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四库别集
- 震川先生集
震川先生集
夫左右史以记言动,自夏、殷以前已有之。周官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皆史官之职事。而诸侯各有国史。迄于战国纷争,秦灭典籍,而史官尚存。汉武帝以司马氏为太史。东京则班固为兰台令史,刘珍等著述东观,皆天下之选。故史记、两汉书,冠绝后代。自后史馆著作,莫不妙简其人,虽其文辞不能方驾前古,亦各一时之美。而陈寿以下,悉仿汉书之体,往往类萃诸家别录,而断代以为正史。正史之外,自唐武德间,房 【房 原刻误作「唐」,依大全集校改。】
玄龄、许敬宗、敬播等,相与立编年之体,而实录之名自此始。太宗以下十五帝,每至易位,必纂实录。惟独宣、懿之后,以乱故缺。然及五季、宋、元,皆因之。而后之为史者,以之为依据。至我朝列圣相承,一如前代故事,每世必命纂修。固已敷宣景耀,崇阐大猷,金匮之藏,永世作典。祖宗之洪业,真与天地永久矣。
我皇上嗣登宝位,甫当朝庙之日,即降纶音,特命纂修实录,天下皆仰圣人孝思罔极,继志述事之大也。洪惟我世宗肃皇帝以上圣之资,抚中兴之运,上比列圣二祖五宗,飨国独为长久。嘉靖以来四十五年,振古之事,旷世之勋,特异畴昔。包括旁罗,错综铨次,在于今日,实为重难。尝考国初犹设起居注。而大明日历、圣政记,则学士宋濂所撰。其序以为幸得曰侍燕闲,十有余年,书之颇为得实。使他日修实录者,有所采掇,以传信于来世。自起居之官不设,而史馆论撰亦鲜,则今之修史,可以藉手者盖寥寥矣。夫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史家所因,惟有博采。自司马氏犹取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班书则世皆以为司马迁、王商、扬雄、歆、向之笔。自古以来,未有不裒聚众家而成者。故唐宰相撰时政记,史官撰日历。而宋则宰相主监修,学士主修撰,两府撰时政,三馆修起居注。此等之类,今并废缺,而欲以责成于一旦,盖因仍者之易为力,而创造者之难为功也。
我先皇帝大制作,大建置,固昭然揭诸日月,天下之人所共知之。若夫深宫秘庭,动静起居,羣臣不能记也。圣性之渊懿,圣德之精微,如尧之安安,如舜之浚哲,羣臣不能测也。至于类取诸司供报,博采羣臣墓铭家状,夫进退百官,剖决章奏,裁处万几,钱谷甲兵四夷之事,百官有司典籍虽在,视诸故府,似乎有征,然曹分局别,岁殊月改,缀缉穿联,欲无抵牾,固亦劳矣。而一时臣工人品之淑慝,心迹之疑似,殊功伟德非常之事,奸宄凶慝梼杌嵬琐之形,墓志家状不足尽也。盖古之为史者,易于有所因;虽迁、固之才,不能无因而为也。今之为史者,难于无所述;虽有迁、固之才,无以自见矣。
当唐、宋之世,史官尚未放失。而刘子玄为萧至忠言五不可,其一谓汉郡国上计太史,以其副上丞相,后汉羣臣所撰,先集公府,乃上兰台,故史官载事为广;今史臣惟自询采,二史不注起居,百家弗通行状。若今之起居废失,得无如刘子玄之所论乎?欧阳修以为史官职废,其所撰述简略,百不存一,至于事关大体,没而不书,加以时政、日历、起居注,例皆积滞相因,故追修前事,岁月既远,遗失莫存,圣人典法,遂成废坠。若今之追修积滞,得无如欧阳修之所论者乎?
然则所贵良史裁酌体例,旁采异闻,考求真是,发愤讨论,使归于一。古人有言:「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先朝之事,尚在所见,则已异于所闻与所传闻远矣。抑尝读武帝本纪,诸志、表、传,皆史迁当时撰述。而班固、陈宗、尹敏、孟冀,共成光武本纪,后汉例传、载记。当时纪志,盖不废也。自实录【实 原刻误作「宝」,依大全集校改。】
专行,则纪志殆废。此尤史家之阙典。窃以为实录之外,宜用拟古迁、固之书,此不当待后世而定也。先皇帝大礼、郊祀、九庙、明堂、先圣祀典、籍田、亲蚕、章服、礼仪、河渠、刑法,诸所兴建,散入纪年,难以会通。当令首尾贯串,包络汇萃,可仿司马迁八书而为之。宰相百官,报罢不常,可仿公卿志、表为之。羣臣之善恶,四夷之叛服,则列传、载记皆不可废。此即一代之史,非直俟数百年之后而为也。徒恃实录一书,所轶多矣。此方今史馆之所当议者也。
愚又谓汉史成于班固,唐历缉于吴兢、柳芳、崔巍,唐书成于吴兢、韦述、于休烈、令狐峘,宋国史凡三书,后洪迈复请合为九朝,而续通鉴长编,成于李焘。本朝二百年,历列圣而未有统会之史。此亦方今史馆之所当议者也。
抑刘子玄又云:「史有三长,才、学、识。有学无才,如愚贾操金而不能殖货;有才无学,如巧匠无楩楠斧斤,不能成室;善恶必书,使乱臣贼子知惧,此为无可加者。」曾子固为南齐书目录序云:「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而后其任可得而称也。」噫!能如子玄之论,得为良史矣;若子固所称,则又追迁、固而上之,盖唐、虞、三代之史官也。
兹者明诏采取遗事,诸生幸得躬逢其盛。惟时金马、石渠之彦,宜有其人。愚生草茅下士,独能诵习旧闻而已。述作大义,何敢僭及之!
