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


  余与公少亲善,同志业。公治五经之余,独好司马迁、班固书。以余之騃稚朴陋,而公常倾乡之。每得一语,忻然诵之,以为有会于心。虽世所竞俳优轧茁,铣溪虬户,争为古文名高者,了然独能辨之。议者以公为善处世,以能至大官,余独知公盖有得于古,而直用文雅缘饰之。是以人望之而敬,与之处而亲也。公久官,余介居江海,隔越二纪,仅一再见。见所尝见于公者,必道公语。今年春,余试南宫,见所当见于公者,公益贵,余益困,而语称益加。公方在告,余一往不见。初谓公贵人,不愿往也。公顾亟呼余从人至榻前,劳问殷懃。手书两及,墨迹犹新,不谓遂尔永别!余未渡淮时,再梦见公。觉而讯之,以为不祥,不意其果然也。乃始以数年之别,不一见公为恨。虽公之书亦云。

  昔子产与申徒嘉同学于伯昏瞀人,嘉谓子产倚其相于夫子之门。今公乃与余游于形骸之内,而余反索公于形骸之外。公贤子产,而余媿申徒矣。

  嗟夫!士于显晦之际,固不能无情。公今已矣,世之所谓利势者,今则廓然漠然,而独公之知我者,炯然在也。余可不致其哀乎?余方遭先府君之丧。古者朋友有缌麻之册,以其服哭之,礼也。其词曰:

  昔宁戚歌于牛口兮,桓公举火于昏夕。鬷明局蹐于堂下兮,以何道而能识?管夷吾之见逐兮,鲍子终不谓其无能而致黜。信精志之日通兮,何显晦之殊职?历星纪之屡周兮,诚款款其如昔。岂若以人言为毁誉兮,忽朝云而暮易。彼其中有然者兮,宁狥世而拘迹?嗟天道之难测兮,公遂与化而俱寂。余唯穷老而怐愗兮,莽驰骛而不知其所极。年洋洋以日往兮,将谁使乎宗之?奈何乎古之人不作兮,恍不知涕之无从。【宋人尝讥作文喜换字者,以「金谷」为「铣溪」,「龙门」为「虬户」。昆山本「溪」作「鋊」,常熟本作「镕」,皆误。今正之。 】

  思质王公诔

  思质王公,讳恀,字民应,吴郡太仓人,南京兵部右侍郎倬之次子。历官至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督辽、蓟军务。嘉靖三十八年,以吏兵之辞有连,其明年十月朔,被祸京师。长子山东按察使司副使世贞,次子进士世懋,并解官号踊,冤痛数绝。明年春,丧还吴,吴士大夫哀之,佥谓余宜为词,载于素旗,乃作诔曰:

  粤昔姬代,徂灵而衰。子晋登假,厥有支遗。系王垂姓,绵世洪丕。秦翦、魏错,奋钺秉麾。汉庸、吉、骏,名贤累累。瞿陵贵冑,仍晋台司。惟始兴公,迈勋江左。六代辉华,鸣玉袭组。将门相门,世无与伍。逖矣朐封,迄唐踵武。琅琊之别,分水有谱。梦声广学,为吴始祖。洎先司马,连理擢英。两枝之胤,绳绳科名。惟先司马,懿行徽声,佐时嘉绩,树位九卿。分禄养族,逮及孤矜,乡归其厚,没世称仁。

  公生神秀,先公爱子。早驰俊誉,克绍休美。羽仪初升,牙角欻起。天马腾翔,不限疆里。峻陟大僚,日缉王旅。公之勤功,先公之施。天之报之,宜厚其祉。命也如何,猝见倾圮。呜呼哀哉!

