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


  余少依倚外家,为诸舅所怜,公又束发相募尚;顾无以当外氏之宅相,而公能昌大其家。恭人并受荣祉,被服祁祁,又亡妻南戴之族也。余亦何情以为辞?而淞南之命不可虚。且以岁暮遐征,不及预于燕会之末,得以文字获置俎豆之间,与有荣焉。良士堂者,制词中褒称中宪公之语,今取以名所居之新堂也。 【抄本作吴桥周氏寿燕序,与此文小异,今从常熟本。】

  狄氏寿燕序

  嘉靖甲辰,予友狄尚文试于礼部,既落第;欲随禄仕,留京师者踰月,然非其志也。又旦暮念其亲,竟拂衣以归。时东明君年已六十矣。尚文拜于堂下,顾诸弟而喜曰:「吾不能进取以为父母荣,就令进而有得焉,当在数千里之外,宁能为一日之欢乎?」是岁十月前晦一日初度之辰,尚文率其弟稽首上寿。铺筵几,备揖让,曰:「吾宾客不欲多,惟知游而已;脂膏潃瀡不能具,惟觞酒豆肉而已。」于是会者不过数人,酒不过数行。宾主忻忻,欢笑竟日。此可以为儒稚之会矣。

  昔者孔子之于礼,盖尽心焉。蜡,祭之小也;射,艺之末也;乡饮酒,一乡之礼也:圣人无所不用其观也。生辰为寿之仪,不出于古,亦足以寓养老教学之道。而俗以夸诩兢【兢 疑当为「竞」。】

  于富贵,文至而实不足。狄氏之为寿,异于世之为者,其可以观也。于是乎书。

  唐令人寿诗序吴俗重生辰。每及期,亲党咸集,置酒高会以为乐。然惟富贵之家为盛。南云子为其内唐令人之寿,乃多贵人长者皆造其庐。自大司寇周公以下,悉有赠章。摛词敷篇,灿然盈室。所以得此,必有由然也。

  南云子初尝有名于学宫矣,以跌宕自罢去;尝饶手赀矣,以不事生产倾其有。乃优游林壤,啸歌自适,日求其所以乐。则又于岁时伏腊之外为此会。不戚戚于所遇,而又及时以自娱,可谓难得者也。南云子称令人之贤,极口至不容道。观甫云子于外,则令人之称其内者可知矣。南云子又不嫌于自称也。昔林类百岁,被裘拾穗,而行歌不辍,自以无妻子为乐。孔子不能难也。虽然,彼盖自解云耳。使又得百岁妻,与之并而歌于畦也,不尤乐乎?令人初夏,得病阽危,南云祷于神,夜梦菱花瓦盘,初得其一,已又得其一,合之宛然成对,令人病果愈。南云子是以愈喜。令人年六十,凡赠诗若干卷。是为序。

  邵氏寿诗序

  长洲邵守中,年六十矣。事其祖母,有李令伯之风。为人敦朴,无城市浮靡之习。三子镛、锡、釴,皆游郡胶。锡尝游于兵备宪副王候之门。于是守中以某月某日生辰,王侯以诗祝之。自是闻而和之者继踵。诸子谋寿之梓。而镛来过予娄江之上,俾予序诸首。

  夫宪使以外台之重,秉节治戎,体统尊严矣。王侯为郡守,已能崇尚文雅,接引士类;以故郡中俊乂,多集其门,其为人好自修饰,至其尊礼贤士夫,辄能忘其贵贱之分。既陟宪司,能不改其素。其施于守中,乡里布衣如平交,此其尤难得者也。

  吴为名郡,前守有称于史籍,风流儒雅,如韦应物、白居易之徒,邈不可及矣。国朝,江夏魏木?巳山修养老之礼,乡饮既毕,躬自饯送郭门之外。安陆跳克一尊礼岩穴,每却骑从,造士衡门。近天水胡世甫以诗文集诸郡士,隆下交之礼。此其班班可称者。自余真所谓陆戟而进,旁车而趋,「涉之王沉沉者」矣。今日之所见,若太原,何可得哉?抑守中能得此于侯,亦其有以致之,宜诸子以为宠而传之也。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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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十五  记