问:古者国有大事,必合天下之议,所以集众思也。王通氏着续书,尝曰:议,其尽天下之公乎?夫黄帝有合宫之听,尧有衢室之问,舜有总章之访,皆议之谓也。」黄帝、尧、舜尚矣!三代以下,惟汉近古。请举汉之议者,其或是或非,或罢或行,亦有可论者乎?夫匡衡、张谭郊社之说何据?贡禹、韦玄成祖庙之议何本?董仲舒、师丹之请建限田,何罢而不行?祝生、唐生之请罢监铁,何议而不用?公孙卿、壶遂、司马迁改朔之议何取?贾让、关并、韩牧、王横治河之策孰得?先诛先零之谋,何以卒从赵充国?罢边塞置吏卒之请,何以卒用侯应?此皆汉之大事,而有国家者之所当考。昔韩退之「非三代、两汉之文不敢观」,诸士子皆通经学古,以待有司之求,必有能及之者。请言之以观所学。
欲尽天下之理者,必并天下之智;欲并天下之智者,必兼天下之谋。并智合谋,而天下之公尽矣;天下之公尽,而天下之理得矣。故古者国有大事,常令议臣集议,不专于一人,不狥于一说,惟其当而已。是故大臣之言必用,小臣之论必庸,众思之集必绎,一夫之见必伸。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此古之帝王所以用天下之议也。王通氏论帝制恢恢乎无所不容,天下之危,与天下安之;天下之失,与天下正之。千变万化,而吾守中焉。故曰:「议,其尽天下之公乎?」汉制,大夫掌论议事。有疑未决,则合中朝之士杂议之,自两府大臣,下至博士议郎,皆得尽其所见,而不嫌于以小臣与大臣抗衡,其道公矣。若明问所及,皆一时朝廷之大务。然非当时能询采博议,尽天下所欲言,何以粲然着于简策如此。请为执事言其略:
古之帝王,郊祀天地,以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以降天神。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以出地祇。故祭天于南郊,就阳位也;祭地于北郊,即阴之义也。汉之郊祀,多袭秦故。武帝巡祭天地诸神名山,金泥石记,淫诬甚矣。成帝初,匡衡、张谭始建南北郊之议。以甘泉、河东之祠,非神灵之所飨,宜就正阳太阴之处。于是始作长安南北郊,罢甘泉、汾阴祠。汉二百年间,郊祀不经。文帝贤主,犹拜灞、渭之会。相如文士,独留封禅之书。匡衡能本周礼,正一代之大典,论者或恨其不能尽复三代郊祀明堂配天之文,然其所论建亦伟矣。
礼王者受命,为太祖以下五庙,而迭毁。毁庙之主,藏之太祖之庙。五年而再殷祭,则毁庙未毁庙之主,合食于太祖。父为昭,而子为穆,孙又为昭。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而以祖配之。以其始受命而王,故尊以配天。而不为立庙,亲尽也。太祖以下五庙,则亲尽迭毁,示有终也。汉之祖庙,至元始之际,大礼未备。贡禹始发之。韦玄成已议罢郡国庙,又本礼经所云,而建议如此。惟独以高帝为太祖之庙,而孝文以后,皆以承后属尽宜毁。故许嘉、刘向更议以文、武皆为宗。汉二百年间,祖庙无准。贾生通达,不着宣室之对;刘向博惟,附会家人之语。玄成能依古义,至一代之大法,论者犹疑其五庙七庙庙数之殊,然其所考据亦正矣。
自秦用商君之法,开阡陌,除井田之制。汉初不为限制。累世承平,豪富吏民,赀数巨万,而贫弱愈困。故董仲舒欲稍近古,限民名田,以塞兼并之路。师丹言古之圣王,莫不设井田,然后可致太平。今未可详,请略为限。武帝方事四夷,内兴功利,宜未及此。而丁傅、董贤,隆贵用事,诏书虽下,亦寝不行。然至后魏孝文独用李安世均田之法,则仲舒、师丹之说其果泥乎?后之有天下者,能知此意,则井田虽未可复,而均田之法亦可少仿也。
自齐用管子之术,正盐筴,敛山泽之利。汉初以属少府。武帝用东廓咸阳、孔仅筦其利,郡国多不便。昭帝始诏贤良文学之士,问民所疾苦、教化之要。九江祝生等抗言,皆愿罢盐铁酒榷均输,毋与天下争利,示以俭约。而桑弘羊独以为国家大业,所以制四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安边足用之本,竟不果罢。自此迄于永平,寻罢寻复。然后魏宣武尝采甄琛弛禁之表,则贤良文学之议其果迂乎?后之有天下者,能知此意,则盐筴虽未可废,而取利之法亦不当甚密也。