  初为大行,主诸【主诸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有经。有国之恤,言共其旌。廞车告虔,抒帝哀诚。惠文岳岳,大珰怵惩。聿巡南楚,去吏蝥螟。察理冤狱,活者千人。滔滔江、汉,千里风生。神州揽辔,独当虏 【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兵。完其危堞,奠我帝京。遂参中台,东山拊循。摄机而谋,建立三城。咸宁逆节,折其勾萌。帝警海鱼,命之南征。洪波血战,渤海朱腥。越氓煦德,布路泣行。乃帅云中,遏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修亭。营有新灶,旁见烟青。帝曰汝忬,常在行间。惟汝贤劳,其周我边。闪闪朱旗,戾于蓟门。杀获首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岁有报闻。罔不应格,茅社宜分。畴邑未及,罹此大屯。呜呼哀哉!

  岁之暮春,犬羊犯威。轶我郊圻,疾如风雷。继褰粮尽,翳翳穷垒。师以左次,时其气衰。呜呼哀哉!疆场之事,何岁不有?命也如何,公罹其咎。我思盛衰,如转圜走。先公鼎贵,公仍其后。两世同官,复凌其右。继以二嗣,才猷日茂。鬼神忌之,谁能无诟。呜呼哀哉!

  惟帝惟天,命之攸制。亦既惠之,又复蹶之;亦既佩之,又复劙之;其始荣之,复乃悴之;荣则萃之,悴忽坠之。昔也何顺,今也何盭?谁为推之,虽为挤之?谁独徘徊,谁当横厉?苍天茫茫,莫诘所谓。大运斡流,随之以逝。公之许国,致命则遂。有子缵承,不陨其世。必复其始,其有以慰。呜呼哀哉!

  招张贞女辞【并序】

  二十三年五月十六日夜,嘉定县男子羣入张贞女室,以椎梃乱击,肤肉寸断,不死,乞死;乃用屠豕法絷手足,刺颈,宛转久之,血出尽,乃死。贞女居乱家,姑引羣贼日闯帷巾?啬间,志意皎然,卒及于难。时年十九。杨台州作招贞女辞,用以风司土者。予访其意,而殊其辞云:魂兮归来乎!北有高楼,连昏姻兮。忆昔二人,爰来嫔兮。魂独守此,甘苦辛兮。夫虽不夫,宁敢嗔兮。房栊空虚,月西沦兮。机杼轧轧,靡昏晨兮。胡为委弃,苔生菌兮。虫丝罥户,满埃尘兮。床头刀尺,纤手亲兮。遗挂在壁,皆所珍兮。魂兮归来乎!

  魂兮归来乎!南有列屋,父焉居兮。少小携持,事遨嬉兮。母为剪发,亲画眉兮。出门辞母,行道迟兮。丁宁污澣,莫后时兮。小妹呼姊,泣仳离兮。倚闾今过,黄昏期兮。当年??盍采,犹在笥兮。罗襦粲若,嫁时遗兮。鸟违故林,何所如兮?魂兮归来乎!

  魂兮归来乎!夫门沦丧,惨伤神兮。闺房腥躁,走鹿麎兮。父母恩勤,养我身兮。修容姱质,徒悲辛兮。旁皇中野,谁为邻兮?白日黯惨,玄云屯兮。青草漫漫,不见人兮。羣鬼啾啾,乱流磷兮。柔躯雅步,忽逡巡兮。眇眇默默,将安遵兮?魂兮归来乎!

  魂兮归来乎!东有穹祠,门廉肃兮。朱火粲粲,丽文木兮,黄金铠甲,光煜煜兮。云中鼓乐,来逆复兮。神女迅众,齐欢睦兮。靡颜盛鬋,被绮縠兮。芳馨杂糅,纷郁郁兮。遨游阊阖,骛轻毂兮。邑宰敬恭,虔尸祝兮。闲安弘靓,永宜屋兮。魂兮归来乎!