见村楼记  昆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娄江。然娄江已湮,以隍为江,未必然也。吴淞江自太湖西来,北向若将趋入县城,未二十里,若抱若折,遂东南入于海。江之将南折也,背折而为新洋江。新洋江东数里,有地名罗巷村,亡友李中丞先世居于此,因自号为罗村云。中丞游宦二十余年。幼子挺实,产于江右南昌之官廨。其后每迁官,辄随。历东兖、汴、楚之境,自岱岳、嵩山、匡庐、衡山、潇湘、洞庭之渚,延实无不识也。独于罗巷村者,生平犹昧之。

  中丞既谢世,延实卜居县城之东甫门内金潼港。有楼翼然,出于城闉之上。前俯隍水,遥望三面,皆吴淞江之野。塘浦纵横,田塍如画;而村墟远近映带。延实日焚香洒扫读书其中,而名其楼曰见肘。余间过之,延实为具饭。念昔与中丞游,时时至其故宅所谓南楼者,相与饮酒论文。忽忽二纪,不意遂已隔世,今独对其幼子饭,悲怅者久之。城外有桥,余常与中丞出郭造故人方思曾,时其不在,相与凭槛,常至暮怅然而反。今两人者皆亡。而延实之楼,即方氏之故庐,予能无感乎?中丞自幼携策入城,往来省墓,及岁时出郊嬉游,经行术径,皆可指也。

  孔子少不知父葬处,有挽父之母,知而告之。予可以为挽父之母乎?延实既能不忘其先人,依然水木之思,肃然桑梓之怀,怆然霜露之感矣。自古大臣子孙,蚤孤而自树者,史传中多其人。延实在勉之而已。

  见南阁记嘉靖十九年,余为南京贡士,登张文隐公之门。其后十年,沔州陈先生为文隐公所取进士。余为公所知,公时时向人道之,先生繇是知余;而无从得而相见也。其后十五年,先生以山西按察副使罢,家居。久之而余始与先生之子文烛玉叔同举进士。在内庭遥见,相呼问姓名,甚欢。知先生家庭父子间道余也。因与之往来论文,益相契。间属余记其所居见南阁者。

  先生家在云梦间,而沔、汉二水绕之。先生于其居为花圃,中为小阁,沔之胜可眺也。盖取陶靖节「悠然见南山」之语以为名。每与玉叔读书论道之暇,携之登阁远览。而沔去江南诸峯绝远,实无所见,姑以寄其悠然之意而已。

  一日,天新雨,清净无云,与玉叔凭栏,忽见诸峯涌出,楼观层迭,峥嵘靓丽,久之而后散;而实非江南诸山也。余闻登州有海市。而往岁华亭海上,从金山忽见海市,前此盖所未闻。而史称卫州城既徙,而故时城堞楼橹浮图之影,皆于日中见之。神理变幻不可知。夫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象宫阙,云气各象其山川,殆有是耶?登州海市出于春夏,而东坡以岁晚祷海神,一日而见之,赋诗以自喜云:「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又云:「潮阳太守南海 【海 苏东坡登州海市诗作「迁」。】

  归,喜见石廪堆祝融。」今之所见,又非海市石廪比也。先生父子,必能赋之。

  余于陈氏,两世师门之谊,又重以玉叔之请,且又因以自通于先生,而为之记云。

  真义堂记昆山治之西,有地名真义。其水曰真义浦,其里曰真义村。太湖之水,遶郡城娄门东出,经昆山入海。自昔湖瀼相连,茫然巨浸,疑古之所谓三江、五湖,或有在于此者。其后通漕筑塘,水迹之非其故久矣。真义在今所谓致和塘上,今之塘,盖即古之江也。其浦则自巴城湖南来,并其村之东,而南入于塘。巴城以西,有包湖、傀儡荡、鳗鲡湖。诸湖相灌输,或束或放,乍大乍小,而阳城湖最大。从西北望之,水与天际,真泽国也。