汉自袭秦正朔,晦朔月见,弦望满亏多非是。张苍明习历,而仍水德之谬;公孙臣建改朔,而信黄龙之诞;百年历纪之废甚矣。司马迁、倪宽等,始谓帝王创业,改制不复用传序,则今夏时也。三代之统,绝而不序。请定考天地四时之极,则顺阴阳,以定大明之制,为万世则。于是招致方土唐都,分其天部,洛下闳运筭转历,然后日辰之度与夏正同。昔孔子论为邦,言「行夏之时」,马迁之议,实本于此。此古今治历者之不能易也。
汉自武帝塞瓠子,其后河复数决,大为东郡害。平当领河堤,奏贾让之策;桓谭典羣议,集关并、韩牧、王横之论。一代治河之说备矣。贾让谓:古者立国居民,疆理土地,必遗川泽之分,度水势之所不及。大川无防,小水得入;陂障卑下,以为污泽;使水有所休息。因欲徙冀州之民当水冲者,决黎阳遮害亭,放河使北入海。河西薄大山,东薄金堤,势不能复远泛滥。让之此策,视诸说最高。昔大禹治洪水,惟顺水之道,此古今治河者之所当知也。
夫中国之御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非以极兵势也,诚尽谋而已。西羗之反,朝廷发兵及屯田者六万人。酒泉太守辛武贤,欲分兵并出张掖、酒泉,合击??干幵。赵充国独以为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即据前险,守浚阨,必有伤危之忧。独欲捐??干幵之罪,先行先零之诛以震动之。方是时,公卿议者不同。而充国独守便宜,玺书切责,坚不为动。卒不烦兵而自解散诸羗,罢骑兵,留屯田,以待其敝。大抵西羗之反,其萌在于解仇。充国急赴??干幵之约,使先零不得先其约,此所以坐而得胜弄也。故制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之要,若使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得缔其交,非中国之利也。
汉自单于入朝,加赐皆倍于黄龙时。既自以亲好,愿保塞上谷以西至炖煌,请罢边备塞,以休天子人民。时羣臣以为便。而侯应以为北边塞至辽东,外有阴山,东西千里,草木茂盛。本冒顿依阻其中,来出为寇。至武帝斥夺此地,攘之于幕北,设屯戍以守之。如罢备边戍卒,示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之大利。夫雁海、龙堆,天之所以纪华夏也;炎方朔漠,地之所以限内外也。国家苟与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共地利,而无藩篱之限,则中国坐而受其困。由此言之,中国之要害,所当固守而不可失也。
夫郊祀、宗庙、井田、盐铁、历律、河渠、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举汉之大事,而崇论竑议,槩具于此。今庙堂方有郊社宗庙之议,而天下田赋未均,监课折阅,历纪渐差授时之度,徐沛岁有治河之役,兀良哈之属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翻为外应,受降城之故地,弃为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巢,则此数者正今日之所宜考。毋谓汉卑而不足法,因是,而亦可以略追三代之遗文古义。所谓法后王者,谓此也。
问:六经之教,未尝专以仁为言,至论语一书,孔门之论仁始详。今观孔子之答问者数矣,而皆不同,何欤?夫若然者,则仁宜可以人人而至也。然孔子之所许者盖鲜矣。当时惟称颜子「三月不违」。若仲弓、冉有、子贡、公西华,门人之高第,令尹子文、陈文子,春秋之贤大夫,孔子概称之,而独不许以仁。顾惟于微子、箕子、比干而谓之「三仁」。于伯夷、叔齐而称为「得仁」。至管夷吾伯者之佐,而亦曰「如其仁」。抑又何欤?夫以仁之难造如此,而又谓博施济众,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则仁与圣犹有等欤?后之学者,皆以为孔子未尝言仁,而特与弟子言其用功之方耳。其果然欤?如此,则果何以谓之仁乎?士人自知学,即读论语,而不求其意,祗见诸说之纷纷,而无所取衷也。兹欲会而通之,必有至当不易之论。试言其大旨,以观自得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