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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
汉卿名吉,字汉卿,又自号怡山。其先汴人,宋华原王居中之后。南渡,始家于昆山。祖讳文康,正统戊戌进士,乞恩归养,遂不复仕,乡里高之,所谓介庵者也。父讳暠,成化戊子举人,遥授吉水县丞。汉卿生弘治辛亥某月某日。娶某氏,生女,嫁顾光裕;侧室某氏,生子,某、某。予为汉卿书如此。盖予知其意欲有所述,而又不自言,予亦莫得而论也。
郑氏世传带下医,有神验。其家甚有方书,汉卿尤能变而通之,多所全活。然予问其治状,亦不言也。曰:「活人自是医者之事,且吾亦不知人之所以活。元凯非为区区一时之功,吾何敢蕲为后世之太仓公邪?」寿藏在圆明村某字圩之原。为三穴。以十月日初度之辰封之。实嘉靖二十八年。铭曰:
天地扩扩,日月循行。星辰粲列,万物毕形。孰谓之有,目明则明;孰谓之无,目冥则冥。以死为尻,以生为脊,猗与郑君,古之达识。啸歌高堂,乐饮玄室。我为铭文,刻于贞石。
南云翁生圹志呜呼,国家以科举之文取士,士以科举之文升于朝,其为人之贤不肖,及其才与不才,皆不系于此。至于得失之数,虽科举之文,亦不系其工与拙。则司是者,岂非命也夫?
南云翁者,少为诸生,有声于黉校之间。今老矣,犹能诵其科举之文。时当五德之时,与翁同较艺于文场者,往往至今官迨九列,入为三少;以与翁较其工拙,则未知其孰先而孰后也。使南云当其时而得之,其为贵显,讵可涯量,世孰得而轻之?岂非命也夫?南云年甫弱冠,御史与之廪食。即不得一第,当循年资升国学,高不失为县令府佐,卑亦为郡文学。而当时有司以小过例汰之。万里之涂,出门而蹶。余独怪夫当时之不能爱惜人才,而屑越如此也。虽然,与南云同时而得者,使其显荣极于九列三少,而果瘝【瘝 原刻误作「??眔」,依大全集校改。】旷于职,苟冒于干禄,以负天子之任使,岂如南云之脱然无所累也乎?
南云家饶财,自为诸生,颇自驰骋,喜音乐歌舞。其为御史所汰以此。南云既弃科举之学,日从乡先生长老为社会。性不能饮酒,喜音乐歌舞益甚,以此倾其赀。顾犹忻忻愉愉,无日不然。盖至是年七十有一矣。岂非所谓达生之情者哉?
翁初与家君同学,又与伯父同年生,故常往来余家。以予之谫陋,翁独爱慕其辞,以为可传。求予志其生圹者十有二年;予未能应翁之命,翁亦不怒,而请之盆勤,谓予曰:「人死后而有志,是志者生之所不能见也。吾得子之志,是能见其死后。愿子之志吾圹也。」翁为人有风致,可谓修然于生死之际。则予之所谓命者,又不足为翁道也。翁姓龚,名某,字某,南云者,其老而自号云。是为志。
姚生圹志嘉靖十九年,姚生子英自嘉定来昆山,学于余友周士洵,是时生年十七。其秋,试京闱不第。后二年,始复学于予。予一见其文,叹曰:「未有如生知予之深者也。」生居安亭东庵,病去不见者久之。以其冬十月甲辰死。
呜呼!生未见予而知予,予于生无数月之聚,而戚戚然尝念生,此莫知其所以然者。生之志与文,宜不止此,其天耶!生有父母。其祖尚生,且老矣。怜生依依,旦暮望其有成,坐数之他郡试,试未尝不随也。故生死,其父母尤悲。将葬,予无以寄其哀,使生之友李汝节买石而书之,纳诸圹中。
亡儿曾?羽孙圹志呜呼!余生七年,先妣为聘定先妻,而以吾姊与王氏。一年,而先妣弃余。余晚婚,初举吾女,每谈先妣时事,辄夫妇相对泣。又三年,生吾儿。先妻时已病,然甚喜,呼女婢抱以见舅氏。临死之夕,数言二儿,时时戟二指以示余,可痛也。盖吾祖始有曾孙,故其母字之曰曾孙。余重违其母言,又以曾孙不可以为讳,故名曾?羽孙云。
时吾儿生甫二月,日夜望其长成。至于今十有六年,见吾儿丰神秀异,已能读父作书,常自喜先妻为不死矣。而先妣晚年之志,先妻垂绝之言,可以少慰也。不意余之不慈不孝,延祸于吾儿,使吾祖、吾父,垂白哭吾儿也。
吾儿之亡,家人无大小,哭尽哀。今母之党,皆哭之愈于亲甥。其与之游者,相聚而哭。其性仁孝,见父母若诸母,尚有乳哺之色。慈爱于人,多大人长者之言。故其死莫不哀。
