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堂文集


  台湾诗乘序

  大陆诗草序

  宁南诗草自序一

  宁南诗草自序二

  台语考释序一

  台语考释序二

  台湾稗乘序

  台湾诗荟发刊序

  东宁三子诗录序

  闽海纪要序

  香祖诗集序

  厚庵遗草序

  鳌峰诗草序

  栎社同人集序

  悔之诗集序

  钝庵诗草序

  惜别吟诗集序

  斯庵诗集跋

  赐姓始末书后

  稗海纪游书后

  番社釆风图考跋

  台湾游记书后

  台湾随笔书后

  书陈星舟先生一遗着

  潜园琴余草跋

  梁钝庵诗集书后

  稻江井栏记书后

  跋延平郡王书

  题谢管樵墨竹卷子

  人文荟萃序

  ○台湾通史序

  台湾固无史也。荷人启之,郑氏作之,清代营之,开物成务,以立我丕基,至于今三百有余年矣。而旧志误谬,文采不彰,其所记载,仅隶有清一朝,荷人、郑氏之事阙而弗录,竟以岛夷、海寇视之。乌乎!此非旧史氏之罪欤?且府志重修于乾隆二十九年,台、凤、彰、淡诸志虽有续修,局促一隅,无关全局,而书又已旧。苟欲以二、三陈编而知台湾大势,是犹以管窥天,以蠡测海,其被囿也亦巨矣。

  夫台湾固海上之荒岛尔,荜路蓝缕以启山林,至于今是赖。顾自海通以来,西力东渐,运会之趋,莫可阻遏。于是而有英人之役、有美船之役、有法军之役,外交兵祸,相逼而来,而旧志不及载也。草泽群雄,后先倔起,朱、林以下,辄启兵戎,喋血山河,藉言恢复,而旧志亦不备载也。续以建省之议,开山抚番,析疆增吏,正经界,筹军防,兴土宜,励教育,纲举目张,百事俱作,而台湾气象一新矣。夫史者,民族之精神,而人群之龟鉴也。代之盛衰,俗之文野,政之得失,物之盈虚,均于是乎在。故凡文化之国,未有不重其史者也。古人有言:『国可灭而史不可灭』。是以郢书、燕说犹存其名,晋乘、楚杌语多可采。然则台湾无史,岂非台人之痛欤?顾修史固难,修台之史更难,以今日而修之尤难。何也?断简残编,搜罗匪易,郭公夏五,疑信相参,则征文难;老成凋谢,莫可咨询,巷议街谭,事多不实,则考献难。重以改隶之际,兵马倥偬,档案俱失,私家收拾,半付祝融,则欲取金匮石室之书,以成风雨名山之业,而有所不可。然及今为之,尚非甚难。若再经十年、二十年而后修之,则真有难为者。是台湾三百年来之史,将无以昭示后人,又岂非今日我辈之罪乎?

  横不敏,昭告神明,发誓述作,兢兢业业,莫敢自遑。遂以十稔之间,撰成台湾通史,为纪四、志二十四、传六十,凡八十有八篇,表图附焉。起自隋代,终于割让,纵横上下,巨细靡遗,而台湾文献于是乎在。

  洪维我祖宗渡大海,入荒陬,以拓殖斯土,为子孙万年之业者,其功伟矣。追怀先德,眷顾前途,若涉深渊,弥自儆惕。乌乎念哉!凡我多士及我友朋,惟仁惟孝,义勇奉公,以发扬种性,此则不佞之帜也。婆娑之洋,美丽之岛,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实式凭之!