震川先生别集卷之一  应制论

  士立朝以正直忠厚为本【以下诸生课试作】

  天下之治,系乎人臣之有其德,而才不与焉。夫天下之才,未尝无也。所赖以致至治者,非其才之难,而所以用其才者难也。能用其才,系乎人臣之有其德而已矣。所谓德者,必其资性之纯,而心术之正。是故其气刚以毅,出于正直,而必不至于佞;其心宽以恕,出于忠厚,而必不至于薄。如此,可谓有其德矣。而后以其才用之,故天下服其正直之气,而乐其忠厚之化,而人心世道实系之。夫才者,行于一时,则固一时之善而已也;行于一事,则固一事之善而已也。惟正直忠厚之道,其用为不穷。士之立朝而不以此,则余无可取矣。善乎豫章罗氏之言:「士立朝之道,不为惊世可喜,烨然赫然,以为人臣之伟节,惟以正直忠厚为本。」儒者之论,何其切近而笃实也!

  夫所谓本者,言士之用世,其所施为措置,盖未暇论,而不可穷之业,实根底于此也。夫木之有本,本既拨,则枝叶无所寄托矣;士之有德,德既隳,则才猷无所附丽矣。盖有其德,而后其才可以成天下之事;无其德,则才之所用,适足以偾天下之事而已矣。

  夫人君治四海之众,一人不能独为,而与海内之士共之。士之欲行其志者,辐辏并进,而归命天子。三公九卿,百司庶府,设官分职如此其众也。天下之才,惟天子所以使之。盖自一命以上,无虚位也,无乏人也,则人人尽其才,因其职以自效。举目前之事,则既能办饬矣。夫正直也,忠厚也,士无此二者,皆能任天下之事,皆能治天下之民,皆能建天下之功,皆能兴天下之业,然有利焉,不胜其害也;有得焉,不胜其失也。天下幸而无事,人臣安享禄位,以为才如是足矣,不知其俗之渐靡积习而不可挽也。故士必本之以正直忠厚。其大者固已磊落卓荦,自立于世,然后随其所受之职,皆能不违于道。是故与之任天下之事而事必集;与之治天下之民而民必安;与之建天下之功,兴天下之业,功成业广,而后无患。呜呼!此正直忠厚之道所以为本也。

  且所谓正直者,何也?气之刚以毅也,其质近乎义,而心术之正,必不苟为佞。天子欲有所为,而不敢以或阿;羣臣皆以为然,而不肯以或同。天子有失,必规;羣臣有奸,必发;事有庇于民,益于国,争之而必行;有病于民,害于国,争之而必不行。可与为善,而不可与为不善;可与为义,而不可与为不义。万钧之重不为慑,雷霆之威不为怵。谔谔乎无所隐也,蹇蹇乎无所避也,侃侃乎无所挠也,亹亹乎必致之也。人主为之改容,奸萌为之弭息,四夷 【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闻之而不敢窥伺,此正直之臣也。其在于古,若排闼、折槛、引裾、坏麻之类,皆可以言正直也。其大者,如汲黯、萧望之、李固、宋璟、张九龄、陆贽、李沆、范仲淹、李纲之徒是也。

  所谓忠厚者何也?心之宽以恕也,其质近于仁,而心术之厚,必不苟为薄。辅天子而以宽仁,与羣臣处而不求为异。天子有过,而非心逸志为之潜消而不知;人臣有失,务包容其小,而爱惜其才;可以裨国,而不便于民,不行;可以取名,而无益于国,不举。如泰山之安而不摇,如深渊之静而莫测。休休乎其无所不容也,粥粥乎若无所能也,浑浑乎若无辨也,与与乎其可即也。君德赖以培养,生民赖以滋息,社稷赖以镇定,此忠厚之臣也。其在于古,若偿金、脱骖、翻羹、唾面之类,皆可以言忠厚也。其大者,则如曹参、周勃、丙吉、狄仁杰、郭子仪、裴度、吕端、王旦、韩琦之徒是也。