始余怜吾儿,不甚督课之。或以为言。余独自念,如吾儿,当自不待督课也。尝试之三史,即能自解。诸生来问学者,余少出,令儿口传,往往如所言。或入自外合,辄就几旁展卷,视所读何书。余闲居无事,学著书,每一篇成,即持去,忻然朗诵。与之言世俗之事,不屑也。一日,余与学者说书退食,方念诸子天寒日已西,尚未午飱,使人视之,则儿已白母为具食矣。洞庭有来学者,贫甚,余馆之。儿时造其室视食饮,殷勤慰藉,其人为之感泣。余与妻兄市宅,直已雠而求不已,儿每从容言:「舅舍大宅而居小宅,可念,吾父终当恤之,他勿论也。」余误笞一人,儿前力争之。余初不省,而后悔。笞者闻儿死,为之大哭。余穷于世久矣,方图闭门教儿子,儿能解吾意,对之口不言而心自喜,独以此自娱;而天又夺之如此,余亦何辜于天耶?岁之十二月,余病畏寒,不能蚤起,日令儿在卧榻前诵离骚,音声琅然,犹在吾耳也。会外氏之丧,儿有目疾,不欲行,强之而后行。盖以己酉往,甲子死也。方至外氏,姿容粲然,见者叹异。生平素强壮无疾也。孰意出门之时。姊弟相携,笑言满前;归来之时,悲哭相向,倏然独不见吾儿也。前死二日,余往视之。儿见余夜坐,犹曰:「大人不任劳,勿以吾故不睡也。」曰:「吾母勿哭我,吾母羸弱,今三哭我矣。」又数言:「亟携我还家。」余谓「汝病不可动」,即颦蹙甚苦。盖不听儿言,欲以望儿之生也。死于外氏,非其志也。
呜呼!孰无父母妻子?余方孺慕,天夺吾母;知有室家,而余妻死;吾儿几成矣,而又亡。天之毒于余,何其痛耶!吾儿之孝友聪明,与其命相,皆不当死。三月而丧母,十六而弃余。天之于吾儿,何其酷耶!当【当 疑当作「常」。】
时足不踰阈外,而以旅死,其又何耶?术者曰:「外氏之丧,以甲寅呼癸巳。」吾儿,癸巳生也。青鸟之书,佹琐拘畏,常以为不可信,其又足以移祸福于人耶?禹鼎沦没,九黎乱德,是何白日晦冥,邪鬼鸱张,神奸俶扰,王虺封豕,长爪巨牙,暴横于原野之间邪?何美好清淑如吾儿,使之摧折沉埋,必蒙倛而鸷盩者,乃享富贵而长世也?夫服仁义,称先王,非独世之所嗤笑,抑亦天之所嫉恶也!余茕茕世路,落落无所向。回视三穉,韩子所谓「少而强者不可保,而孩提者可冀其成立耶」?呜呼!吾于世已矣。
按礼:「公为适子之长殇中殇,大夫为适子之长殇中殇。」是适子亦殇也。而春秋「伯姬卒」,传曰:「此未适人,何以卒?许嫁矣。妇人许嫁,字而笄之,死则以成人之丧治之。」郎之战,汪踦死,鲁人欲勿殇,孔子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虽欲勿殇也,不亦可乎?」先王之礼,为之大法而已。至于因时损益轻重之宜,一听之于人,檀弓记、曾子问诸篇可见矣。夫礼之精微,不能一一而传也。余悲吾母之志,而先妻于是真死矣。故字之曰子孝,而以成人之丧治之。盖吾祖吾父之所痛,国人之所许,而先妣之志之所存也。孔子曰:「延陵季子,吴之习于礼者也。」夫延陵季子之葬子,非古有也。而孔子之所谓合礼者也。余于吾儿,欲勿殇也,其可乎!
死之四日丁卯,为圹于县之金潼港先高祖承事郎府君飨堂之东房。渴葬,未成葬也。书以志余之悲而己矣。嘉靖二十有七年,岁次戊申,十有二月某日。
女如兰圹志
须浦先生之北,累累者,故诸殇冢也。坎方封有新土者,吾女如兰也。死而埋之者,嘉靖乙未中秋日也。女生踰周,能呼予矣。呜呼,母微,而生之又艰。予以其有母也,弗甚加抚,临死,乃一抱焉。天果知其如是,而生之奚为也?
女二二圹志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时又戊戌戊午,予以为奇。今年,予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见予,辄常常呼予。一日,予自山中还,见长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予出门,二二尚跃入予怀中也。
既到山数日,日将晡,予方读尚书,举首忽见家奴在前,惊问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却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时已死矣。」盖生三百日而死。时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予既归为棺敛,以某月日,瘗【瘗 原刻误作「痊」,依大全集校改。】于城武公之墓阴。
呜呼,予自乙未以来,多在外,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可哀也已!