  ○台湾诗乘序

  台湾通史既刊之后,乃集古今之诗,刺其有系台湾者编而次之,名曰「诗乘」。子舆有言,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是诗则史也,史则诗也。余撰此编,亦本斯意。

  夫台湾固无史也,又无诗也。台为海上荒土,我先民入而拓之,以长育子姓,艰难缔造之功多,而歌舞优游之事少;我台湾之无诗者,时也,亦势也。明社既屋,汉族流离,瞻顾神州,黯然无色,而我延平郡王以一成一旅,志切中兴,我先民之奔走疏附者渐忠厉义,共麾天戈,同仇敌忾之心坚,而扢雅扬风之意薄;我台湾之无诗者,时也,亦势也。清人奄有,文学渐兴,士趣科名,家传制艺,二、三俊秀始以诗鸣,游宦寓公亦多吟咏,重以舆图易色,民气飘摇,侘傺不平,悲歌慷慨,发扬蹈厉,凌轹前人;台湾之诗今日之盛者,时也,亦势也。

  然而余之所戚者则无史。无史之痛,余已言之。十稔以来,孜孜矻矻,以事通史,又以余暇而成诗乘。则余亦可稍自慰矣。然而经营惨淡之中,尚有璀璨陆离之望。是诗是史,可兴可群。读此编者,其亦有感于变风变雅之会也欤!

  ○大陆诗草序

  连横久居东海。郁郁不乐,既病且殆,思欲远游大陆,以舒其抑塞愤懑之气。当是时,中华民国初建,悲歌慷慨之士云合雾起。而余亦戾止沪渎,与当世豪杰名士美人相晋接,抵掌谭天下事,纵笔为文,以讥当时得失,意气轩昂,不复有癃惫之态。既乃溯江、渡河,入燕都,出大境门,至于阴山之麓,载南而东渡黄海,历辽沈,观觉罗氏之故墟,而吊日俄之战迹,若有感于东亚兴亡之局焉。索居鸡林,徘徊塞上,自夏徂冬,复入京邑。将读书东观,以为名山绝业之计,而老母在堂,少妇在室,驰书促归,弃之而返。至家,朋辈问讯,辄索诗观。发箧视之,计得一百二十有八首,是皆征途逆旅之作,其言不驯,编而次之,名曰「大陆诗草」,所以纪此游之经历也。

  嗟乎!余固不能诗,亦且不忍以时自囿。顾念此行,穷数万里路,为时几三载,所闻所见,征信征疑,有他人所不能言而言者,所不敢言而亦言者。孤芳自抱,独寐寤歌,亦以自写其志而已。杀青既竟,述其梗概,将以俟后之瞽史。

  ○宁南诗草自序一

  甲寅冬,归自北京,居宁南,重之报务。越五年,移寓稻江,校印台湾通史。笔墨余间,颇事吟咏。因蕞十载之时,都为一卷,名曰宁南诗草,志故土也。

  余尝见古今诗人,大都侘傺无聊,凄凉身世,一不得志,则悲愤填膺,穷愁抑郁,自残其身,至于短折。余甚哀之。顾余则不然。祸患之来,静以镇之;横逆之施,柔以报之。而眷怀家国,凭吊河山,虽多回肠荡气之辞,不作道困言贫之语。故十年中未尝有忧,未尝有病。岂天之独厚于余,盖余之能全于天也。孟子曰: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余非圣贤,勉励斯语,以为他日进德之资,且为此生作诗之旨。宁南之草,犹其始也。

  ○宁南诗草自序二

  甲寅冬,余归自北京,仍居宁南。宁南者,郑氏东都之一隅也。自吾始祖卜居于是,迨余已七世矣。乙未之后,余家被毁,而余亦飘泊四方,不复有故里钓游之乐。今更远隔重洋,遁迹明圣,山色湖光,徘徊几席;而落日荒涛,时萦梦寐,登高南望,不知涕泪之何从矣!

