仓感侯之徳于侯之赴建康也故邀予为序
  赠石川先生序
  昔周成王之时召公告老周公留之曰耉造徳不降我则鸣鸟不闻告君乃猷裕我不以后人迷又曰予惟曰襄我二人其汝克敬徳明我俊民在让后人于不时古之大臣以身系天下之重虽其老而欲去而不得遂其去如此故礼有七十致仕之文盖精神血气有所不逮上之人思休而息之非弃之也下之人以其倦而求归非以为髙也至于不得遂其去虽其自留而不以为不洁也后世君臣之际岂可言哉不以其人系天下之重故弃之而不恤其人亦无所与天下之重故去之以为髙夫是以用之不尽其才休而息之不待其年则后世之致仕与古异矣石川张先生为通政司防议九庙灾大臣得自陈致仕先生例未得自陈即上书引去悠然自放于吴越山水之间世之君子称其达而惜其以不尽之才当未可以休而息之之年也乙巳之嵗先生始六十有光辱以姻末称觞堂下周览壁间之文多息老之词窃谓未尽其意故称古者致仕之义以为言
  赠给事中刘侯北上序【代作】
  昔孔子之门人皆辅相天下之姿而以其才试于大夫之家盖由其小可以知其大施于一方而天下可推也故子西言于楚昭王以为王之辅相将帅官尹及使诸侯无有如顔渊子路宰予子贡者以孔子据有土壤而子弟为佐可以王天下盖皆常试于其小而知之也后世循吏之名始自西汉江都相董仲舒内史公孙倪寛皆儒者通于世务以经术饰吏治天子器之仲舒自引去而寛皆至三公其后公卿有缺必选所表郡国守相有治理者以次用之至如东京卓茂刘矩之徒无不位至三公即其仁信笃诚感物行化真宰相之器也吾同郡刘侯某举进士为温之瑞安自士大夫至于闾巻之小民无不得其懽心其所兴革便于民者者八事之謡及被召之日奔走攀号填溢街巷温之属县邻界之民无不至焉则刘侯岂非古所谓循吏者耶侯之召也入为吏科给事中天子亦将以公卿处之矣某以为侯之所以治邑者以之为天下无所不可也然天下之人才亦有宜于小不能其大者黄覇之治颍川是也余独以知侯之无所不可则既亲见而得之矣某为教青田适侯在瑞安之日而瑞安至青田止一舎尝往来其县候馆饔饩将馈之礼无不毕给而虚已下士不间于防贱以某之蹇拙沦落而待之有加焉某尝夜辞侯去游东塔山观海比明登山则道士已出迓饩馈皆具矣瑞安之学官以公罪当输金力未能偿因某以为言侯云前二日已为代输报监司而学官盖未知也晋史称麻思还兾州请于王猛猛曰束装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出闗郡县皆已被符其令行禁止无留事至于纎悉莫不皆然猛所为覇王之器以此某以是知侯之才拟之古人可以无愧嘉靖三十七年春侯请告还家某适有南太学之命侯未几寻北上因书此以赠其行盖自以为不独侯之知某而某之所以知侯者尤深也
  赠戚汝积分教大梁序
  余少时与李亷甫游亷甫与汝积尤亲善时邀余出郭造汝积汝积方家居授徒至则余三人相对无一语但啜茗至暮而返意甚懽然后亷甫登第余获荐于乡而汝积在郡胶二十余年始以贡计偕北上是时亷甫以都察御史自江陵还台余将试春官意吾三人者复当相聚而汝积已得开封之司训以去亷甫方病在告余竟落落而归已而亷甫卒于郓州以余之无似不足为道而汝积抱有用之才淹抑至此迨亷甫之没世汝积方始出仕则士之穷达蚤暮不可以一槩论也始余过徐州问黄河道所自舟人往往西指遡河入汴梁处独念大梁夷门东苑平台之故迹及前古帝王之陵寝近世京邑之丽藩省之富与夫黄河之壮而不得一往今汝积旦夕游焉且以温良淳厚之器以作成大梁之士其亦有足乐者矣士所志于天下其大者树勲绩于世常患于不能遂而或有累髙致至之危汝积居名都日观仲尼庙堂陈爼豆与诸生揖让其间讲论六艺之文昔人所谓择官而仕未有逾于此也恨余与汝积南北乖违不得相与共叹亷甫今日遂无此日月吾徒居世随所在尽吾事而已他尚何求哉汝积所教县中子弟以其师行未及有赠防其子扬将至大梁请余为序以补送行之阙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