寒花葬志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葧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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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三 墓表
亡友方思曾墓表
予友方思曾之殁,适岛夷来寇,权厝于某地。已而其父长史公官四方,子升幼,不克葬。某年月日,始祔于其祖侍御府君之墓,来请其墓上之文。亦以葬未有期,不果为。至是始畀其子升,俾勒之于石。
盖天之生材甚难,其所以成就之尤杂。夫其生之者,率数千百人之中,得一人而已耳。其一人者果出于数千百人之中,则其所处必有以自异,而不肯同于数千百人之为,而其所值又有以激之,是以不克安居徐行,以遽入于中庸之道。则天之所以成材者,其果尤难也。思曾少负奇逸之姿,年二十余,以礼经为京闱首荐。既一再试春官不利,则自叱而疑曰:「吾所为,以为至矣,而又不得。彼必有出于吾术之外者!」则使人具书币走四方,求尝已得高第者,与夫邑里之彦,悉致之于家而馆饩之。其人亦有为显官以去者。然思曾自负其材,顾彼之术,实不能有如于吾,亦遂厌弃不能以久。方其试而未得也,则愤憾而有不屑之志。其后每偕计吏行,时时绝大江,徘徊北岸,辄返棹登金、焦二山,徜徉以归。与其客饮酒放歌,绝不与豪贵人通。间与之相涉,视其龌龊,必以气陵之。闻为佛之学于临安者,思曾往师之,作礼赞叹,求其解说。自是遇禅者,虽其徒所谓堕龙、哑羊之流,即跪拜施舍,冀得真乘焉。而人遂以思曾果溺于佛之说,不知其有所不得志而肆意于此。以是知古之毁服童发,逃山林而不处,未必皆精志于其教,亦有所愤而为之者耶!以思曾之材,有以置之,使之无愤憾之气,其果出于是耶?然使假之以年,以至于今,又安知其愤憾不益甚,而将不出于是耶?抑彼其道空荡,翛然不与世竞,而足以消其愤憾之气耶?抑将平其气,无待于外,安居徐行,而至于中庸之涂也?此吾所以叹文之成材为难也。
思曾讳元儒,后更曰钦儒。曾祖曰麟,赠承德郎,礼部主事;祖曰凤,朝列大夫,广东佥事,前监察御史;父曰筑,今为唐府长史。侍御与兄鹏,同年举进士。侍御以忤权贵出。而兄为翰林春坊,至太常卿,亦罢归。思曾后起,谓必光显于前之人,而竟不得位以殁。时嘉靖某年月日也。春秋四十。娶朱氏,福建都转运盐使司判官希阳之女。男一人,升;女三人,皆侧出。
思曾少善余,余与今李中丞廉甫晚步城外隍桥,每望其庐,怅然而返。其相爱慕如此。后予同为文会,又同举于乡。思曾治园亭田野中,至梅花开时,辄使人相召,予多不至。而思曾时乘肩舆过安亭江上,必尽醉而归。尝以予文示上海陆詹事子渊,有过奖之语,思曾凌晓,乘船来告。予非求知于世者,而亦有以见思曾爱予之深也。思曾之葬也,陈吉甫既为铭。予独痛思曾之材,使不得尽其所至,亦为之致憾于天而已矣。
从叔父府君坟前石表辞归氏世着于吴。自康天宝迄于同光,百八十年,以文学科名为公卿侍从,有至令仆封王者。吴人至今纪之。宋咸淳间,湖州判官罕仁,居昆山之太仓项脊泾。洪武初,徙今附城须浦上,六世之坟墓在焉。叔度逃难,走夜郎、邛、筰间,有神人来迎将之。宜兴徐文靖公为之作传。叔度再世为我高祖,讳璇,承事郎。生我曾祖,讳凤,城武县知县。城武公三子:长,我祖,讳绅;仲,叔祖,讳绶;季,叔祖,讳绮。府君,仲之子也,讳格,后更讳于德,字民从。弘治间,曾祖父母与叔祖,一岁中皆亡。府君少孤,吾祖教之。后常依季叔祖以居。恩勤抚育,二父之功为多。
其后吾归氏之在海虞白茆者,兄弟皆修学。延致府君,府君遂尽室以行。白茆濒江海,府君筑居田野中,四望寥旷。每秋风落木,慨然首丘之感。然去归市隐隐莽苍间。归市,诸兄弟家也。时时相过从会集。府君是以喜曰:「吾居此,殆不乏跫然之音也。」府君虽在海虞界,与宗叔谏,犹籍昆山博士弟子。岁皆有米廪之养。谏复推其半与之。盖白茆诸父兄弟三十余年,睦友任恤之义可尚焉。然性旷达高简,独以宗门相依,他无所屈也。尝与人友善,后其人贵显,终身不见其面。有所得,饮酒辄尽。以是不能为家。而少有异禀,读书,过目辄成诵。能日写经义百篇。人见其无所事学,而艺甚习。数试不第,会督学御史牒至,府君当贡博士。有所私持两端上请,御史堕其计中,遂以府君为次。还至扬子江,大风雨,连日不得渡。忽感疾,腹胀泄痢。府君母龚氏,青县教谕绂之女,山东左布政使清惠先生理孙也。家世科名。府君少随诸舅,计偕北上,至是叹曰:「吾少从舅氏观都邑之盛。宫阙官署街术,至今历历记之。天子致治中兴,建明大典数事,及备御外国,吾方壮年,不得有所试。今老矣,且将一望阙廷,而竟不得往,命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