  客中无事,爰取箧中诗稿编之,起甲寅冬,讫丙寅之夏,凡二百数十首。名曰「宁南诗草」,志故土也。

  嗟乎!宁南虽小,固我延平郡王缔造之区也。王气销沉,英风未泯,鲲身鹿耳间,其有唏发狂歌与余相和答者乎?则余之诗可以兴矣。

  丙寅仲秋,台南连横序于西湖之玛瑙山庄。

  ○台语考释序一

  连横曰:余台湾人也,能操台湾之语而不能书台湾语之字,且不能明台语之义,余深自愧!夫台湾之语,传自漳、泉,而漳、泉之语,传自中国,其源既远,其流又长,张皇幽渺,坠绪微茫,岂真南蛮鴃舌之音而不可以调宫商也哉?余以治事之暇,细为研求,乃知台湾之语,高尚优雅,有非庸俗之所能知;且有出于周、秦之际,又非今日儒者之所能明,余深自喜。

  试举其例:「泔」也,「潘」也,名自礼记;台之妇孺能言之,而中国之士夫不能言。夫中国之雅言,奋称官话,乃不曰「泔」而曰「饭汤」,不曰「潘」而曰「浙米水」;若以台湾语较之,岂非章甫之与褐衣、白璧之与燕石也哉!又台语谓榖道曰「尻川」,言之甚鄙,而名甚古。「尻」字出于楚辞,「川」字载于山海经;此又岂俗儒之所能晓乎?至于累字之名,尤多典雅:「糊口」之于左传,「搰力」之于南华,「拗蛮」之于周礼,「停困」之于汉书,其载于六艺、九流,征之故书、雅记,指不胜屈。然则台语之源远流长,宁不足以自夸乎?

  余既寻其头绪,欲为整理,而事有难者,何也?台湾之语既出自中国,而有为中国今日所无者,苟非研求文字学、音韵学、方言学,则不得以得其真。何以言之?台语谓家曰「兜」;兜,围也,引申为聚。谓予曰「护」;护,保也,引申为助。「訬」,訬扰也,而号狂人。「出」,出入也,而以论价。非明六书之转注、假借,则不能知其义。其难一也。台语谓鸭雄为「鸭形」。诗无羊篇,雄叶于陵反,与蒸、竞、崩同韵。又正月篇,雄与陵、惩同韵。复如查甫之呼「查晡」,大家之呼「大姑」,非明古韵之转变,则不能读其音。其难二也。台语谓无曰「毛」,出于河朔;谓戏曰「遥」,出于沅水;谓拏曰「扐」,出于关中。非明方言之传播,则不能指其字。其难三也。然而余台湾人也,虽知其难而未敢以为难。早夜以思,饮食以思,寤寐以思,偶有所得,辄记于楮;一月之间,举名五百,而余之心乃自慰矣。

  嗟夫!余又何敢自慰也。余惧夫台湾之语日就消灭,民族精神因之萎靡,则余之责乃娄大矣。

  ○台语考释序二

  余既整理台语,复惧其日就消灭,悠然以思,惕然以儆,怆然以言。乌乎!余闻之先哲矣,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人之材、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余又闻之旧史氏矣,三苗之猾夏,獯鬻之凭陵,五胡之俶扰,辽、金、西夏之割据,爱亲觉罗氏之盛衰,其祀忽亡,其言自绝;其不绝者仅存百一于故籍之中,以供后人之考索。乌乎!吾思之,吾重思之,吾能不惧其消灭哉!

  今之学童,七岁受书,天真未漓,吚唔初诵,而乡校已禁其台语矣。今之青年,负笈东上,期求学问,十载勤劳而归来,已忘其台语矣。今之搢绅上士,乃至里胥小吏,遨游官府,附势趋权,趾高气扬,自命时彦,而交际之间,已不屑复语台语矣。颜推之氏有言:『今时子弟,但能操鲜卑语、弹琵琶以事贵人,无忧富贵』。噫!何其言之婉而戚也!

  余以僇民,躬逢此阨,既见台语之日就消灭,不得不起而整理,一以保存,一谋发达,遂成台语考释,亦稍以尽厥职矣。曩者余惧文献之亡,撰述台湾通史,今复刻此书,虽不足以资贡献,苟从此而整理之、演绎之、发扬之,民族精神赖以不坠,则此书也,其犹玉山之一云、甲溪之一水也欤!

