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村诗稿

　　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腐儒。所来为宗族，从此出妻孥。鼓角悲荒塞，尘沙立暝途。寂寥人散后，野月满庭隅。

　　二

　　寂寞书斋里，他乡且旧居。荆扉对麋鹿，邻舍与园蔬。雾树行相引，村花不扫除。犹残数行泪，自寄一封书。

　　三

　　洗眼看轻薄，无心耻贱贫。检书烧烛短，对酒满壶频。生意甘衰白，行歌非隐沦。艰难随老母，呕血事酸辛。

　　四

　　烽火连三月，兵戈有岁年。无家问消息，累月断人烟。雄剑四五动，茅斋八九椽。何乡为乐土，此别竟茫然。

　　五

　　乱离知又甚，留滞敢辞劳！壮惜身名晚，悲怜子女号。一旬半雷雨，八水散风涛。生死论交地，寸心铭佩牢。

　　六

　　惨淡风云会，飞腾战伐名。呻吟更流血，长啸一含情。耕凿安时论，渔樵寄此生。故林归未得，群盗尚纵横。

　　七

　　四海犹多难，边隅还用兵。至今劳圣主，何以守王城。勋业行看镜，朝廷谁请缨。忽闻哀痛诏，顿使寸心倾。

　　八

　　回首驱流俗，深情托所亲。干戈犹未定，消息苦难真。易下杨朱泪，难甘原宪贫。沈思欢会处，愁杀白头人。

　　九

　　未负幽栖志，千秋万岁名。得辞儿女丑，因见古人情。秋水通沟洫，高风卷斾旌。兵戈与人事，回首泪纵横。

　　十

　　苦负平生志，经书满腹中。与时安反侧，驾驭必英雄。天下兵皆满，关河信不通。烟尘独长望，愁坐正书空。

　　十一

　　戎马交驰际，苍生喘未苏。丈夫誓许国，壮志耻为儒。只益丹心苦，空悲清夜徂。朝来偶然出，随意数花须。

　　十二

　　谁肯艰难际，从容静塞尘。功名不自立，豺虎未宜驯。故老思飞将，中原忆旧臣。向来忧国泪，老去一沾巾。

　　十三

　　仗钺夺忠烈，何由见一人。英雄余事业，盗贼本王臣。好武宁论命，临危莫爱身。哀鸣思战闘，涕泣在衣巾。

　　十四

　　战哭多新鬼，江山非故园。几人全性命，作客信乾坤。骨肉恩书重，蛟龙窟宅尊。四郊未宁静，无梦寄归魂。

　　十五

　　词赋工无益，寰区望匪他。世人皆欲杀，吾道竟如何！寒木累旌斾，深江净绮罗。寄书长不达，早已战场多。

　　十六

　　兵气回飞鸟，残生随白鸥。文章憎命达，河汉逐人流。山鬼吹灯灭，鲛人织杼愁。梦归归未得，心折此淹留。

　　十七

　　九月犹絺绤，山云淰淰寒。高风下木叶，烽火被冈峦。用拙存吾道，安居奉我欢。因君问消息，持答绿琅玕。

　　十八

　　十月清霜重，千崖秋气高。关山随地有，跋涉觉身劳。多病休儒服，交情脱宝刀。安危大臣在，穴蚁欲何逃。

　　十九

　　今日看天意，苍生岂再攀。时危思报主，世乱敢求安！自顾转无趣，逢人多厚颜。忧来籍草坐，对食不能餐。

　　二十

　　歌罢仰天叹，苍茫兴有神。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枕簟入林僻，檐藤刺眼亲。不知沧海上，薏苡谤何频！

　　○九月十七日闻斗六失陷、总戎殉节，感赋二十韵

　　经年攻斗六，群盗莫如何。不料咽喉失，翻当士卒多。元戎驰羽檄，万骑出诸罗。似鸟张双翼，如蜂萃一窠。共夸声破竹，复值寇回戈。阵势排鹳鹤，粮车拥骆鸵。几番传捷信，连日唱铙歌。岂意丧家狗，还成赴火蛾。前驱方伐鼓，后队又鸣锣。攘攘黄巾着，纷纷白马过。遂教千骑将，不敌众么么。大义期无忝，重围誓匪他。五千争弃甲，三百莫征禾。马革尸空裹，蛇矛手乱拖。连朝翻地轴，此劫等天魔。虎豹韬徒握，鱼竿谶不讹。悲号怜子女，毒螫遍关河。哭野家家祭，禳灾处处傩。中原思李牧，故老望廉颇。未卜登坛者，何人是伏波！