  世传梁天监时,于此置信义县。而后人失传,遂以「信」为「真」。或谓天监所置即真义,以「真」为「信」,盖为宋昭陵讳也。前元时,其地为金粟道人所居,极一时园池台榭之盛。四方名士,如张翥、柯九思、杨维祯、李孝光,皆馆于其家,号为玉山佳处。予尝访其遗趾,求所谓碧梧、翠竹、蓬莱、百花之坊馆,不可得而见,未尝不慨想其人;又叹其高标绝俗,如冥冥飞鸿,而犹不免自掊击于世俗也。

  予之外高祖太常卿夏公,尝求顾氏之处,买田筑室焉。然公自居城中,岁时一至而已。最后魏氏复盛于此,其田庐童仆,未知与往时顾仲瑛何如也?而余从舅恭简公,讲明河、洛之学,海内之士,往往来聚星溪之上。吾舅光禄典簿东溪先生,能将顺其兄之志,以慈孝恺悌称于乡里。故真义虽村落小聚,而名闻四方。

  嘉靖甲辰,舅氏分析诸子,而仲子浚甫筑新居于故宅之南,而名其堂曰真义。舅父母尝往来过诸子家,就其养。未几,二亲继谢。寻以倭奴侵掠内地,时湖上烟火不绝,独浚甫之堂无毁。于是尚僦居城中,欲俟寇平,将还其旧。而旦暮西顾,未能忘也,因求予作堂记。

  予故详其里居,以补图志之所未载。又为称述其里中故事,着魏氏之所以兴。浚甫游太学,屡试不第。然其为人循礼法,能守恭简公之家教。二子方学进土业,不日有腾骞之望。浚甫年甫四十有六,而二孙皆已胜衣,能趋拜。可知其后之繁衍昌大,而吾外舅厚德之报未有涯也。

  遂初堂记宋尤文简公尝爱孙兴公遂初赋,而以遂初名其堂,崇陵书扁赐之,在今无锡九龙山之下。四十四世孙质,字叔野,求其遗址而莫知所在。自以其意规度于山之阳,为新堂,仍以遂初为扁。以书来求余记之。

  按兴公尝隐会稽,放浪山水,有高尚之志,故为此赋。其后涉历世涂,违其夙好,为桓温所讥。文简公历仕三朝,受知人主,至老而不得去。而以遂初为况,若有不相当者。昔伊尹、傅说、吕望之徒,起于胥靡耕钓,以辅相商、周之主,终其身,无复隐处之思。古之志得道行者,固如此也。惟召公告老,而周公留之曰:「汝明勖偶王,在亶乘兹大命,惟文王德,丕承无疆之恤。」当时君臣之际可知矣。后之君子,非复昔人之遭会,而义不容于不仕。及其已至贵显,或未必尽其用,而势不能以遽去。然其中之所谓介然者,终不肯随世俗而移易。虽三公之位,万钟之禄,固其心不能一日安也。则其高世遐举之志,宜其时见于言语文字之间,而有不能自已者。当宋皇佑、治平之时,欧阳公位登两府,际遇不为不隆矣。今读其思颍之诗,归田之录,而知公之不安其位也。况南渡之后,虽孝宗之英毅,光宗之总揽,远不能望盛宋之治。而崇陵末年,疾病恍惚,官闱戚畹,干预朝政,时事有不可胜道者矣。虽然,二公之言,已行于朝廷;当世之人主,不可谓不知之,而终不能默默以自安。盖君子之志如此。