  ○台湾稗乘序

  一番雨过,蕉又成阴。残暑未消,秋心已澹。素琴在御,尊酒不浮。左雍图书,抗情文史。每思古人,实多作者。尼父反鲁,笔削春秋。左邱失明,厥有国语。屈原被放,乃赋离骚。文信失权,世传吕览。凡夫诗人所咏,烈士所嗟,思妇所怀,征夫所寄,莫不感托遐深,芬芳悱恻,片言剩语,用诏后人,允矣君子,金玉是式矣。

  横海隅之士也,投身五浊独抱孤芳。以砚为田,因书是获。自维著述,追抚前尘。爰摭旧闻,网罗遗佚。吮毫伸纸,积月成编。征信征疑,尽关台事。命名稗乘,窃附九流。夫虞初为志,足辅诗书;小说所陈,亦资观感。然而蒙叟削简,十九寓言;齐赘绝缨,二三隐语。鹪鹩偃鼠之喻,豚蹄盂酒之讥,触绪引伸,凭空结撰,纵横以来,其风靡矣。

  台湾为南服之国。岛是田横,人呼苍葛。顾文运虽开,而书缺有间。是以稗海之游,东槎之录,瀛壖之咏,赤崁之谈,事类凿空,语多浮荡,君子耻焉。横既撰台湾通史,又以其余力著述此书。揽古之心,悠然远矣。诗曰;维桑与梓,必恭敬之,况若人者,亦狂亦侠,可泣可歌,每卒一篇,投笔起舞。荆妻瀹名,润我刚肠,稚子进烟,助余幽思。杀青既竟,以馈邦人。世有知心,定当展读。

  丙辰七月既望,自序于剑花室。

  ○台湾诗荟发刊序

  台湾诗学,于今为盛。文运之延,赖此一线。而眷顾前途,且欣且戚,何也?

  台湾固海上荒土,我先民入而拓之,手耒耟,腰刀鎗,以与生番、猛兽相争逐,用能宏大其族。艰难缔造之功,亦良苦矣。我先民非不能以诗鸣也。夫开创则尚武,守成即右文。昔周之兴,陈师牧野,一戎衣而大定。及成康继祚,棫朴作人,制礼作乐,为后王范。雅颂之声,诗人美焉。台湾当郑氏之时,草昧初启,万众偕来。而我延平郡王以故国沦亡之痛,一成一旅,志切中兴,我先民之奔走疏附者,渐忠励义,共麾天戈,以挽虞渊之落日。我先民固不忍以诗鸣,且无暇以诗鸣也。三百年来,士坠其德,农捐其畴,沧桑劫火之余,始以吟咏之乐,消其抑塞磊落之气。一倡百和,南北竞起,吟社之设,数且七十。台湾诗学之盛,为开创以来所未有。此不佞之所以欣也。

  然而今日之台湾,非复旧时景象也。西力东渐,大地沟通,运会之趋,莫可阻遏。重以科学昌明,奇才辈出,争雄竞智,迭相抗衡。当此风雨晦明之际,闻鸡而舞,着鞭而先,固大丈夫之志也。且彝伦攸斁,汉学式微,教育未咸,民听犹薄,傍徨歧路,昧其指归,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此又士大夫之耻也。夫以新旧递嬗之世,群策群力,犹虞未逮,莘莘学子,而仅以诗人自命,歌舞湖山,润色升平,此复不佞之所为戚也。

  夫以台湾山川之奇秀,波涛之漰湃,飞潜动植之变化,固天然之诗境也。涵之、润之、收之、蓄之、张皇之、鼓吹之、发之胸中,驱之腕底,小之为扢雅扬风之篇,大之为道德经纶之具,内之为正心修身之学,外之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我诗人之本领,固足以卓立天地也。不佞,骚坛之一卒也,追怀先德,念我友朋,爰有诗荟之刊。不佞犹不敢以诗良囿,然而琴书之暇,耕稼之余,手此一编,互相勉励,台湾文运之衰颓,藉是而起,此则不佞之帜也。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尤愿与我同人共承斯语,日进无疆,发挥蹈厉,以扬台湾诗界之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