　　○罗山两男子行

　　罗山两男子者，嘉城米户林炳心、竹头角庄民许益也。从林总戎领义民守斗六，营破，俱骂贼不屈死。沙连人谈其事甚详，予为作此行以表之。

　　黑云压阵鼓声死，军中跃出两男子。誓扫黄巾不顾身，锥牛大飨千义民。靴中尖刀腰间箭，裂眦决战飞黄尘。可怜粮竭援复断，裹疮一呼死伤半。力尽关山未解围，军无儋石多思叛。贼骑长驱斗六门，万人散尽两男存；反手被缚见贼主，胁之使跪仍双蹲。一男戟手与贼语，生不灭贼死杀汝；双眉倒竖目如炬。一男掀髯与贼言，男儿七尺报君恩，今日之死泰山尊。观者人人都赞美，贼亦因公颂不已，谓此死方无愧耻；不然，斗六将帅多如云，纷纷屈膝谁非死。一样沙场白骨枯，似此从容就义无伦比。呜呼！从容就义无伦比，一节自堪千古矣。

　　○王副戎殉节诗

　　慷慨王将军，成仁独不群。临危犹杀贼，到死不忘君；血自披肝沥，声从断咽闻。海滨谈大节，合让此人尊。

　　○颜协戎殉节诗

　　一例沙场死，将军气独豪。死犹怀印绶，危不放腰刀。授命真无忝，当官更不挠。千秋留碧血，应共斗门高。

　　○次韵酬曾汝泉秀才

　　斫地谁怜偪仄吟，瑶华远贲翠微岑。遥情似击渐离筑，古调真成叔夜琴。家国抚膺同洒泪，风尘回首几伤心。祗应共抱忧时愤，敲遍铜壶感不禁。

　　二

　　岂有才如李谪仙，漫劳纸上赏云烟。穷途得句歌当哭，多难逢君喜欲颠。万里关河飞叶候，千山戎马订交年。谁知铁炮轰鸣处，夜夜谈诗到晓天。

　　三

　　海上何人鉴苦衷，空山今日始逢公。干戈路隔千峰外，忧愤情深一纸中。终古浮云迷直北，凭谁只手障瀛东？多惭知己高相许，不朽殷勤劝立功。

　　四

　　直卷银河倒地流，如君诗笔已凌洲。敢因科第居先达，合把文章让上头。人为江山思管、乐，我欣萍水识应、刘。蓬门有约呼僮扫，莫学高人径不由。

　　○相逢行，赠曾汝泉

　　一年相逢不相识，幕府风高森列戟。虎皮坐对虎牙开，咫尺军门千里隔。一年相识不相逢，水中犬吠桃花浓。手迭彩笺入城去，白云望断山千重。今年逢公公不见，匆匆行李将移砚。空怜李、杜旧知名，谁道尹、邢还避面。从此世乱各东西，我走空山君鳌西；四围烽火音书渺，万迭峰峦狨鬼啼。狨啼鬼啸人踪断，杜老悲歌空自叹。底事因缘二字真，识君偏迟在多难。幽斋九月黄花开，君携襥被入山来；半生饥渴一朝慰，话长不觉鸡声催。明朝赠我诗四章，字字真珠带异香；昨日投我诗一册，语语缠绵兼悱恻。由来情至诗即工，芙蓉出水天然红；四年浪迹鹏海上，高歌往往来天风。而今干戈满平地，沧海横流何处避？与君同是沦落人，得君且拚十日醉。左手招徐福、右手揖仲连，狂呼黄鹤飞上天；摘列星，当酒钱。如何相逢遽相别，别时月圆今月缺；留君不住我心悲，望君不来我心结。心结心悲那可言，寄书聊复询寒暄，天涯别有相思处，月白风清两断魂。