  或者曰:「正直近于伉厉,容有激天下之变。」是固有之。然刓方为圆以规世好,君子终不避伉厉之讥而出于此也。「忠厚近干无能,容有以养天下之弊。」是固有之。然锲厚为薄以索人情,君子终不避不能之诮而出于此也。大抵由于质性之美,而原于心术之正,则正直而不至于伉厉,忠厚而不至于无能,此自然之理。故士而舍此,欲以委随变化而谓之通,凌谇尽察而谓之能,此则天下之所谓才,而非士之所贵也。

  唐、虞之盛,其臣皆有神圣之姿,其功与天也并,若非人之所能为者也。然君臣之相勉戒,不过曰「直清」,曰「弼直」,曰「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曰「临下以简,御众以宽」,何其近于人情也?古之圣贤所以佐其君者,不过如此而已矣。廸知忱恂,夏之所以有室大竞也;惟兹有陈,商之所以格于皇天也;秉德廸知,周之所以古冒闻于上帝也。夫其正直如此,忠厚如此,故能循道履信,而功业所至,乃与天地并。成王之命君陈曰:「予曰辟,尔惟勿辟;予曰宥,尔惟勿宥。」此告之以正直也。曰:「无忿疾于顽,无求备于一人【一人 尚书君陈作「一夫」。】

  。必有忍,乃有济。有容,德乃大。」此告之以忠厚也。

  天下之势,欲其直,常趋于佞;欲其厚,常趋于薄:世道之不可挽如此。是以不惟士之所贵者如此,而有国家者务培养之,以伸抗直之气,而全忠厚之体。孔子生于周末,褒史鱼之直,恶祝鮀之佞,思史之阙文,而称周公之训,其所感者深矣。夫相嘘以成风,相吹而成俗,隆冱之时,一人嘘之不能为热也;炎赫之景,一人吹之不能为寒也。天下有一正直者,崇奖之,而不抑之以伉厉,若文帝之信申屠嘉也;有一忠厚者,敦尚之,而不嗤之以无能,若光武之封卓茂也。如此,则天下知所慕效矣。此在天子与公卿大臣之事,诚如此,则百僚师师,皆忱恂于九德之行,而羔羊之正直,行苇之忠,可以远追于成周之盛也。谨论。

  太极在先天范围之内

  天下之道,不可以象求也。以象求道,则道局于象而有所不该;以言求象,则象滞于言而有所不尽。嗟夫!古之圣贤,本以天下之道不着,而以象该天下之道;本以天下之象不详,而以言尽天下之象。卒之象立言设,而反有所不该不尽,则圣贤之心,于是乎穷。虽然,圣贤固非逞奇眩异,苟为制作以骇于天下,则其始之为象也,将谓其足以该道也;其后之为言也,将谓其足以尽象也。象有不该之道,而言有不尽之象,则圣贤不轻以为之名。由此言之,则天下之道,不可无圣贤之象;而天下之象,不可无圣贤之言。

  先天之图,伏羲之象也;太极之图与说,周子之言也。天下无异道,则无异象;无异象,则无异言。奋乎千百世之上,而常符于千百世之下;奋乎千百世之下,而常符于千百世之上:是先天之与太极也。岂可以先后大小而区别之耶?

  然谓太极在先天范围之内者,何也?天下之道,太极而已矣;太极之动静,阴阳而已矣;阴阳之变合,五行而已矣;五行之化生,男女善恶万物万事而已矣;圣人、愚人、君子、小人之别,动静修违之间而已矣。而太极图者,为数言以括之而未始遗也。则夫先天虽上古圣人之作,宁能有以加乎?周子之书,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周还布列,宁有出于太极、阴阳、五行、男女、善恶、万事、万物、圣人、君子、小人之外,而曰范围焉者,固非以不该不尽为周子病,而独为夫周子之未离乎言也。未离乎言,则固不若先天之笼统包括,渊涵浑沦于忘言之天也。圣贤之始为说于天下,固谓可以尽象而该道;而明言晓告,以振斯世之聋聩。孰知夫象之所不该者,象不能尽,而言之所不尽者,非言之所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