  公殁至今四百年,而叔野能修复其旧,遗构宛然。无锡,南方士大夫入都孔道,过之者登其堂,犹或能想见公之仪刑。而读余之言,其亦不能无慨 【慨 原刻误作「槩」,依大全集校改。】于中也已。

  寿母堂记正德间,吾昆山许登仕能孝养其母;其母赵孺人者,年九十,因名其堂曰寿母。黄博士应龙为记。登仕之孙,今吏科右给事中子云,在京师迎养太孺人于邸第,而寿母之堂,其扁已撤。于是给事之子汝愚,仍其旧名,请予复为之记,且以致之京师云。

  惟许氏世居县之马鞍山阳娄江上,有田园租入之饶,而以衣冠世其家。尝延乡先生沈通理为师。时叶文庄公与张宪副节之兄弟皆未第,往来其家。自洪武至今,其故居无改。而此堂之建,计亦在始初卜宅之时。盖吾县虽二百年无兵火,而故家旧族,鲜有能常厥居者。如许氏,盖不多见矣。堂之名特以时易,今又且再,而皆以寿母。则今之太孺人,复当如前者之寿考期颐。而给事虽不及登仕君耕田畜牧,朝夕游嬉,不出门闾之外;然身在日月之际,而无失晨昏之礼,母子之乐,不减前人,此尤世之所难得者。

  昔晋献文子成室,张老颂之,君子以为善颂祷。而斯干之诗,为新宫赋也。其词称兄弟之好,与生男女之祥,而其盛及于室家君王。然未有言及其母者。独閟宫之诗云:「天锡公纯嘏,眉寿保鲁。鲁侯燕喜,令妻寿母。」是诗之颂侈矣。而不忘寿母。鲁之为礼义之国固如此。

  夫相宅作室,实家国子孙盛衰隆替之所系。今许氏之堂,奉百年之母者再世,可谓盛且久矣。而以寿母为名,则张老、斯干之祝,盖有所根抵【抵 疑当为「柢」。】,是宜书之以告吾乡之人也。

  ˇ【卅 大全集误作「世」,本卷娄曲新居记可证。】有堂记

  沈大中以善书名里中,里中人争客大中。大中往来荆溪、云阳,富人延之教子。其言杨少师事甚详。性独好书,及为歌诗,意洒然不俗也。卜筑于城东南,取昌黎韩子「辛勤三十年,乃有此屋庐」之语,名其堂曰卅有。夫其视世之捷取巧得,倏然而至者,大中不为拙邪?其视世之贪多穷取,缺然日有所冀者,大中不为固邪?

  呜呼!彼徒为物累者也。天下之物,其可以为吾有者,皆足以为累。歉于其未有而求之,盈于其既有而不餍。夫惟其求之之心生,则不餍之意至。苟能不至于求也,故当其无有,不知其无有;一旦有之,亦适吾适而已矣。兹其所以能为有者也。

  大中之居,本吾从高祖之南园。弘治、正德间,从高祖以富侠雄一时。宾朋杂沓,觞咏其中。蛾眉翠黛,花木掩映。夜深人静,环溪之间,弦歌相应也。鞠为草莽几年矣,最后乃归于大中。夫有无之际,其孰能知之哉!纯甫吴先生雅善大中,为之请记。予观斯堂之名,有足慨者,遂为书之。

  容春堂记兵溪先生为令清漳之上,与监郡者不合,例得移官,即拂衣以归。占园田于县之西小虞浦,去县治二里所。盖自太湖东,吴淞江蜿蜒入海,江之南北,散为诸浦如百足,而小虞浦最近县。乘舟往来,一日可数十回。园有堂,启北牖,则马鞍山如在檐际。间植四时之花木。而户外清水绿畴如画。故先生名其堂曰容春。自谓春于天地之间,虽阴山雪岭,幽崖寒谷,无所不之,而独若此堂可以容之者。诚以四时之景物,山水之名胜,必于宽闲寂寞之地;而金马玉堂,紫扉黄阁,不能兼而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