　　○冬至

　　节序催人老，干戈且未平；一年今夜永，万感客愁生。螃蟹他乡味，梅花故国情。哦诗寒不寐，兀坐听鸡鸣。

　　○杂诗

　　乱世无宗族，敢死即为雄。我看楚昭屈，子弟盛江东。结发从项羽，八千归沙虫；诸田称崛强，亦受楚人封。唯有鲁二生，大义高苍穹；既不拜隆隼，亦不识重瞳。高飞避世网，天际翔冥鸿。

　　二

　　冥鸿游八荒，回翔俯寥廓；下视大嘴乌，飞鸣一何恶。夺我树下巢，白昼喙雏鹊；盘回未忍飞，欲救嗟力薄。山梁多杀机，盘达少良木；岂不图南行，所恨羽毛弱。且辞篱下鷃，远伴云中鹤；置身冥漠间，矰缴何所著。回首谢老鸦，慎勿恣贪攫；与为百鸷鸟，何如一秋鹗！

　　三

　　秋鹗翔千仞，不肯随众鸟；杰士贵独立，落落出人表。与其失之随，毋宁蹈其矫；龙、比伏斧刀，夷、齐甘饿■〈食孚〉。万古立人极，只以一矫了；才非矫不生，节非矫不成。管宁渡辽海，以矫全其清；虞集卧东山，以矫全其名。

　　○葭月二十六日喜晤石庄，兼话大甲官军捷信

　　干戈何处不蜂屯，万劫逃来喜尚存。徒跣我藏木屐岭，全家君走草鞋墩。人皆欲杀生原幸，口不言兵道更尊。意外相逢欢已极，况兼捷信报官军。

　　二

　　曾将王命论班彪，舌烂唇焦语未休；无补君亲空痛哭，同为羁旅倍生愁。千秋气节怀龙尾，半世功名愧虎头。拔剑酒酣歌斫地，因君还欲赋同仇。

　　○腊日

　　腊日浑如夏，单衣不用棉。鸟啼山更寂，花落树犹妍。报国唯凭胆，书空不问天。终朝林箐里，谁识赤心坚？

　　○怀人诗

　　一、林锡三太史

　　海外天留见面缘，两家儿女话缠绵；谁知识得荆州后，烽火惊心又一年。

　　二、彭文宇广文

　　文字风流老郑虔，一官爱客苦无毡；诸生散后烽烟起，不识何人肯赠钱！

　　三、韦玉叔孝廉

　　记从福地买归舟，刻烛催诗夜未休；一片冰壶清见底，何人得比韦苏州！

　　四、家子安明经

　　谁驱市井作乡兵，饮血医疮更守城；横海他年论竹帛，合将七宝祀书生。

　　五、张策六拔元

　　裘带翩翩脱俗情，张郎才调本天成；双瞳剪水身如玉，风度依稀似九龄。

　　六、卢辑五上舍

　　倚马才高卢照邻，弓弯六石笔千钧；阴符一卷埋头读，何可今朝无此人！

　　七、家放梅拔元

　　咫尺关山道路分，相思几度赋停云；伤心耆旧凋零后，海外论诗独有君。

　　○除夕

　　伤心烽火路千盘，破屋空山岁又阑。金尽囊空愁日暮，儿啼妻病怯宵寒。依人踪迹难分白，报国心情只寸丹。闻道将军横海出，伏波前月已登坛。

　　二

　　涉险攀幽路未通，全家门闭乱山中。因书郁垒知年尽，不送屠苏信道穷。索债幸无敲户客，围炉欣有让梨童（时为亡弟螟蛉一子）。悲欢一夜催人老，不是闲愁酒可攻。

　　三

　　中年身世易悲哀，况值干戈满地来。百岁都从今夜过，一杯聊向异乡开。偶听爆竹惊飞炮，忽对椒盘想将才。群盗未平双鬓白，伤心无处问蒿莱。

　　四

　　隔邻儿女闹喧哗，故事犹将守岁夸。八口艰难欣有母，一身奔走苦无家。颓唐仆婢惊弓鸟，荏苒光阴赴壑蛇。蜡烛也知家国恨，替人垂泪不开花。
　
卷八

　　磺溪（彰化）陈肇兴伯康

　　癸亥（咄咄吟）

　　元旦

　　人日

　　花朝喜闻官军罗山大捷，嘉围以解

　　清明

　　哭董济亭夫子

　　祭旗日示诸同志

　　祭旗后一日，六保背约，纵匪反噬，毁陷义庄无数，独山顶一带尚守前盟；予一家四散，几遭阖门之祸，在重围中沥血成咏

　　山中遣闷

　　殉难三烈诗

　　种菜

　　围中得石庄书，却寄

　　六月十八日大战浊水，擒贼帅一名、斩首百级

　　二十一日收复南投街，连日大捷，重围以解

　　二十九日攻克施厝坪等处

　　七月二十二日攻克集集，斩首百余级

　　孤愤

　　南投喜晤邱石庄

　　杂感

　　闻集集被围

　　再克集集，俘斩二百余级，溪水为赤

　　感事述怀五排百韵，寄家雪洲兼鹿港香邻诸友

　　感事

　　代柬沙连诸绅士

　　克复林圯埔，在军中偶兴

　　自水沙连由鲤鱼尾穿山至斗六门

　　玉潭庄与黄实卿明经夜话

　　自林圯埔进师，与官军会约由溪洲底攻克斗六逆巢，越日袭取东埔蚋等处，俘获逆徒十三人，作歌纪事

　　乱后初归里中

　　哭房师潘瑶圃夫子

　　○元旦

　　爆竹声中一岁捐，干戈流恨入新年；自关门户逃宾刺，偷整衣冠拜祖先。故里沐猿堪一笑，空山拾橡又三迁。焚香且把苍生祝，早扫妖氛慰倒悬。

　　二

　　瓜田一亩芥花开，几处穰穰闘蝶来。惊鬼拟团羊髓饭，避兵难觅鹊巢灰（时内人病疟，又彰化无鹊）。桃符尚写春王字，柏酒新浮长命杯。多谢村南诸野叟，肯携藤杖暂相倍。

　　○人日

　　来年还避贼，此日又逢人。破屋荆榛地，儒冠老病身。梅花千岭雪，莿竹一篱春。不敢登高望，烽烟处处匀。

　　二

　　寂寞空山里，悠悠又一春。我身唯对我，人日不逢人。破阵思英主，平蛮望大臣；肤功期早建，一战灭黄巾。

　　三

　　蓝尾三杯酒，斋头七种羹；天疑行夏令，人喜值春耕。谷种经旬活，秧针隔夜荣。即今卜鸡子，已是欲休兵。

　　正月八日村翁邀饮

　　寂寞空山岁又经，出门今始到前汀；随缘且共村翁醉，不是嬉春要踏青。

　　上元夜看烟火有感

　　频年奔走盗纵横，忽听优歌眼渐明；忘是乱离忘是客，随人踏月到三更。

　　二

　　放来烟火十三层，彻夜喧阗闘彩灯；牵着老夫垂一泪，故园□炮正飞腾。

　　○花朝喜闻官军罗山大捷，嘉围以解

　　横海谁登大将坛，指挥万骑入罗山。民能死守真知义，贼纵生逃半不还。报国有心欣得间，请缨无路且偷闲。百花满眼添生意，似为官军一破颜。

　　○清明

　　不扫先人冢，于今又一年。沧桑悲故里，烽火接新烟。哭野多因战，招魂半在田。眼看墦祭者，不觉泪涟涟。

　　○哭董济亭夫子

　　丧乱频年祸患并，脱身无计出围城；孔戡抗节还遭谤，龚胜忧时竟舍生。半世刚方空自矢，一时毁誉太无情。奇谋未遂含冤死，地下教谁诉不平。

　　二

　　刀头剑首久消磨，平地添来几尺波。死为题名犹得祸，生知守志本无他。豺狼满地音书绝，狐鼠当途议论多。咫尺绛帷成万里，伤心空唱大招歌。

　　○祭旗日示诸同志

　　予来牛■〈牛占〉岭谋举义者屡矣，痛哭流涕，卒无应者。癸亥四月二十八日，得内兄邱石庄之助，六保合约举事。祭旗之日，欣喜过望，爰歌以纪之。